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國戰記—鉞硫貝前傳.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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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回首舊事
夜色下的皇宮裡,鉞硫貝放下手裡的筆,打算休息一下。
「陛下。」柳泊舟看見他的動作,連忙放下手裡的雜務,殷勤的替他沖茶。就算被長長的瀏海蓋著,鉞硫貝仍能感受到對方忠誠到就算稱為虔誠也不為過的狂熱目光。
鉞硫貝淡淡應聲接過杯子就喝。司馬麟素來淡然優雅的目光滲進幾許訝異。
嘖嘖…竟然沒有試毒?真不可思議,竟然這麼相信他。
「…怎麼?」鉞硫貝疑惑的瞥了他一眼,不解的問。
「沒事~也給我一杯吧?小柳?」司馬麟移開目光,故意用戲謔的語氣問。
鉞硫貝不用看也知道柳泊舟現在肯定氣得快中風,沒丟飛刀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司馬麟以前不是這種個性的,難為你了柳泊舟。
「這是專屬陛下的茶,沒有你的份!」柳泊舟甩頭。
「別這麼小氣嘛?我看看你都泡什麼好東西?」司馬麟存心逗他,上前試著拿走柳泊舟的茶壺,對方迴身閃避死也不給,兩個年紀老大不小的成年人當場玩起你追我跑的遊戲,鉞硫貝掩面不想搭理他們。
轉動手裡猶有餘溫的白瓷杯,窗外雨聲淅瀝,鉞硫貝腦海閃過幾縷往事,冷峻的眉眼深沉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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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鉞霽夜二十一歲,鉞硫貝二十歲,出生到現在總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倆,在這一年命運之神宣判了早己知曉的前途,從此一人身登九五,一人只能位居臣民,分歧的路差別過大,即使早有準備鉞硫貝還是感到一股失重的無力,疲倦與焦灼不平。
站在父皇寢殿前等待謁見的鉞硫貝仰望晴空,萬里無雲陽光炫目得無法直視,就像皇兄一樣……
鉞硫貝抿脣,不悅的別過頭,背棄那耀眼的景象。
「兒臣告退。」鉞霽夜清朗的聲音略帶顫抖的從門後傳出,隨即他溫文的面龐便從門後探出。
「…硫貝,父皇傳喚你… 他說要交待遺…」鉞霽夜頓了頓,強行壓抑哽咽的聲音,死命維持鎮定神情。
鉞硫貝眼神又陰鬱了幾分,點點頭推門入內。
楠國與柊國交戰時,旭國也和北方的蠻族打得不可開交,旭國皇帝御駕親征卻不慎受了重傷,眼看命不久矣,便趕緊立下遺詔交待身後事。
…反正不過是要說些好好輔佐皇兄的陳腔濫調吧…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
鉞硫貝在心底冷哼,對於父皇即將過世他並非不難過,但一想到眾人只會關注皇兄便感到不快,哀戚之情頓時消減許多,步向父皇臥榻的步伐沉重。
榻上的太上皇面容憔悴,隱隱透著死氣,泛黑的眼眶無法令那雙睿智如昔的目光抹去光芒。
鉞硫貝端正的跪坐在太上皇臥榻前,正要開口說些場面話避免父皇又說些令他難受的話時,父皇佈滿劍繭傷痕的手在鉞硫貝面前揮了揮,狀似要他先別開口。
鉞硫貝愣了愣,看著父皇蹣跚起身,坐在臥榻上的姿勢依舊威嚴,冗長的沉默令鉞硫貝有些不自在。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滿…對於你皇兄登基之事。」太上皇睿智深沉的目光始終正視著鉞硫貝,沙啞沉穩的嗓音肯定的斷言。
鉞硫貝眼中露出幾分訝異,嘴脣動了動卻沒說什麼,眨眼間神色便平復。
「…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知道無論學識、武力、政治手腕、法術才能…你樣樣不輸霽夜。」太上皇對於鉞硫貝沒有開口撒謊,反駁自己並無不滿這樣的選擇頗感滿意,臉上掛著嘉許的淺笑,拍拍鉞硫貝的手背繼續說道。鉞硫貝擰眉不語。
「……那究竟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兄長?早我一步出生?」忍了許久,鉞硫貝還是按捺不住,憤恨的顫聲道。
「他是兄長這點只佔了一小部份,我們旭國雖十有八九是由年長者繼位,但也不是絕對…史記上都有記載我相信你也清楚才是。」太上皇淡淡的回答。
鉞硫貝這下更搞不懂了,既非能力亦非年紀,那是什麼原因讓他「輸」的?
他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父皇,而太上皇回望小兒子的眼光漸漸哀傷。
「…你和他的個性差異導致你與皇位錯身而過。」太上皇平靜的話語令鉞硫貝內心激烈震盪。
不能理解!確實我沒有皇兄那樣平易近人,但未曾苛待過誰啊!這種理由叫我如何接受?!
太上皇彷彿看透鉞硫貝心中所想,重重嘆息。
「…老實說你的個性並沒有問題,雖然是冷淡了點,雖然有時寧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人…但以當皇帝的立場來看也沒什麼不對,戰亂時若混進一名奸細,可能整個國家會毀滅,在沒時間仔細過濾的情況下,將一整營的人全殺了…也只能說是合理的判斷,但被指責無情也屬正常。」太上皇勉力說了一長串話,忍不住痛苦的咳了幾聲。
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端茶給父皇,等著他繼續開口。
「…如果是我遇上同樣的狀況,我也會這麼做的…可是硫貝啊…只能怪你運氣不佳,不是你不好…是你皇兄太完美,我們這種凡人…咳咳!是比不上他的…」太上皇飲下茶長吁一聲,卻止不住咳嗽。
鉞硫貝心中一片混亂茫然。甚至沒心思想到父皇說自己是「凡人」有多麼詭異,滿腦子只有兄長太完美的回音。
如果說幸運值也劃分在完美的計量表中,那鉞硫貝跟鉞霽夜的差異就很大了。
同樣都是奸細混入營,一樣都是沒時間過濾的狀況下,鉞霽夜就是能在最後逢兇化吉。
可能奸細不慎吃了會令自己過敏的食物、可能一時大意被同營的人抓到在通敵等等…不是被鉞霽夜抓到但卻能讓他不費一絲力氣、不沾一點血腥便得到最大勝勝利及民望。
類似的狀況有大有小,諸般細微差異導玫差距拉大。
除了就是天意指示他稱帝外,實不知該說什麼,最多能算進去的就是年紀,又豈能怪鉞硫貝日益不平。
「…唉…皇位就只有一個,為父也只能這樣了…」太上皇疲倦的躺回榻上,擔憂的看著小兒子。
鉞硫貝神色陰鬱不滿,混亂的思緒仍在奔騰。
「…其實你想要的不是帝位,只是想贏霽夜吧?」太上皇乾裂的嘴脣輕聲吐出沙啞的呢喃。
鉞硫貝內心如遭雷擊,震驚得無法言語。
老臣們背地裡常常指責自己的努力,認定自己試圖弒兄奪位,沒有人想理解自己的付出為的是什麼,有幾回鉞硫貝差點控制不住,真的想謀害兄長時,那上那雙澄澈溫和的湛藍色雙眼,他就怎麼樣也下不了手,簡直可笑!
「…別衝動…我知道你只是急著想贏,不是真心恨霽夜,你們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千萬不要親手毀掉你敬愛的兄…長…」太上皇氣若遊絲的彌留之際,悲傷的眼眸仍然盯著小兒子滿滿不平的神情,不放心的交代。
尚未得到一絲保證,便撒手人寰,再無氣息。
鉞硫貝怔怔跪坐原地,空洞木然的雙眼凝視著父皇。
這個世界上…會正視他鉞硫貝「個人」,而非「鉞霽夜的弟弟」的人…又少了一個…他揚起苦澀笑意。
鉞硫貝不知道葬禮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記得鉞霽夜的登基大典是如何風光,自己當時又是怎麼渡過那段冗長痛苦的時間。
幾個老臣看著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多餘的東西,鉞霽夜越是和善親近的對他,那些目光便更灼人。
好不容易撐過那段難挨的時間,鉞硫貝滿心疲倦的步向地下融洞,盯著在術具裡「重生」的司馬麟發呆。可惜的是對方現在仍處於蜷縮的胎兒狀,別說談心,連對視都無法。
鉞硫貝在廣大的融洞裡,感到孤寂漸漸膨脹。
猶如身處黝黑的海底,進不得退不開,徬徨無依甚至連呼吸都越來越困難滯礙。
鉞硫貝昂首大喝,悲憤的吼聲迴盪在死寂中,增添森冷的詭譎氛圍,他撥撥頭髮煩燥的思緒不減反增,長嘆一聲緩緩走出洞外。
第二章--雨夜抉擇
細碎的冷雨打在身上寒澈刺骨,鉞硫貝卻沒心思打傘,麻木的任由水滴打濕衣裳,徘徊在空蕩蕩的街頭,夜半時分人跡稀少,他的腳步聲沉重的在青石板所砌之路發出聲響。
行至城郊處,在某個漆黑的巷弄口,鉞硫貝驀然停步,轉頭凝神注視地上的奇怪物體。
下著雨的夜晚光線極為不足,鉞硫貝花了一小段時間才依稀辨視出那物體的樣貌。
不是雜物或垃圾,而是一個遍體鱗傷倒臥在泥水中的少年。
雨絲裡夾雜著的淡淡淡血腥味便是從他身上傳來,他面孔朝下看不出生死,鉞硫貝靜靜的看著他,猶豫是否該去查看。
並不是他冷血,應該說這樣的反應才比較「正常」,像鉞霽夜或某些友善過頭的「非常人」,肯定會毫不猶豫上前搭救,完全不會管是否有陷阱或存心敲詐的人在一旁等著伺機而動。
事實上多數人還是會選擇袖手旁觀湊熱鬧,不然怎麼火災時屋舍總圍著人群,困在火場裡的卻常常等不到救援?不然怎麼還會有人餓死街頭?不然這少年怎麼會倒在這無人搭救?
這裡只是巷弄而非荒山野地,這現象作何解釋?
