放下吹風機,清晨的一人屋內回歸除濕機單一壓縮機運轉的嗡鳴。醒後無法睡去的男人靜靜的在玻璃桌旁提手拉起了鮮奶的流洩,任憑視線中沖開的咖啡粉與字條溶解混淆。
叩噠。太狡猾了。放下了全空塑膠罐裝的他撥了撥盥洗後濕漉的髮絲想著。儘管兩人在重逢前相處相識的時間連一年半都不到,但那不思議共享的連結卻在往後持續的延長─男孩、少年然後是青年,當聽見「怪物」的瞬間,究竟是誰承擔著揣惴不安的疑慮、背負著虛實難辨的困擾都變得難以釐清。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以三言兩語解決男人胸中的疑惑;纖細帶有對正體中文疏離的筆觸裡,唯一能保證的只有必然歸來的事實。
武令夫能徹底關起大門拒絕她嗎?停下鋁筷攪拌的冰咖啡牛奶,放慢的漩渦漸緩而稠停;人生就像難以製作回歸線約化成美麗公式的非牛頓流體─他舉杯而盡。
─休假直到兩天後。
從被細心掛在床頭的公事包中拿出Surface Book 2,翻開仍舊待機的螢幕連上無線網路,男人在谷歌地圖的搜尋列上輸入了長年未曾實踐過的規劃─父母坐落二地的靈骨塔位一日拜訪。遲來總比不到好,或許在兩老無言而冰冷的玉石灰罈前獨白坦承後,他能找到面對「她」的方式。
咕嚕。就在此時,飢腸發出了咖啡牛奶拌攪的轆轆聲響。不過兩週有餘的時間裡,武令夫意外的習慣了她總是全力而齊備的早餐;或許第一個問題不應該由那副身體切入的。遲了將近八小時有餘後的男人才意外地想到自己最適合提點的疑惑─既然銀行的戶頭除了自己外沒人動過、而且身穿的鎧甲上街採購怎麼思考都不合理,那麼做菜的材料,究竟是打哪來的呢?
咕嚕。
「大小姐。」
面對痴痴地望著一掃而空的飯食發愁的唐,作為侍者粗服的楊淡淡地撥開了垂下的瀏海,收走了桌上的餐盤。「吃得太多早課會昏沉;身體肥胖的話,魔力傳導的效率會變差。」
60公斤。僅僅只是「超重」2公斤就被迫得減重的雯薰失落地放下了筷子。明明175公分身高允許的BMI如此寬大,卻因為前陣子應酬貪嘴導致增加的體重使得使魔具現維持的時間減損了12分鐘被下減重令的她嘆氣。一天只有兩餐粗食的生活與其說是追求魔力與心靈的純淨,不如說是身心合一的酷刑。唐心中暗暗羨慕著自己的妹妹─現在的她應該正在街上吃著沾滿糖粉的甜甜圈充做早餐,愉快的在即將入下的光中享受著難以變胖的麗質。
如果不犧牲並付出什麼,就無法獲得全新的可能。很久以前,妹妹是這樣跟姊姊說的。
離桌。推開障子門的她行走於蠟拋光亮的木條排鋪古廊。就算付出的是腥鹹的鮮血與生命,莉薰總是能這樣輕描淡寫的概括帶過。她果然是這個家族血脈相連而且更為純粹的一方;相較因為胎位不正錯過最佳生辰遲到於世的雯薰,經過縝密的算計、配種與生誕的莉薰無愧是「希望」的具現。
然而,為什麼她會在國中時毅然地放棄處女之身與強大的魔力,並在母親與楊家的幫助下逃走呢?明知道這樣的自由要以生命中永不淡卻地罪惡感交換,究竟是何來的勇氣令莉薰做此選擇?
廊旁天明的青天下,屋簷的影中深處站著逆光的雯薰。
總有一天我會接走姐姐。念想著兩人間彼此答應的諾言,她決定在通往早課的禪坐前,先繞路回房間。翻起的榻榻米下,木質的地面可以透過推挪拉開隱藏的小格。上上次見面的伴手禮─運用適切的環境與最少的魔力延長賞味期限的甜甜圈還有一個。
或許,那減損的12分鐘並不是因為肥胖,而是無意間為了維持結界的念擾導致的結果。解除了微藍泛光的咒法施術,翻開從隱匣中拿出Mister Donut紙盒的她看著紅粉的櫻花草莓波堤,輕輕地咬了下嚥吞。
攙和著蔓越莓果乾挑逗的酸味與草莓芬芳的奶油內餡在舌尖漫開。
身為後備替代方案的雯薰唯一對唐家的忤逆混淆著細絲的幸福與沉醉。只要有這樣纖細而轉瞬即逝的些許美妙,她就有繼續扛起家族巨大的枷鎖,盡可能地替所有人維持當前穩定的勇氣。
如果沒有衝破名為世界卵殼的勇氣,那至少要在這狹小的包圍中盡可能地維持自我的獨特。放在小小和室內書桌上早過了花期的八重櫻盆栽,在濺起的情緒蕩漾中破開了錯過盛放時節的緊揪開綻
[1]。是魔力散佚的催化,又或者是巧合中無與倫比的恰好?