沒有人能回答。因為沒人會承認自己不願招惹麻煩所以漠視。
「…咳,咳呃…」屍體一般的少年突然猛烈的咳了起來,在泥水灘中掙扎著,卻始終無法從那淺淺的水灘站起,最終因傷太重體力耗盡再次倒下。
「…為什麼…為什麼丟下我…哥哥…」細碎悲痛的呢喃迴盪在充斥著淡淡血腥味的雨聲裡,揮之不去。
鉞硫貝嘴脣微動,一道驚天響雷在他背後擊落,巨響及強光隱蔽鉞硫貝的表情與話語,只一眨眼他便恢復如常,冷峻深沉猜不出心中所想。
少年厥了過去,如果放他在這裡肯定活不到明天。鉞硫貝俯身欲他扛起,手卻在對方面前頓住。
他以為是看錯…這少年竟是全身赤裸的狀態。
稍微看了看對方傷處,有毆打、刺傷、砍傷、鞭傷、燙傷…林林總總想得到的全都找得到。
下體更慘不忍睹…前跟後都被撕裂傷弄得紅脹青紫…究竟受到什麼樣的凌虐?
鉞硫貝隱約知道但不願細想,解下外袍替他覆上那些不堪。
淋著細雨鉞硫貝緩慢的走回自己的府邸,靴子發出的聲響猶如說明他內心的疑惑,沉重遲疑。
我這是在做什麼…同情?憐憫?明明不認識他…
「皇爺!皇爺回來了!」清脆動聽的女聲讓鉞硫貝回神,抬頭一看自己不知何時已回到府邸,燈火通明的門口數名僕役與一名紫衫少女打著傘著急的趕到鉞硫貝面前,氣喘吁吁顯是找他許久。
「您上哪去了?怎麼沒帶傘?」紫衫少女看他渾身濕透,連忙將傘靠過去替鉞硫貝擋雨,她身形嬌小為了替鉞硫貝遮更多雨,傘向他傾得太多反而令自己被雨水濺到,鉞硫貝只好向她湊近。
紫衫少女臉上微紅,肩膀頓了頓,但是沒有迴避。
「…備些熱水與傷藥,請溫先生過來。」鉞硫貝不願解釋自己為何弄得如此狼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轉頭向旁人吩咐,餘人聽命離去。
「…這孩子究竟受了什麼傷?竟要讓爹爹親手醫治?」兩人沉默的走了一小段路,鉞硫貝一聲不吭似乎讓紫衫少女很為難,硬是擠出話打破僵局。
這紫衫少女姓溫名曇情,父親溫藍潭是鉞硫貝請來教他學醫的大夫,這些年鉞硫貝醫術學得差不多了,府裡也多了幾名堪用的學徒,溫藍潭便很少再親自行醫,多半都與溫曇情及小女兒溫葵在皇爺府裡過著幾乎算隱居的生活。
少年時鉞硫貝和溫曇情曾一同學醫,勉強算得上師兄妹,基於此因溫曇情的態度才不同於他人。
鉞硫貝拉了拉蓋在少年身上染滿血的外袍,下意識覺得這些傷不便讓姑娘家看見,思忖著該作何回答。
「…總之很嚴重,稍有不慎就會送命那種。」鉞硫貝含糊的打發過去,溫曇情點頭正要說些什麼,三人已來到皇爺府的某間空房前。
她忙著幫鉞硫貝安頓負傷少年,便無暇多問,讓他鬆了口氣。
「皇爺,溫先生已到,熱水及傷藥已備齊。」過不多時府內的僕役領著一名身著藍袍做書生打扮,將近四十歲的高挑男子進來,接著退在門旁待命。
「溫先生。」畢竟算得上自己的師父,鉞硫貝規矩的向他躬身,溫藍潭微微一笑,向他還禮。
「皇爺千歲,聽說您撿了個重傷的孩子回來,接下來就交給我,請您先去梳洗免得著涼。」溫藍潭道。
鉞硫貝眉梢動了動,瞄瞄榻上少年又偷瞥一下溫曇情,眼底有幾分為難,但不便開口。
溫藍潭鮮少見到鉞硫貝這樣遲疑的樣子,知道問題卡在那少年身上,便一言不發輕輕掀開對方身上蓋著的外袍。
「……曇兒,妳去請人替皇爺準備衣衫。」溫藍潭幾乎是一掀開外袍就立刻蓋上,還刻意用身體擋住其他人的視線,故作冷靜的對溫曇情說道。原來如此…這種傷被姑娘看到的確不太方便。
「我替他準備就行了,何必叫其他人做?」溫曇情問。
「…妳不是僕役,不需如此。」鉞硫貝冷峻深沉的深藍色眼眸直視溫曇情,堅決的說道。
溫藍潭和門口的僕役聞言,視線全往鉞硫貝臉上集中。
這話…聽起來怎麼哪邊不太對?但又說不上哪錯…
溫曇情愣愣的抬頭,對上鉞硫貝的視線立刻雙頰緋紅,慌亂的低頭看地板,紅脣無聲動了動。
「妳說什麼?我沒聽見。」鉞硫貝不解的俯身湊近。
「…我,我去了!」溫曇情已經不只雙頰,大概整個身子都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結結巴巴的勉強應聲,飛也似的推門而出,留下一室寂靜。
…所以妳是要去哪?這是眾人內心一致的疑問。
溫藍潭瞥了瞥鉞硫貝,卻見他神色如常,全然不懂他對女兒究竟什麼心思?不討厭…有到喜歡嗎?
他在心底無奈的嘆息,什麼人不喜歡偏偏鐘情皇爺…雖然位高權重但在朝堂打滾…對他們這種平民百姓來說跟在鉆板上待宰有什麼兩樣?要是被捲進權力鬥爭大概沒三兩下就玩完了。
「既有溫先生在此,我便放心了,流洗完畢馬上過來。」鉞硫貝轉身對溫藍潭點頭,從容的離去。
待鉞硫貝梳洗完畢,溫藍潭已大致上將少年診治完成,鉞硫貝令人備些酒菜與溫家三口一同用餐。
席間溫曇情不時替鉞硫貝挾菜,見他雖不抗拒但也沒什麼特殊表現,溫藍潭頭疼不已。
皇爺您這到底什麼意思呢…傷腦筯。
溫藍潭雖不甚希望女兒被捲入權力鬥爭,但也不想強逼她離開…若雙方都有意他也就算了,可是為什麼皇爺的表現如此讓人捉摸不透啊…
悄悄觀查周圍僕役的神色,知道他們已經將女兒與皇爺算成一對了,要是不早日訂個名份,遲早這些目光會轉為輕蔑鄙夷…他溫家的人可不是想趨炎附勢之人。
「皇爺,葵想吃那個。」溫家小女兒溫葵才五歲大,還不懂身份差距的道理,奶聲奶氣的對鉞硫貝撒嬌。
「嗯。」鉞硫貝不以為忤,替溫葵挾了她喜歡吃的菜。
溫曇情滿臉羨慕的盯著他們。當小孩真好…真想當葵。
「皇爺,小女年幼不懂禮數,請恕罪。」溫藍潭差點掉筷子,連忙站起身對鉞硫貝賠禮。
葵…妳爹爹我正為了妳姐姐的事在操心,拜託別添麻煩。他心累的想。
「溫家的人皆不是外人。請坐,溫先生。」鉞硫貝緩緩起身,有禮的以手勢請溫藍潭回坐,斬釘截鐵的說。
此言一出,周圍的數名僕役與溫藍潭同時睜大眼。
鉞硫貝向來淡漠嚴謹,禮節周到規矩節制,真說起來搞不好比鉞霽夜還更像個「皇族」,可嘆的是他這些「標準」風範卻常常因為鉞霽夜親切近人的「完美」形象而被掩蓋,明明他才是「正常的皇族」,卻無人認同,反而沒人想到「不正常」的是鉞霽夜。
畢竟「標準」在「完美」的面前不堪一擊。
說得更直接點,跟高高在上的皇族親近太有面子、太爽快!那誰又會管到底誰是「正常」的?
「…多謝皇爺抬愛。」溫藍潭苦笑。誰說皇爺難以親近的?
溫曇情呆呆的看著鉞硫貝。溫家的人皆非外人…她暗喜。
沒想到鉞硫貝接著又做了更讓她開心的事。
他也挾了菜給溫曇情,她眨眨眼,受寵若驚的看著他。
「看妳盯著葵吃好像很羨慕的樣子,喜歡這個?」鉞硫貝表情無甚變化,但語氣裡略帶淺淺笑意。
「~~我…嗯,嗯!謝謝皇爺…」溫曇情面紅耳赤,只得低頭吃飯。
其實我喜歡的不是那道菜,是您…但她不敢開口。
溫藍潭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什麼好。
您到底是將她當成妹妹寵還是怎樣?皇爺您表情多點好嗎?
眼看鉞硫貝從容自在的繼續用膳,溫藍潭決定了。
「…曇兒,先前同妳說的事,妳考慮的如何了?」
「爹爹!」溫曇情一怔,焦急的喊。不欲他再說的意思明顯,溫藍潭淡淡搖頭,決意要繼續說下去。
「妳已十六歲,早是時候嫁個如意郎君了,先前許家跟王家皆派人求親,我瞧那兩家公子相貌堂堂都是不錯的人選,妳沒考慮過他們當中的誰嗎?」溫藍潭所言非虛,先前是因知道女兒的心意,所以一直擱著,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鉞硫貝和溫曇情間卻毫無進展,若對方真的無意,也不能讓她大好青春耽誤了不是?正巧今日眾人都聚在一起,他只好狠心催促,順利的話說不定能幫女兒一把。
「…女兒…女兒明明說過早有意中人,爹爹你何必逼我?」溫曇情忍不住偷瞄鉞硫貝,委曲萬分的低頭呢喃。
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深海般的藍眼仍然不起一絲波瀾,他微微啟脣正打算開口說話。
第三章--塤音撫人
「快快!再多幾個人手!小心別被他傷了!那小子兇猛得很!」廊外突然一陣喧嘩,數名僕役來回奔走。
「出什麼事了?」鉞硫貝音量不大但沉穩有力的問。
「稟皇爺,您帶回來的少年醒後兇性大發,連連傷了數人,現在我們正在想辦法讓他安份點。」皇爺府的總管快步上前答話,鉞硫貝看他手臂也掛了彩,微微促眉命人替他包紮,起身離席。
「皇爺!您別接近為上,他兇暴得很…」總管急道。
「不用擔心。」鉞硫貝語音一落,人已消失在廊角。
安置少年的空房前團團圍了一群人,一片亂哄哄的。
「受傷的全去包紮。」鉞硫貝揚手指揮,現場竟沒有一人毫髮無傷,手臂腿部臉上佈滿大小傷口。
「我說受傷的去包紮,沒聽見嗎?」鉞硫貝看著眼前遲疑的眾人,淡然卻威嚴的重覆同樣的命令。
「…皇爺恕罪,可大家都受傷了,要是全去包紮就沒人幫您了…」當中一個較為年輕的人硬著頭皮道。
「不用擔心,他怎麼回事?」鉞硫貝語氣稍緩,問道。
「我們也不知道,看他醒來我們就想餵他吃藥檢查傷口,誰知道一接近他就開始鬼吼鬼叫,胡亂攻擊,上竄下跳的…」眾人疑惑的說。
「…知道了,你們都先去包紮,再不動的別怪我了。」鉞硫貝想到那少年身上的傷口,既受到「那種」對待,留下精神創傷也很正常,便不再追問,催促道。
皇爺已經說了第三次,就是跟老天借膽也沒人敢留。
眾僕役只好能拖多久是多久,拖泥帶水的慢慢走掉。
推開半掩的木門,鉞硫貝一踏進室內,立刻迎面飛來三個瓷杯,他俐落的閃開,杯子落地摔得粉碎,室內一片幽暗,稀微的光線照不到內部,看不見對方藏在何處,他每往內部繼續前進紛亂的攻擊就越密集,鉞硫貝視若無物,輕而易舉的一一避開,滿地破瓷碎紙桌翻椅倒,窗旁的帷幕、屏風等等…看得到的物品破的破、裂的裂、無一完好,到處是滴落的血跡。
「…拖著那身傷還鬧成這樣,想死嗎?」鉞硫貝走到房間正中央攻擊突然停止,但瀰漫在室內的殺意卻沒半分消減,鉞硫貝猜想對方可能在估算能不能打贏,決定先出言相激,引他現身免得在這裡僵持浪費時間。
沒人回話,詭譎的氛圍在一片死寂中越發凝重。
鉞硫貝有些意外,沒想到一個垂死少年竟能隱藏自己的氣息到這個地步,是個可造之材。
「皇爺?您怎麼不點個燈?」溫曇情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點著燭火探頭進來,打破這片僵局…也成為突破口。
相較於看不出實力的鉞硫貝,溫曇情跟本不堪一擊,少年如鬼魅般忽然從陰影中飛撲而出,朝溫曇情攻擊。
燭火嘁的一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更強烈的深藍色火焰,溫曇情眨眨眼,看著面前的背影。
「…有受傷嗎?曇情。」鉞硫貝不知何時衝到溫曇情和少年中間替她擋下攻擊,淡淡問道。
「…沒,沒有…」溫曇情怔怔看著護在身前的人,不只完全擋住任何可能被攻擊的位置,甚至還空下一隻手加強防備,只用單手扣住少年的手腕。
「嗯。」鉞硫貝沒有回頭音調也沒什麼起伏,但在他面前的少年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卻變得更加難看,彷彿面對的是某種未知猛獸。
他發出不成調的詭異吼聲,使出渾身解數手腳併用甚至出力到骨頭咯咯作響,鉞硫貝的手臂卻像鐵鑄成的一樣紋風不動,掙扎未果反而雙手都被對方扣住,最後竟被他單手舉起。
少年腳離地懸在半空中更難使力,臉上的神情已經無法單以驚恐解釋,他瘋狂痙攣嘶啞哭吼,混亂崩潰的叫聲裡只能勉強聽懂不要。
溫曇情被他激烈的反應嚇到,情不自禁抓住鉞硫貝的衣服,縮在他後面求心安。
「…他是怎麼了?是不是傷口裂開在痛?」其實溫曇情視線本就被鉞硫貝擋住大部份,只能稍微看到少年在掙扎中不時揮動的手腳,多數還是被剛才那陣淒厲叫聲所攝,才會這麼問。
「…不知道他在發什麼顛,這個樣子也沒辦法問話。」鉞硫貝的說話聲不時被少年的鬼叫打斷,他不停掙扎的動作也讓人很難繼續維持擒住他的姿勢,鉞硫貝乾脆將他甩回被榻上,施術讓火焰形成籠狀,不讓他有下床攻擊旁人的機會,但依然不知如何靠近。
少年將自己包在厚重的被褥裡簌簌發抖。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痛?」溫曇情大著膽子上前問。
少年將身體竭盡所能往後縮,恐慌的呢喃什麼。
「…皇爺,這孩子防備心很重,我試試讓葵來跟他說說話,說不定他看到比他年幼的人會稍微放鬆一點?」溫曇情拉拉鉞硫貝的衣袖輕聲詢問,鉞硫貝想了想,覺得試試對方的主意也無不可,就讓她去做。
過不多時,溫葵啪嗒啪嗒的跑進來,上前和少年搭話。
「你怎麼了?喂?」溫葵奶聲奶氣的連連詢問,也不知是煩不過還是真如溫曇情所說,少年稍稍放鬆下來。
「…好可怕…大人不要靠近…」他軟弱的說完,又縮進被中。
「為什麼?皇爺跟姐姐都很好啊!你不要怕嘛!」溫葵嚷。
少年不理她,溫葵嘟著嘴巴,歪頭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鉞硫貝和溫曇情看著她那副認真樣,微覺好笑。
「皇爺皇爺,那個!那個嗚嗚的東西!」半响,溫葵跑來拉著鉞硫貝的衣擺嚷嚷。
鉞硫貝一頭霧水。
「就是那個圓圓有洞,吹起來嗚嗚嗚的東西啊!上次葵睡不著的時候你吹的那個!」溫葵比手劃腳道。
「…妳說塤嗎?」鉞硫貝恍然大悟,從懷中取出塤來。
「嗯嗯,就是那個!你吹給他聽!他一定是做惡夢嚇到了,就像上次葵那樣!說不定他聽聽完就不怕了!」溫葵不知道究竟怎麼聯想才會做出這種結論,大概在她的小腦袋裡只有做惡夢才會怕成那樣?
鉞硫貝持著塤有些躊踷,這方法真的有用?有些傻氣…
「…葵!妳…妳什麼時候讓皇爺哄妳睡覺的?為什麼我不知道!這也太無禮了吧!」而且我好羨慕…溫曇情扼腕不已。怎麼好事都被葵遇上…我也好想聽啊…
「上次姐姐跟爹爹學醫的時候啊,葵一個人好無聊只好睡覺,又作惡夢嘛…姐姐妳為什麼生氣?」溫葵歪頭。
「…我沒生氣!是…是妳不乖!不可以麻煩皇爺!」溫曇發現鉞硫貝在看自己,慌亂得手腳沒處擺,隨口喊道。
「…算不上麻煩,若妳想聽也無不可。」鉞硫貝深沉的眉眼將溫曇情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淡淡說完便將塤捧至脣邊緩緩吹奏起來,此景反而像在彌補溫曇情而非安撫那少年。
溫曇情怔怔的看著他,低沉蒼勁的醇厚音色緩緩流轉,彷彿能穿透人心。
都說鉞霽夜的簫聲天下一絕,卻鮮有人知鉞硫貝的塤曲毫不遜色。
雖說是私心,溫曇情還是比較喜歡鉞硫貝的音色…那抹冷洌清寂與不甘的憾恨。
溫曇情含羞溫婉的目光映入鉞硫貝眼裡,他眼尾微彎貌似淺淺笑了,溫曇情見狀雙頰紅暈低頭不敢再看,溫葵又跑回少年面前,笑嘻嘻的看著他。
悠柔輕慢的樂曲持續著,他的神智終於漸漸安定下來。
鉞硫貝見他茫然卻平靜的樣子,知道音樂已起了效果便罷手不再吹奏,揚手撤去火牢淡淡看著他。
「好聽!葵給皇爺拍手!」溫葵很捧場的大聲拍手。
鉞硫貝摸摸她的頭回應掌聲,要她和溫曇情去拿些吃食與傷藥過來,自己仍站在原地不靠近少年。
「…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不必擔心。」他平靜淡漠的聲音卻堅定有力的貫穿少年的心防,他愣愣的看著鉞硫貝好半响,眼眶含淚重重點頭,抓著被角放聲大哭。
「你叫什麼名字?」雖然有很多該問的,但鉞硫貝沒打算問。
「…聊泊舟…」少年揉著眼睛,哽咽的報上姓名。
「嗯,你就暫且在這裡養傷,要什麼東西就跟其他人說,不要再胡亂攻擊,聽懂沒有?」鉞硫貝不怒而威的要求道,柳泊舟怯生生的點頭答應。
鉞硫貝聽到門口有聲響,轉頭卻見除了溫曇情和溫葵以外,剛才被下令去包紮的眾僕役也跟過來了。
「皇爺,您沒受傷吧?」總管焦急的上前關切鉞硫貝。
「嗯,他只是受到驚嚇一時慌亂,現已鎮定下來不會再傷人。」鉞硫貝淡淡回答。
眾人狐疑的看向柳泊舟。他倒也乖覺,擺出溫順的樣子低頭跟眾人道歉。
「…暫且讓他繼續留在這裡,照料他的人…」鉞硫貝看氣氛稍緩,決定從眾人裡挑出一兩個負責照顧柳泊舟的人,誰知道他們雖表示理解,卻一個個擺出『請別選我』的神情,看來受到的精神創傷還在。鉞硫貝有些無奈。枉費你們多活他那麼多歲,膽子真小。
「皇爺,不如讓我跟葵一起照料他吧?我跟葵應該比較不會讓他恐懼,好嗎?」溫曇情看到柳泊舟雙目低垂,顯是仍有些害怕餘人,當下湧起一股憐憫之情,轉頭向鉞硫貝問。
他眉頭微促不太願意。
「…妳不需要做這些事。」鉞硫貝冷聲說道。
「沒關係的,這也是我練習的好時機啊,好嗎?皇爺?」溫曇情溫婉柔和的笑笑,鉞硫貝沉默的看著她。
「…好吧,小心一點。」半响,他輕嘆一聲回答溫曇情的要求,但後面四個字卻是對著柳泊舟說的。而且警告意味極其濃烈,嚇得他一身冷汗。
他知道要是讓她掉一根寒毛,八成見不到隔天太陽。
不知究竟是鉞硫貝的威嚇起了作用,還是溫曇情溫柔親切的照料令他卸下心防,柳泊舟在皇爺府的日子乖順聽話,身上的傷過了一陣子便皆治癒。
第四章--亂世浮沉
旭國現在幾乎已統治了整個天界,每個官員整日從天未明一直忙碌到深夜,鉞硫貝當然也不例外,何況他還得抽空去確認司馬麟重生的情況,更是忙得焦頭爛額無暇多管其它事。
這日他頂著濃重的黑眼圈挑燈夜戰桌上成堆的公文。
叩叩!