背對著窗光的她無從知曉答案。
許多的問句追尋的不是無比正確而淺顯的答案,而是求得對己身空慾填望所需的過程。
決定不做多餘計畫而刻意過早出門的武令夫在租屋公寓一樓的樓梯底牽出了停放超過半年沒碰過的腳踏車,拍過坐墊上積滿的灰塵,提手以前輪後退滑出四十年屋齡大廈樓梯間的鋁製大門。早晨六點的靜寂漸層的天空與清冷陣陣的春風澄澈了多餘的雜想,跨身翻過車架的男人只在口袋中放著錢、手機還有藍芽耳機。
他不會對著早已行動留下空白的室內詢問不必要的疑惑。如果阿格尼絲答應了他必然會歸來,那麼男人能做的就便只有繼續向前地生活。他已經習慣了世界任性的模樣,也對人來去往感到不仁。踩起踏板帶動鍊條,逆向在單行道陡短坡底右拐接回雙行道、變檔減輕小坡負荷後再斜頂左彎下坡自由滑行,武令夫意外的假日、真正地揭開序幕。
公車、捷運後轉計程車。
在白石莊嚴的高塔頂端,遲了一年才追隨步伐離開的父親曾經站在圍欄旁聽風獨白─在那裡,生於海畔沙灘的母親可以在眺望北海岸浪潮的同時,記住出生於山中、在生命中相遇的自己。
下風處的武令夫永遠不會忘記那流瀉於空氣中的味覺。死亡。更精確地,是「死亡將近」的氣息。如果五感更鈍拙點的話或許就不會感受到預知的恐懼;直至今日男人仍不願承認這早就在母親送入加護病房時便藉由天天探病烙入鼻腔受器的體感真實性─阿格尼絲的出現再次喚醒了魂魄深中壓抑的顫動。
生物性早已理解的,理性卻得等到事實衝擊迎面時才倉促找尋可解套的藉口。丁香與醋栗過於濃重而鮮明的味道是對他的溫柔;然而溫柔,早該在母親最後一次搭車去醫院作化療前劃下完整的句號。你是太過溫柔的孩子,以至於溫柔到會傷害到自己。
如果武令夫真的是柔軟而能包容的潔純良善者,他或許早早便能放下從此不歸,一路從癱軟急診、於一般病房轉醒失憶後再發重度昏迷直送加護的母親所遺留於胸中的遺憾。從忘卻男人的名字、滯塞的血液循環發青宣告必須截肢的指尖到起伏不定的高燒及心跳,等不到母親歸來的家中,悔恨己身沒能意識到那一絲悠然氣息的男人只能將無理的結局充作背叛與敵意處理。對敵人溫柔,便是對自己殘忍。他如此自我的說服。
溫柔是殘忍的比較級;基於此一邏輯,故可知「對敵人殘忍便是對己分溫柔」的說詞並不成立。對己分殘忍才得以施予嚴酷於敵,既然人們在不經意間必然都會使他者感到受傷,只有捨棄溫柔所需的柔軟貫徹全一的嚴峻,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迴避愛所交織叢生的情仇憤恨。荒論的滑坡沒有斷崖的邊界;山路髮夾彎過的瞬間,芒草隨風婆娑於路旁開敞的剎那,山巔上遠眺可見的白石寶塔猛的闖入了他視線的正中。
啊。
摘下了早已因4G網路收訊不良停止播放Spotify的藍芽耳機,領悟了某些模糊尚未能凝聚成言詞事實的男人,因知曉通達了某種情緒而輕嘆轉笑。
你是我一生中最自豪的大魔法,要好好地向前,然後驕傲地活著。
「人客啊,規路你攏枋著一張面,哪會雄雄欸笑出來?
[2]」踏離合、換檔踩煞車灣過不平的柏油路面,看著後照鏡的計程車司機打破了一人獨角戲的劇目,催起了爬坡所需的油門。「無爽快你愛阮知影欸。毋湯一个仔一个佇阮車內頭起痟,做這個頭路錢足歹趁,阮拜託你。
[3]」
「沒事,只是我突然間想開些什麼了而已─剩下的路程就拜託你了。」
對於逃避了近十年廢怯的人而言,武令夫可能擔不起阿格尼絲期望的勇者,或者是母親畢生的大魔法這樣過於尊榮的稱呼。
純淨穹蒼而陽光普照的天地間,男人名叫武令夫─二十九歲,科學園區生醫藥復合外商設廠的研發人員─不多也不少的恰好。
[1] 故事中的時間點─2020年的櫻花花季大約落在1月至4月間。隨著故事的劇情推進,本作至此的時間軸已經從第二回的4/2前進至(至少) 4/22日後,此時花期與相關活動已經接近尾聲,所以做此敘述。
[2] 「客人啊,一路上你都板著一張臉,怎麼會突然笑起來?」
[3] 「不舒服你要跟我說欸。不要一個一個都在我車上發瘋,做這行錢很難賺,我拜託你。」順帶一提,這段劇情出現的台詞是作者真人真事在計程車上跟司機聊天聽到的案例─先是自己笑起來然後在通往靈骨塔的掃墓途中發瘋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