門口傳來敲門聲,溫曇情得到鉞硫貝的許可便端著熱茶進來,柳泊舟怯生生的跟在她身後。
「皇爺,喝杯茶休息一下吧?您這陣子累壞了吧?」溫曇情溫婉的勸道,鉞硫貝按了按眉頭,長吁一聲靠上椅背。
「…我說過妳不是僕役,不需要做這些。」他接過茶杯。
「泡杯茶而已,沒有那麼嚴重。」溫曇情搖頭淺笑以對。
鉞硫貝淡淡應了一聲不再多說,溫曇情看著燭光映照下更顯疲倦的鉞硫貝,思緒悄悄在心中湧動。若您同意…就算替您泡一生的茶我也願意,只要能陪著您。
鉞硫貝忽然看向溫曇情,深沉的藍眼看不出心中思緒。
「…皇爺您看,泊舟已經治好了,看來我醫術有進步呢。」溫曇情有種被看穿內心的窘迫感,雙頰紅暈連忙轉移鉞硫貝的目光焦點,搭著柳泊舟的肩道。
「皇爺…」柳泊舟怯懦的喊了聲,馬上又縮回溫曇情身後。
「…有地方回去嗎?」鉞硫貝沉默片刻淡淡問道。
這什麼反應?不像那天那麼失控但為何這麼怕我?
柳泊舟微微探出頭,眼中流露出幾抹悲痛恐懼,遲疑的搖搖頭,抓著溫曇情衣擺的手顫抖著。
「皇爺,不妨讓泊舟留下吧?他現在還有些怕其他人,日常起居都要我或葵陪著,覺也睡不好又吃不多就這麼讓他離開我不放心,可以嗎?」溫曇情摸摸柳泊舟的頭替他請求。
鉞硫貝沉片刻,點頭應允。
「皇爺說你能留下,高不高興?就告訴你皇爺人很好的,不用那麼害怕。」溫曇情彎腰向柳泊舟親切的笑道。
「多謝皇爺。」直到此時,柳泊舟才真正放鬆下來,露出喜悅的笑容跪倒在地,感激涕零的連連磕頭。
「嗯,你以後就作葵的玩伴,還有幫曇情做雜事。」鉞硫貝還有另一層用意,但打算等到之後再告訴柳泊舟。那身武藝若只當個小廝未免大材小用…讓他當她們的護衛好了。
他心裡這麼盤算但不欲在溫曇情面前講。
依她那麼溫柔善良的性子來看,聽到的話定會不喜。
「泊舟,夜深了你該睏了吧?我們別打擾皇爺做事了,回去休息吧?皇爺您也早點歇息,我們先告退了。」溫曇情扶起柳泊舟輕聲哄道,向鉞硫貝福了福,轉身而去。
「……曇情。」看著溫曇情的背影漸漸遠去,鉞硫貝開口。
她疑惑的回望鉞硫貝,澄澈的眼眸靜靜凝視他。
「溫先生可有說妳的親事…會如何處理嗎?」冗長的沉默之後,鉞硫貝極輕的問,深海般的藍眼閃過一絲難解的情緒,可惜的是在燭火搖曳下根本看不清楚。
溫曇情愣了愣,頓時雙頰紅暈猶如染上霞光,紅脣微動。
皇爺您關心這個嗎?您很在意我會嫁給誰嗎…?
「曇情?」鉞硫貝低聲呼喊,溫曇情回過神,淡淡一笑。
「…我拜託爹爹替我回絕了…那些求親的人我都不喜歡…」溫曇情垂眸掩脣,柔聲說道。
我喜歡的是您啊…但我一介平民,如此情意是否真該說出口?她心裡極為彷徨。
「是嗎?這樣啊…」鉞硫貝表情無甚變化,但語氣柔和。
溫曇情瞥見柳泊舟一臉純真好奇的表情,頓感窘迫匆匆向鉞硫貝點點頭,便急忙和他一同離開房。
燭火跳動一室寂靜,鉞硫貝提筆繼續辦公,原本蒼勁有力的沉穩筆跡,字尾竟突生飄揚之感。
月圓月缺,不知不覺間一個月的時間過去,鉞硫貝的公事卻依然繁重,這日聚在朝堂上的眾官員又在爭執。
內容無非是那些舊事…北方現己變為盜匪的流民、瘟疫、難民處置、邊關防備修整等等…各項戰後收拾。
鉞霽夜這個新上任的皇帝桌上擺滿文件,疲倦的看著朝臣。
每個人的意見都不錯,卻沒有一個人要過去處理…
鉞硫貝看著吵成一團的老臣,再看向後排滿臉不平卻不敢多出聲的年輕臣子…
那些老傢伙早該退位了。
官場黑暗,年輕有為的臣子總不能硬和資歷深的老臣對著幹哪…論手段,他們不過是砧上的魚。
鉞硫貝不像他所想的那樣不受朝臣所喜,至少在年輕一輩的官員當中算是頗有聲望,在新帝上任的此時,原先的新舊臣對立更為激烈,而被老臣們所不喜的他自然更為親近新臣。
但這行動看在老臣眼裡便顯得更加扎眼,對新臣的不滿連帶牽扯到鉞硫貝身上,甚至認定他開始結黨,子虛烏有的亂猜。
「陛下,微臣有一建言…聽聞皇爺習醫多年,或許能處理北方的疫情?戰時亦曾屢建奇功,不妨…」老臣一派為首的太傅偷覷面無表情,安坐於龍椅旁王座的鉞硫貝,順了順鬍鬚,揚起「無害的」笑容道。
鉞硫貝冷冷哼了哼。坐在這也有事?我還真惹人嫌。
碰!
鉞硫貝尚未答腔,鉞霽夜己握拳重擊龍椅扶手。
一時寂靜,百官整齊一致的跪成一片,鉞霽夜滿臉怒容。
「…這種時刻不搶著去處理,卻要推皇弟過去?要你們這些官員何用?」鉞霽夜素來溫文清澈的湛藍色眼眸此刻懾人得可怖,森冷的語調簡直判若兩人。
鉞霽夜極其罕見的大發雷霆,沒有咆哮卻更胖咆哮。
沒有人敢動,全場彷彿只剩鉞霽夜深呼吸試圖冷靜的聲音,鉞硫貝知道百官現在的表情肯定很精采…但他沒有轉頭,一瞬不移的盯著兄長看…或許自己的表情也很少見。
半晌,他揚起複雜難解的苦笑。大概就是這樣,自己即使再怎麼不平恨妒,始終未能下手毒害於他吧…
「…陛下息怒,微臣這也是為了皇爺著想,您與皇爺的才幹相當這是眾所皆知的,朝野中對皇爺心有疑慮的人,大有所在,若是此時皇爺建功為您安邦定國,不但您治國更加順遂,皇爺的地位也會更加穩固,想必不會再有人疑心皇爺的忠義之心,臣等一切都是為國家想啊!」太傅定定神,大著膽子有恃無恐的繼續往下說。
狗屁倒灶!心有疑慮的人就是你這一派的吧!真會講!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老傢伙是重臣,以為你們是朝庭的重心沒人敢大規模肅清才會這樣。鉞霽夜跟鉞硫貝心裡同時想道。
以為年輕的上位者就什麼也不懂?
鉞霽夜知道他們對自己忠心,但就是不能理解為什麼非要一直針對硫貝?為什麼為了自己就得要除去皇弟?
有些事,就算完美如鉞霽夜,弄不懂的終究無人能解。
這幫老臣不想也不會叛變他心知肚明,但那種自認為對國家或自己好的武斷簡直讓人看不下去…看來他必須想辦法培養真正屬於自己的人馬了。鉞霽夜想。
鉞硫貝瞥了眼怔怔出神的兄長。看來他也受不了那些倚老賣老的「忠臣」了…
罷了,那些是「皇帝」的煩惱,讓他去想就好了。
我就去處理我該解決的事…要我安邦定國?要我表現忠義?明明是打著最好能除掉我的主意才要我過去的吧?好,我去…但別想照你們的如意算盤走…
等我回來,地位與聲望提高…看你們還想怎樣。鉞硫貝冷冷一笑,他端凝沉穩的緩緩起身,深海般的藍眼極具威嚴卻讓人心裡發寒的掃視眾臣。
「…太傅所言甚是有理,不如就由我去北方為皇兄分憂解勞吧。」鉞硫貝微微冷笑,語帶戲謔的慢慢說道。
「可是硫…皇弟!」鉞霽夜愣了愣,不平的試著勸他。
「不必擔心,臣弟會妥善處理。」鉞硫貝堅決的打斷。
「…好吧,需要什麼就吩咐下去,準備完善再出發,一切小心為上。」鉞霽夜扶額輕嘆,宣布退朝留鉞硫貝一人在殿上等候。
兄弟倆相對無言,沉默的等所有官員魚貫而出,鉞霽夜才再次開口說話。
「…你何必答應?那邊現在的狀況比單純打仗更亂…」
「皇兄你不相信我的本事?我不會有事的。」鉞硫貝揚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不必親身犯險啊!」鉞霽夜急切的從龍椅上起來,抓著弟弟的臂膀喊。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盯著兄長猶如藍天的湛藍眼眸。
「…皇兄,我跟你不一樣,我得竭盡心力才能在這朝堂上立足,你知道吧?」他冷冷的低聲說道。
「……!!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針對你…」
「……誰知道呢?」鉞硫貝冷笑一聲不予置評。
凡人的心心你怎能明白?完美如你,怎麼能懂那些醜惡的汙穢?
鉞霽夜到死都不明白,何謂「完美」造成的「不完美」。
「…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在意,我相信你沒有結黨,你再忍耐一陣子,那些大臣的事我會想辦法處理的。沒什麼能動搖我們兄弟倆的情誼。」鉞霽夜親近的拍拍鉞硫貝的肩膀,溫文但堅毅的安撫他。鉞硫貝深沉的面容微微鬆動,不知該說什麼。
皇兄…你簡直跟太陽一樣耀眼奪目,讓人無法直視…
這時的鉞硫貝仍未起叛亂之意,他並不愧疚心虛,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強烈自卑感卻令他無法面對完美的兄長,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執著於勝敗有何用。
他的確像先皇所言,對皇位並不戀棧,但那個「位置」卻是最明確的勝負依據,他著實放不下那執念。
鉞硫貝搖擺不定,他什麼都能果斷訊速的做出決斷,唯獨面對又敬又恨的兄長,總拿不定主意。
「硫貝?你怎麼了?」鉞霽夜看他怔怔出神,疑惑的問。
「…沒什麼…皇兄,我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府上的人幫我多加關照,我擔心有人會對他們不利。」鉞硫貝斂容說道。既然他們覺得我結黨,那就得小心為上。
「不利?怎麼可能,你可是皇爺,誰有那個膽子敢動你府上的人?你別想太多,就算有人認定你結黨也不可能隨便動你周圍的人的。」鉞霽夜聞言笑道。
「皇兄。」鉞硫貝目光嚴肅,語氣加重顯是有些不悅。
「…唉,我明白了,你不在皇城的這段時間,我定會替你照顧好你府上的人,你就放心吧。」鉞霽夜嘆息一聲,向鉞硫貝保證。
得到承諾鉞硫貝點點頭,滿意的離開大殿,避開餘人的目光前往地下融洞。
司馬麟看他忙來忙去的往術具裡用法術融進大量藥材和礦物,疑惑的動動嘴脣以脣語詢問。
「我得去北方一段時間,這些東西你慢慢吸收,我會儘快趕回來的。」鉞硫貝瞥見他的目光解釋道。
『幹嘛去?』司馬麟這段期間的重生進展不錯,模樣已是個小童,嘴巴在動時還能隱約看到幾顆牙齒。
「去收拾戰後殘局罷了。」鉞硫貝輕描淡寫的回答。
『什麼樣的戰後殘局要叫你這皇爺去啊?你國家是沒官員了嗎?』司馬麟滿臉稚氣卻毒辣精準的
「提問」。
「…你知道理由的。」鉞硫貝面對這麼直接的諷刺,除了冷笑還能怎麼樣?真是交了個損友啊….
『…你到底做錯什麼?我真搞不懂,是想逼你造反嗎?』司馬麟斂容不再逗他,皺著眉頭替他打抱不平。鉞硫貝無法回答,只能悶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他不是會將心裡話輕易說出口的人,也就只有幾次喝多了不經意抱怨過而已,但司馬麟知道他不說則已,說出口的就不會是簡單的發牢騷,不知忍了多久才會脫口,講出來的還會刻意減低嚴重程度,就是這樣一個自抑到難解的男人。
「…因為我不是皇兄?」鉞硫貝靜默片刻,極輕的說道。
司馬麟神情複雜的看著好友。有個「完美的」兄長真難辦…
『唉,別提這些了,你可得小心行事平安回來啊。』他啟脣。
「嗯,我會注意,畢竟要是我回不來,你可就要永遠困在這術具裡了。」鉞硫貝已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去,準備離開。
『唉呀,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司馬麟見他一副陰鬱模樣,又動動嘴脣。
鉞硫貝抬起頭不解的望向他。
『要是你不在了我會寂寞呢,老友。』司馬麟挑眉胡說八道。
「……說什麼鬼話!你從紅羽死了就變成這副德性,到底怎麼了?」鉞硫貝花了一小會功夫才從石化狀態解除,拍拍術具不滿的抱怨。他認識的司馬麟可不是這樣。
『你這種愛情絕緣體哪懂?光看著她心裡就感到一陣溫暖,聽到聲音就令人愉悅,失去她我這樣很正常。』司馬麟露出和現在小童模樣不符的哀淒神情答道。
「…誰是絕緣體?我也不是完全不懂那種感受…」鉞硫貝怒道,瞥見司馬麟滿臉驚喜的八卦臉,他立刻閉口。
『誰誰?哪家姑娘能讓你動心?真不可思議,你妄想的?』鉞硫貝面對這種欠揍的好友,只能先記著日後算帳。司馬麟目送他氣沖沖離去的背影微微苦笑。有精神就好。
第五章—暗香浮動(上)
回到皇爺府後鉞硫貝整理了一些資料,打算請教溫藍潭有關瘟疫的處置,領著一兩個僕役往後院而去。
推開竹籬笆,梅香襲人小巧精緻的院落映入眼簾,地上擺滿一簍簍竹盤曬著各種藥材,冬陽溫暖襯得屋前兩株梅樹在晴空下越發嬌艷。
鉞硫貝緩緩向眼前小樓走近,在梅樹下看見她。
溫曇情坐在躺椅上,胸前放著一本醫書,呼吸均勻的打盹。
大概是曬藥材累了在休息吧?望著她被陽光曬得有些泛紅的臉頰,鉞硫貝靜靜的凝視她的睡顏。
一陣微涼的輕風拂過,溫曇情微微蹙眉抖了抖。
虧妳還是學醫的,今天雖然算溫暖但還是冬天,有人在屋外睡覺嗎?
鉞硫貝嘴角淺淺勾起,脫下外袍動作極為輕柔的替她蓋上,順手將散在她頰上的髮絲拂開,又看了她幾眼才繼續前進,完全沒發現後面的僕役下巴快脫臼、眼睛快脫窗的奇葩表情。
踏上台階,鉞硫貝隱約聽見溫葵興高采烈說著什麼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他停下動作轉頭看去。
「啊!皇爺!快看!」溫葵和手裡端著一塊上面放著幾個泥巴人的木板的柳泊舟從廊角轉出,看見鉞硫貝站在門前看著她,溫葵加快腳步興沖沖的上前,小手拉著鉞硫貝的衣擺,指著木板上的泥巴人得意的喊。
「……嗯,做得很好看。」鉞硫貝看著歪歪斜斜形體模糊,只勉強看得出是五個有高有矮的泥巴人,口是心非的答。
柳泊舟目光一直盯著鉞硫貝衣擺被溫葵滿是泥巴的手髒的地方,擔心緊張的表情全寫在臉上,連請安這件事也忘了。
鉞硫貝看向他視線集中處,立刻明白柳泊舟在想什麼,倒沒特別追究禮節問題。
「皇爺說我做得很好看!這個是爹爹,這個是我,這個是泊舟哥哥,這個是姐姐,這個是皇爺!」溫葵被稱讚心情好得不得了,笑容燦爛的向柳泊舟擺顯完,連忙指著泥巴人一個個介紹給鉞硫貝「認識」。
「做得好」。鉞硫貝看著最後兩個站得特別近的泥巴人再次說道。不過這次的語調柔和卻更堅定。
「皇爺你來找爹爹嗎?他在書房看書,我去叫他。」溫葵連續被稱讚兩次,腳步輕快得說快飛天都有人信。
鉞硫貝領著僕役跟進屋,照理來說拜訪長輩應當先送拜帖等候主人回覆,但實為師傅的溫藍潭地位不如鉞硫貝尊貴,何況這裡仍屬皇爺府的範圍內,加之他曾說過溫家的人皆非外人這番話…林林總總的原因才省略諸多禮節。
雖說這是鉞硫貝平常決不會做的事,但僕役們早已習慣,同時深刻了解到鉞硫貝所言非虛,他真把溫家的人視為自己人。
何況今天還見到更罕見的畫面呢…僕役相視一笑,看來皇爺府過沒多久要有女主人了。
「皇爺千歲,不知有何…」埋首書堆的溫藍潭聽見鉞硫貝等人的腳步聲,恭謹的起身行禮,話才說到一半便停住。
眨眨眼,溫藍潭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大冬天的…皇爺怎麼沒穿外袍?今天雖說頗溫暖但也不到不需要外袍的地步…雖說用火系法術的人本就不怕冷,但多那件外袍總是比較正式,別人也就罷了,拘謹的皇爺會這麼隨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還有,衣襬上那一小塊髒污是什麼?別告訴我是泥…
「溫先生?」鉞硫貝看溫藍潭表情千變萬化,不解的喊。溫藍潭從猶如浪濤源源不絕的混亂思緒中抽離,正要開口…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衝進房。
溫曇情髮上猶沾幾瓣梅花,懷中抱著的男式長袍華貴,顯然不屬於鉞硫貝以外的人。溫藍曇瞪著大女兒懷裡的衣服、小女兒手上的泥巴,用力閉上眼。
如果這是一場夢,拜託讓我立刻醒來…他悲涼的想。
「皇爺,這個…呃…」溫曇情雙頰緋紅,抱著鉞硫貝的衣服不知從何說起,吱吱唔唔老半天就是接不下去。
「妳要還我?」鉞硫貝輕聲問,溫曇情忙不迭的點頭。
鉞硫貝平淡的點頭接過外袍,慢條斯理的穿上。
「…那個,我剛才有沒有說夢話或打呼…?」溫曇情忸怩的問,也不知憋了多久才問出口,這個年紀的人總是比較好面子,更別說在心上人面前出醜的尷尬疑慮,所謂早死早超生,要她當作從沒發生是不可能的,乾脆先搞清楚才有機會躲…省得讓人家笑話。
「嗯,那倒沒有。」鉞硫貝看她一副彷彿要上戰場,視死如歸的模樣,微感有趣但仍正經的搖搖頭。
「只是口水好像要流出來了,妳夢到吃的嗎?」鉞硫貝等溫曇情拍拍胸口顯然放下心後才補上最後一擊。
「咦?!騙人!真的嗎?!皇爺!真的是真的嗎?!」溫曇情聞言整張臉紅得像快炸開的番茄,什麼矜持溫婉全部拋到九霄雲外,抓著鉞硫貝的衣袖急得連連跳腳,語無倫次兼不明所以的拼命追問。
「騙妳的。」鉞硫貝任溫曇情慌了好半晌,才慢慢道。
「皇爺!您真是的…」溫曇情一怔,羞惱的向鉞硫貝提出抗議,對方並不搭腔,伸手替她捻起髮上的梅花辦,靜靜看著她的臉,溫曇情突然不說話了。
溫藍曇與鉞硫貝的僕役只看得到鉞硫貝的背影,完全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但溫曇情雙頰仍呈紅透狀態,驚訝後又慌張的轉移視線,沒兩下又眷戀不捨的偷瞄鉞硫貝的臉,整個氛圍很明顯不是惹怒對方,但弄得後面三人焦灼難忍。
皇爺您倒是轉過來啊!您現在是什麼表情啊?!
溫藍曇頗為好奇的撫著下巴思索。不知道皇爺怎麼回事…受了什麼刺激嗎?居然跟曇兒開玩笑?太反常了。
兩名僕役中一個生性大膽的那個捺不住好奇心,歪頭前傾試圖偷瞧,被另一個僕役用手肘撞肚子阻止。
他正要抱怨同僚幾句,鉞硫貝以轉身回來,面容淡漠平靜一如以往,兩名僕役互看一眼,失望的低頭。
「?」鉞硫貝總覺得氣氛不太對,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皇爺,小女如此失禮還望您海涵,不知今日有何吩咐?」溫藍潭沉著的發言及時轉移鉞硫貝的注意,兩名僕役暗暗鬆了口氣,悄悄移到不那麼引人注目的位置。
「不敢說吩咐,只是想請教溫先生一些問題,有關北方現正蔓延的瘟疫,這樣的處置是否穩妥?」鉞硫貝示意僕役送上文件,口吻溫和的詢問。
溫藍曇翻閱鉞硫貝擬定的醫療計畫,微微擰眉。
「…皇爺,難不成您要親自赴往北方?聽說那裡情勢不太安穩,不只瘟疫嚴重還有大量難民以及流竄的盜匪,邊關的防備尚未恢復完全,此行兇險得緊哪。」
「溫先生消息真靈通,但不用憂心,我沒問題的。」鉞硫貝肯定的答。
溫藍潭抿唇不語,輕嘆一聲繼續看文件。溫曇情正忙著替溫葵清理手上的泥巴,聽到父親和鉞硫貝的對話臉線擔憂之情,卻不方便多說什麼,只能繼續沉默。
「皇爺…您可不可以不去?姐姐好像很擔心呢。」溫葵看姐姐的神情不對勁,上前拉著鉞硫貝的衣擺勸他。
鉞硫貝摸摸溫葵的頭,看向溫曇情。深沉的目光看不出心中所想,溫曇情凝望著他,紅脣微啟卻說不出話。
「……我會謹慎行事。」冗長的沉默後,鉞硫貝淡淡說道。
這句話跟對其他人的回應比起來,安撫的成分不知多上幾倍,以他平時的性情來看,溫曇情在鉞硫貝心中的分量顯然不輕。
溫藍潭心裡憂喜參半,看來女兒長年的單相思能得到回應,但皇宮規矩太多當中的勢力鬥爭詭譎複雜,曇兒…應付得來嗎?
「……皇爺,您何時啟程?」溫曇情知道鉞硫貝不可能只憑她一句話就取消政事,剛才的回應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允諾,便決意不再使他困擾,問道。
「五日後清早。」鉞硫貝深藍色眼眸如海底深沉,低聲答。
「……這樣啊…我知道了。」溫曇情揪緊衣襟,似乎在想什麼。
鉞硫貝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說話,溫曇情抬頭看他。兩人沉默的互相凝視許久,弄得餘人焦急不已。
溫姑娘加油啊!多說點什麼嘛!僕役們很想吶喊。
皇爺…您一定知道曇兒很不安,說句話吧…溫藍潭暗嘆。
「……那個…我差不多要幫爹爹做飯了,皇爺您不忙的話…」
「不忙。」過了老半天,溫曇情才擠出一句根本無關的話,然而鉞硫貝卻在她尚未講完之際便已接話,雖然語氣仍屬淡漠,卻隱隱給人迫不及待的感覺。
「……那、那我先告退了,葵跟泊舟也一起過來吧,皇爺跟爹爹要討論事情。」溫曇情紅透臉,窘迫的帶著兩個孩子出房,鉞硫貝亦將僕役遣回,室內只留溫藍潭和鉞硫貝,他看著溫藍潭,眼底閃過一絲為難。
以自己的身分開口求親是否有威逼之虞…何況這個時間點做這種事未免有些奇怪,是否該等回來再說?鉞硫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急躁起來,莫非雖有自信能應付北方混亂的戰況,心裡還是會不安?
「皇爺,您認為多久能回來?」沒察覺對方的思緒,溫藍潭看了好幾次文件,擰眉沉思許久,嚴肅的問道。
「估計要三個月到半年左右,怎麼了?」鉞硫貝不解的回答。
「……恕我直言…皇爺,這是不可能的。」溫藍潭面有難色。
「難不成是計畫有問題嗎?溫先生但說無妨。」鉞硫貝蹙眉。
「不,您的醫療計畫非常完善,只是…人員方面…」溫藍曇垂首躬身,欲言又止顯是極為掙扎,不知該不該直說。
鉞硫貝臉色一沉,對方雖沒完全說完,他也大致上猜到了…文件上面寫的那些隨行醫療人員統統算不上一流好手,醫術連溫曇情都比不上,最多只能輔助自己而已…可是沒辦法,御醫等級的人「因為必須在皇宮隨時待命以備陛下不時之需」的理由無法伴他遠行…不知是太傅那一派的意思,還是御醫署的意思,鉞硫貝已經不想管了,反正老練的官員沒一個人願意跟隨他。
「……我會想辦法應付。」鉞硫貝不想丟臉,不願說太多。
「皇爺,您再能幹…以這樣的人員來看,少說要兩年才回得來,曇兒可要擔心許久…」溫藍曇為了研究更多醫術,曾請託鉞硫貝讓他翻閱御醫數的一切文獻,那上面都有詳細記錄筆者姓名,加上他過目不忘所以一看名單便知道鉞硫貝要帶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雖說能進御醫署的也不是什麼三腳貓,但鉞硫貝此時要去的地方實在太危險,這些人員讓人無法安心…眼見他打算逞強,溫藍潭只好用女兒的名義試著勸他。
鉞硫貝肩膀晃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焦躁與為難。
「……但是我調不到更有力的人員了。」半晌,他無奈的低語。
溫藍潭無言以對,他很清楚鉞硫貝的處境,知他的難處。
「…受您照顧了許多年…此時不妨讓我替您分憂解勞吧。」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徒弟兼女兒的心上人,溫藍潭苦笑,提筆在案上接二連三的寫出數十張同樣的書信,召喚出飛鳥式神將其盡數送出,回首看向鉞硫貝。
「皇爺,我以我的名義要求溫家門人全部隨您同行,信一寄到想必這一兩天內他們便會趕來,屆時人員就能達到這計畫所需的水準,但還是請您萬事小心。」溫藍潭溫文淺笑,胸有成竹的躬身向鉞硫貝報告。
鉞硫貝愣了愣,一時說不上話。溫家是天界赫赫有名的醫學大族,門徒遍佈天下,醫術精到即使出重金禮聘也不見得請得到人,連貴為皇爺的鉞硫貝當初要請溫藍潭來府教他醫術都費了極大功夫,更別說一次調動全部門人這種事,也難怪他會錯愕。
「…多謝溫先生…但為什麼?」鉞硫貝知他生性淡泊,向來不願淌渾水攪進麻煩事,怎麼現在卻會…?
溫藍潭笑笑不多說什麼。您算是沾了曇兒的光吧。
「原本我也跟去的話倒是不需要那麼多人,但葵還太小…」
「不,我不會讓溫先生去那種地方。」鉞硫貝堅定的打斷。怎麼能讓溫先生往危險跑?曇情那裡我要怎麼說?
第六章—暗香浮動(下)
溫藍潭盯著鉞硫貝,露出微妙的表情,他莫名尷尬起來。
那種既欣慰又無奈,想笑不敢笑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很明白,溫先生這樣的人為何不進宮任職?就算不用我安排,溫先生的醫術也足以勝過所有人,雖知你不願追求名利,但未免可惜。」鉞硫貝強迫自己如以往從容淡定,硬是擠出一個相關又不相干的話題。
溫藍潭聞言神情一變,緩步移到窗邊看著外面景物。
「…溫家數百年前的確曾入官場,但得罪了當時的權貴,最後竟差點全族覆滅,祖上自此嚴令但凡姓溫者皆不得為官,最好連點關係都別沾上…說來我雖非朝臣卻是為您做事之人…其實也算得上違背祖訓了。」溫藍潭垂暮沉默許久,再次開口語氣滲出滿滿滄桑。
鉞硫貝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蹙眉搖頭。
「說偏了,皇爺您別在意。若是您之後有認為堪用的人才儘管延攬,門徒入不入官場並無限制,不姓溫就行。」溫藍潭知道鉞硫貝生性內斂,對他過於平淡的反應不以為意,露出溫和的淺笑對他提出建議。
「多謝溫先生。」鉞硫貝得到意料外的收穫,驚喜的露出一抹罕見的淡笑,溫藍潭頗為侷促,趕緊還禮。
話題至此差不多告一段落,二人循著飯菜香往飯廳去。
「都是些簡單的菜,皇爺見諒。」溫曇情待眾人落座,便一一送上飯碗,有些過意不去的對鉞硫貝笑笑,說道。
他看看桌上的菜餚,其實色香味俱全,算算有五菜一湯,並不是什麼簡陋的料理,只是溫家都是習醫者,吃得清淡。不知道錦衣玉食嘗遍各式華麗佳餚的鉞硫貝吃不吃得慣,溫曇情既好奇又擔心,才會這麼說。
鉞硫貝雖常和溫家人一起吃飯,卻沒有吃過溫曇情親手做的飯菜,頂多吃過幾次點心,心裡亦頗為期待。
看著那雙澄澈明亮的眼睛閃閃發光的望著自己,鉞硫貝還沒動口就知道飯菜是什麼味道…不必多說,一定是「他喜歡的」味道,一生一世不會改變。
「好吃嗎?」溫曇情等菜一進鉞硫貝的嘴巴,便迫不及待的問,看到眼前的畫面,溫藍潭百感交集。妳就沒問妳爹…
「…我很喜歡。」鉞硫貝深海般的藍眼漾起漣漪,淡笑道。
溫曇情的臉再次化為番茄狀態,胡亂點頭捧碗裝忙。怎麼覺得皇爺在說的不是飯菜…?我多心了嗎?而且他今天好奇怪啊…明明要去危險的北方,心情怎麼這樣好?
吃過飯後鉞硫貝明知仍有一堆雜物待處理,卻坐在廳上和溫家三口與柳泊舟喝茶,聽他們閒聊他知道這種事根本毫無意義…至少以建設性來說沒有。但他就是想待著,遲遲不願去做些更要緊的事情。
趁著溫曇情哄溫葵去睡覺,溫藍潭前去解手之際,鉞硫貝叫柳泊舟到他面前,盯著他許久卻沒開口。
「…皇爺,有、有何吩咐?」柳泊舟縮著肩膀,目光怯懦的問。明明是個才十歲的孩子,雖因膽怯有些結巴講話卻像大人,不知吃過什麼苦頭才導致他這樣聰慧早熟?
「曇情她們對你很好吧?」鉞硫貝不直說目的,迂迴的問。
柳泊舟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率真的用力點頭。
「我查過你的事,你曾隸屬北方某個分裂國的暗殺組織對嗎?那夜你會受重傷被丟在街上是因為任務失敗,沒錯吧?」鉞硫貝冷澈的目光令柳泊舟坐立不安。
「皇爺饒命!那個任務是對國內的人,不是旭國的人!」過去冷不防被揭露,他臉色蒼白冷汗直流,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拼命解釋他原本的任務目標是誰。柳泊舟在過度驚愕中誤會鉞硫貝認為自己是別國派來的暗殺者,此事若不解釋清楚只怕「皇爺」留他不得。
「我知道,沒在跟你說這個,站起來。」鉞硫貝擺擺手。
柳泊舟茫然地起身望向鉞硫貝,他從懷裡取出一把漆黑的匕首遞給自己,曾有過的經歷讓柳泊舟一眼就能判斷出武器優劣,而手中的這把肯定是極品。
「…我外出的時候若有人要傷害溫家的人…你就殺了他們,不管對方是誰,聽明白嗎?」鉞硫貝抿唇沉默掙扎許久,最後還是只能強硬的下令。
他承認這麼做很卑劣,居然要求一個十歲的孩子做這種事,可他實在別無他法…就算把他必須帶去北方的所謂「精銳」算進去,也沒人比得上柳泊舟的武藝,說來可恥且不值一提,他這「皇爺」能得到的武者,就如他只調得到二流醫官一樣,皆非一流。雖是「老樣子」,鉞硫貝仍感到不舒坦且無法習慣。其實在調查柳泊舟時也同時知道了他受重傷前的「遭遇」,悽慘到連鉞硫貝這麼冷硬的人都不願回想字面描述的內容,甚至讓他罕有的湧上某種情緒,可以的話他也不想再讓對方染血…因為可能會勾起柳泊舟某些痛苦的回憶,而更重要的是溫家人會怎麼想?
鉞硫貝用力擰眉,這種事皇兄決不會做,難道這就是他們決定性的差異?但狀況根本不同啊!撇開鉞霽夜的個性如此「無缺」,這種狀況從輪不到他頭上。因為他有眾人如狂信徒的追隨及難以置信的運氣,那些身為「凡人」的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拿不到手的人事物,又豈能完全苛責於己?怎能歸咎於兄弟二人的個性差異?就算自己「偏」了,難道世人沒「偏」?可誰也不願承認若是這種事輪到自己頭上,是不是會一樣不甘?是不是會做一樣的決定?只是不斷「要求」自己完美…發現自己不經意沉浸於某種晦暗情緒裡,鉞硫貝搖頭。
「…皇爺?您還好嗎?」柳泊舟看鉞硫貝出神許久,不解的問。
鉞硫貝立刻收回原本就不甚明顯的動搖眼神,打算隨便說點什麼敷衍過去,溫曇情正巧回來便省去麻煩。
「爹爹說他有些疲累想先睡了,要我來跟您賠禮,您睏了嗎?我送您回去?」溫曇情雙頰緋紅但不知是否是因燭火映照所致。
鉞硫貝聞言微覺好笑,就隔個院子送什麼送?但他不想戳破這句話的盲點,便不開口。
溫藍潭真正的用意無非是讓溫曇情跟鉞硫貝兩個磨磨蹭蹭、不知道在拖什麼的年輕人增加獨處的機會,趁著鉞硫貝仍在廳上之際推女兒一把。
『曇兒,就算妳的婚事我都推掉了,即使妳不在意年華一天天流逝,可皇爺呢?能保證不會有哪一天喜歡上某人?或是他某天得為了政治因素不得不成婚呢?到時候妳要怎麼辦?趁著他要遠行,試著告訴他妳的心意,不管結果如何,至少別讓我那麼操心,好嗎?』溫藍潭明知鉞硫貝鍾情的是誰,卻故意說「某人」好激發溫曇情的動力,何況他說的都是事實,他這當父親的擔心是真,鉞硫貝的身分可能會遇到的狀況也不假…天界不盛行妻妾成群,連皇帝都不會設後宮,鉞霽夜以成親還有個兒子,那麼哪天真有什麼政治需求…首當其衝的就是鉞硫貝。
『爹爹!你不要再說了!我、我知道了啦!你先去休息,女兒自己會處理嘛!』溫曇情從父親一開口就漲紅著臉拼命想打斷他繼續往下說,但對方完全不理他,好不容易收尾他便急著將對方推回房休息,心跳指數早已超過正常,尷尬死了!真是的!
溫藍曇面露苦笑。什麼處理?處那麼多年也沒看到什麼進展還敢說?妳爹我也是用心良苦好嗎?
要不是知道鉞硫貝生性嚴謹,不會做什麼踰矩的行為,溫藍潭也不會這樣在背後推兩人一把,天界雖較人界自由,女方先主動已不稀奇,但世人仍會被身分之類的東西所束縛,稍有不慎溫曇情就會被看輕,溫藍潭躊躇很久,百般掙扎最後選擇支持女兒的幸福。
皇爺,我知您生性內斂,告白的事就交給曇兒好了,請您務必善待她…在房中眺望星河的溫藍曇心中想著。
這就是為什麼溫藍潭會沒有請安就直接回房、以及溫曇情紅著臉回來的原因,鉞硫貝沒有細究,反正他樂得被「送」。
「泊舟,已經很晚了你也回房睡吧,走廊很暗你燈籠要拿好喔。」溫曇情替柳泊舟點起燈籠,溫柔的提醒。
柳泊舟早在她進房時便不動聲色的收好匕首,此時若無其事的向鉞硫貝和溫曇情請安完,鎮定的離去。
是因為交辦的事跟「任務」一樣?沉穩得不像個孩子,看來不只是武藝,性格也是個可造之材…鉞硫貝想。
雖說只隔了個院子,皇爺府的範圍可不是幾步就能走完的,夜深人靜梅香襲人,花落紛紛猶如飛雪,柔美月色與燈籠的火光映照在兩人身上,彷彿世界只剩他們兩個…溫曇情心跳越來越吝亂,偷瞄身旁的男人。
鉞硫貝瞥見身畔佳人的目光,眉眼微彎狀似淺笑。
「~~…皇爺,我…我…」溫曇情雙目游移不知該看哪,最後只能盯著自己的腳尖,雙頰紅暈嚅囁開口。
沒幾個人敢讓鉞硫貝等,但他很有耐性的等對方。
「呃…沒、沒什麼…」溫曇情還是沒能說出口,氣餒的說。
看著她淡色長髮與明紫色的衣袂在風中輕揚…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這樣的畫面了…他想。
「…等我回來…」鉞硫貝像溫曇情靠近,在她耳邊低語。
那句耳語太輕,聽不出是命令還是請求,溫曇情腦袋暈呼呼的只能胡亂點頭,看她那模樣,鉞硫貝心情很好。
「…下半句等回來再告訴妳。」他拍拍她的頭,轉身前行。
溫曇情摸摸自己的頭,紅透的臉上浮現欣喜,雀躍的跟上去。
他知道她想說什麼;她亦明白他要做什麼,用不著多餘的話語,以前是如此,以後也會永遠不變。
第七章--無語情牽
鉞硫貝離府前兩天,來了既意外又不意外的客人。
「…皇兄,你這是在做什麼?護衛呢?」鉞硫貝頭疼的看著包得跟肉粽一樣,懷裡還抱著另一個捧著包袱的「小肉粽」的鉞霽夜,無語問蒼天的淡淡問道。
「皇叔!這個給你!我去翻了好多好多藥喔!那個有備…有備什麼的嘛!」小肉粽似的鉞雁翎拉下面罩,迫不及待的撲進鉞硫貝懷裡,殷切的把包袱給他。
「雁翎說要替你準備一些藥讓你帶著,會包成這樣是為了甩開護衛…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人。」鉞霽夜脫下身上掩人耳目的數件衣服,溫文的臉上有些為難。
鉞霽夜的護衛每次看到鉞硫貝,眼裡都會湧起濃烈的敵意,就算舉止再恭敬,也無法遮掩過去。想到那些把他當假想敵的人,鉞硫貝嘴角勾起冷笑不予置評,皇兄的「信徒」的一貫反應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因為鉞雁翎一直叫他拆包袱,鉞硫貝只得依言行事。大罐小瓶的各式藥品琳瑯滿目的散在桌上,鉞硫貝一一看去,瞥見某一個小紅瓶上的標誌,他頓住了。
……為什麼有經痛藥??有備無患也要有個限度啊!
「是不是很多?可以幫上皇叔的忙嗎?你要全部帶著喔!」鉞雁翎不知道自己拿到鉞硫貝這輩子都用不到的藥,雙眼發光彷彿等人誇獎似的仰望鉞硫貝。看著自己三歲的侄子,鉞硫貝拿著紅瓶又放下,拿起再放下。最終沒能說出口,也沒辦法退回去,只好默默收起。
鉞雁翎滿臉期盼的望著鉞硫貝,熬不過那種目光的他摸摸侄子的頭以示誇獎,鉞雁翎高興的撲向鉞硫貝,親暱的撒嬌,接著掏出一把木劍。
「皇叔!雁翎陪你去北方!我保護你!」鉞雁翎稚氣的揮動那把連玩具都算不上的小木劍,「威風」的喊。
你連我的腰都搆不到,還想保護誰啊?鉞硫貝差點繃不住臉皮笑出聲,好險最後一刻及時剎住了。
「……以後再說,你先去院子裡玩。」鉞硫貝故作鎮定的說。
鉞雁翎早在進皇爺府時,就看到溫曇情帶著溫葵和柳泊舟在院子裡丟沙包,心裡早就想湊過去一起玩了,此時聽到對方的話便一溜煙的跑得不見人。
「平常在旁人面前裝得一副小大人…果然還沒長大呢。」鉞霽夜搖頭笑嘆,鉞硫貝也勾起唇角微微點頭。
「…硫貝,院子裡的姑娘…是你意中人?」鉞霽夜盯著弟弟,忽問。
「…為什麼這麼說?」鉞硫貝瞳孔晃了晃,別過臉反問。
「我從沒看你在哪個女孩身上停留目光超過五秒,別人就算了,我怎麼會看不出來?」鉞霽夜頗為得意的說。鉞硫貝意義不明的盯著兄長好半晌,輕輕點頭。
「她是哪家閨秀?認識很久了嗎?」大概是因為鉞硫貝平時對人太冷淡造成,鉞霽夜很亢奮的追問。
鉞硫貝一五一十的說了,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其他原因,視線不是對著鉞霽夜,而是凝望著窗外的溫曇情。
「…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會獨自活下去…太好了…」鉞霽夜感動得太誇張,讓轉回視線的鉞硫貝無言。會不會反應太大了點啊?皇兄…雁翎果然是你親生的。
「你跟她兩情相悅嗎?求親了沒?」鉞霽夜繼續問。
「…我打算回來再處理,不過…她是平民…」鉞硫貝蹙眉。
「平民?你是怕有人說她閒話?還是怕人家說你威逼平民?」鉞霽夜一瞬間露出疑惑的眼神,隨即想通了。他知道弟弟一直嚴格甚至到嚴苛的要求己身,會憂心這些不意外,真是的…明明一件這麼浪漫的事想得這麼嚴肅。
「沒事,你不要想太多,這很好解決,交給我來處理。」鉞霽夜拍拍鉞硫貝的肩膀,自信滿滿的對他說。鉞硫貝狐疑的看著兄長,不知道他打算要做什麼。
「我去跟你嫂子說一聲,讓他們結拜為姊妹,這樣你要求親的話就不會有人對她的身分閒言閒語了。」鉞霽夜說得一派輕鬆,彷彿在決定晚餐的菜色。
「…啊?」鉞硫貝過了好一段時間,腦袋才反應過來,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皇兄這是跳到哪去了?
「…不是,皇兄…你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哪有人要皇后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突然結拜的?而且身分差距…」鉞硫貝對鉞霽夜荒謬且突兀的結論不能理解。
「沒關係,你嫂子人很好,聽完理由她一定會答應的,身分差距的話…哎呀,不要緊不要緊!」鉞霽夜樂天的說。
鉞硫貝啞口無言,他知道擁有眾多「狂信徒」的兄長之所以會如此樂觀的看待一切問題,不是因他完美的能力與運氣,而是那些瘋狂著迷的追隨者造成。
但凡不要和「鉞硫貝的聲望或權力提升」有關的,就沒有人會反對他下的任何決定,「從來就沒有過」。所以從過去經驗來看,為了不讓人說閒話而讓溫曇情提升地位,以利迎娶她這計劃,看來完美無缺。然而這卻是個完全錯誤的決定,兄弟倆很快就會後悔。
「你去北方這段時間我定會好好照顧他們…你可要平安回來,我等著喝你的喜酒喔!」鉞霽夜拍拍鉞硫貝的肩膀,親暱的再次重複已不知說過幾回的叮嚀。
鉞硫貝揚起略為無奈的淺笑,伸手輕輕回握兄長的手。罷了…算我認栽…就當你一世的「臣弟」也好…也很好。
鉞霽夜回宮前悄悄對溫曇情說了什麼,鉞硫貝剛好被小孩子們纏住沒聽見,但獨處時她目光一直飄移。
「…皇兄跟妳說了什麼?」鉞硫貝按捺不住,還是問了。
「~~…陛下說……我弟弟就拜託妳了…」溫曇情吞吞吐吐的掙扎許久,摀著通紅的臉嚅囁的回答他。
……皇兄!!!鉞硫貝心中千言萬語糾結成一團混亂,很想衝去皇宮訓一頓過急的兄長,更想挖坑跳進去。氣氛突然尷尬到不行,鉞硫貝覺得此生最丟臉的就是這一刻,好在平常鍛練有素,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嗯,妳覺得呢?」他很奸詐的把問題扔回去。
「~~~…我我我做了護身符,您帶著出門吧。」溫曇情根本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結結巴巴的邊嚷嚷邊塞給鉞硫貝一個奇怪形狀的物體,頭垂得不能再低。
他看著手裡的護身符,有些疑惑的挑挑眉毛。
護身符和護符不太相同,護符主要是以守護為主功能,會灌注法術另持有者遭遇危險時能用以保命,通常不會注重外觀;而護身符的功能主用意在於祈福而非防守,外型多半精巧細緻。溫曇情的術力和鉞硫貝相差太多,就算給他護符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所以拿到的是護身符他不在意。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手上的護身符外型究竟是…?說是桃子太紅,說是其他東西又有兩片葉子在上…不對,在下方?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一條能清楚說明這是「什麼」的角度,而且每一條縫線都很精緻,卻有某一條線特別粗糙,曇情的個性和手藝不該會這樣…
「啊啊!!別拉!皇爺!『現在』不要拉!!」溫曇情看鉞硫貝伸手要扯那條特別顯眼的線,慌張得連連阻止。
「妳這是什麼名堂?」鉞硫貝知道她別有用意,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不能拉,搖搖那個又鼓又飽滿的「假桃子」問。
「~~…我、我不告訴您!等您回來,我們…我們再一起拆開它。」溫曇情鼓著紅透的臉頰,雙眼亂轉含糊的說。
「為什麼?這裡面裝什麼?」鉞硫貝沒有否決,但仍感好奇。
「反正,反正等您回來就知道了,您答應我,等回來再一起拆,絕對不能自己拆喔!好嗎?皇爺?」溫曇情抓著鉞硫貝的臂膀,水靈靈的澄澈眼眸哀求似的仰望他。
鉞硫貝看著她,目光漸漸移到自己被抓著的臂膀,溫曇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自己的動作過於親暱踰矩,雙頰緋紅連忙撤手,卻冷不防被握住。
「皇皇皇爺…有什麼事嗎?」溫曇情慌得舌頭打結,忙問。
「…我很快就回來。」鉞硫貝深海般的藍眼凝視著她。三個月到半年…這麼長的時間不在她身邊,喝不到她泡的茶、看不到她隨風飛舞的淺色長髮,以及她明紫色的身影漫步在陽光中的長廊裡,聽不到她的聲音…
溫曇情含羞帶怯的看著他,雖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但感覺得出來他莫名的焦躁,鼓起勇氣拍拍他的手背。
「我會等您回來的,您要注意安全、萬事小心…千萬別受傷了。」
「嗯。」鉞硫貝看著她那張溫婉的臉,心中忽然寧定了,笑應。
第八章--同門相助
到了出發的日子,鉞硫貝領著溫氏門人和其他人員,緩緩離開皇爺府,直到再也看不見來送行的溫家三口和兄長與侄子,才收回視線策馬加速,往北方戰亂之地前行。
文字的描述遠遠不及親眼目睹來得真切,混亂悽慘已不足以形容,人間煉獄或許才能用來說明此地的現況…瘟疫、飢荒、盜匪、流民、野火、洪災…在這種狀況下,還得整修邊疆防禦建設,鉞硫貝忙得昏天暗地常常忘了吃飯,黑眼圈隨著疲勞愈顯濃重,但他一聲苦都沒喊過,每當覺得快受不了的時候他便拿出貼身收著的護身符,想著溫家三口繼續奮鬥。
偶爾瞥見鉞雁翎給的那大包藥,想起明明很完美卻在某些時刻會脫線行事的兄長和愛撒嬌的侄子,不禁苦笑,提起精神執行下一步行動,盼能早一日榮歸皇城。
以他帶來的人馬來說,最優秀的無疑屬溫家門人,總數約六十人上下,一個就能抵好幾個名醫,不到兩個月瘟疫已不再蔓延,到第三個月幾乎完全絕跡。
溫氏門人的醫術比鉞硫貝想得還要更好…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恭敬中隱約透著幾分親近。
無論喜他厭他,鉞硫貝的身分會受到恭敬的待遇是很平常的,但和他真正親近的人向來不多…或許該說稀有。何況溫氏門人可是有名的淡漠,權勢財富都不屑一顧極難拉攏,然而他們卻對眼前初次見到的「師弟」極為友善,鉞硫貝簡直受寵若驚。
某天抓到一小段空檔,他和一個姓方的溫家門人提起這個令他驚喜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對方愣了愣,盯著鉞硫貝很長一段時間,彷彿他問了怪問題。
「…您是認真的嗎?」半晌,姓方的青年扭曲嘴角,憋笑問道。
鉞硫貝一頭霧水,不確定該搖頭或點頭,一時沒有答腔。方姓青年乾咳兩聲卻掩不住聲音裡的笑意,最後不裝了。
「您一定沒看過師父寫給我們的信吧?他老人家信上寫得清清楚楚,要我們不論人在何方,都立刻趕回來幫『妹婿』的忙…我們的曇情小師妹也到論及婚嫁的年紀了呢…您競爭對手很多,請別辜負她喔?」方姓青年邊笑邊呈上溫藍潭的親筆信,鉞硫貝如在夢中恍惚接去。其實對方說得太誇張,溫藍潭根本沒寫到「妹婿」這麼露骨的程度,只是提到溫曇情心繫鉞硫貝,倘若有求親之舉便會即刻應允,同時誇了他幾句,要求門人援助甚至入仕等等…他從沒想過有人會如此讚賞自己。
「…溫先生…」鉞硫貝滑過字跡的手指微微顫抖,心中激動不已。信中表明願讓溫曇情嫁給他固然欣喜,更令他狂喜的是他長年的努力和苛求己身的作為有人瞧見…溫藍潭看見的不是身為「皇爺」的他,而是「鉞硫貝」這個人。
「師父提過您的事,我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觀察您…您每天早起貪黑拼命辦公從不鬆懈,無論多危險多髒亂的地區都是親自前往從不抱怨,不貪不淫不搶不欺甚至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擺架子…我…不對,我們一直很納悶,您到底哪裡不好?為什麼您在朝堂的聲望…呃,不是那麼響亮?」方姓青年吃驚的看著鉞硫貝極為稀有的某種複雜神情,想起行醫時在某些官府裡聽見的閒話,大感疑惑不解的問。
「……因為…這些事皇兄也做得到,我做得還不夠『完美』?」鉞硫貝停頓許久,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最終含糊的答。我一直想贏…想贏過皇兄,想贏得至少和皇兄一樣的評價,就算他真是「天選之人」,就算他真是凡人無法企及的完美存在,至少…至少…我能做的我都做了。
他問心無愧,但老臣們永遠嫌他不好,永遠嫌他礙事。
「…皇爺,我不知道您心目中的完美到底是什麼模樣,但是您毫無疑問的可以抬頭挺胸,為自己付出的一切努力自豪,若有人反對,我們溫氏門人肯定會站在您這裡。」方姓青年不知道從鉞硫貝的表情中讀出什麼,語帶同情的說。
鉞硫貝第一次遇到這麼清楚表達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外人」,老實說他有點手足無措,但相當高興。
「不提這些了,皇爺您真的要我們先回皇城去嗎?這裡的情況還很危險,要不我們再多留一陣子幫您的忙?」方姓青年拍拍剛收拾好的行囊,擔憂的問鉞硫貝。
「就是因為危險…原本就只有請你們來幫忙控制瘟疫蔓延,現在既然瘟疫已除,當然要讓你們盡快回去安全的地方不是嗎?不然我怎麼跟溫先生交代?」鉞硫貝知道這些門人好醫不從武,在如此戰亂之地行醫都沒受傷已是奇蹟,再多待一陣子可就不能保證了,難得有那麼多人站在自己這裡,當然一個都不能有事,最好盡速撤離別讓溫先生操心。
「追捕盜匪鎮壓動亂的行動尚未結束,人員隨時都有傷亡的可能,憑您帶的那些御醫署的人…真的沒問題嗎?」方姓青年仍不放心。
從這句話就可以知道溫氏門人的醫術究竟強到什麼地步…御醫數的二把手還看不上眼,難怪號稱前所未有的瘟疫能這麼快就根絕。身為同門的鉞硫貝亦相當自豪。
「沒問題,好歹我也是溫先生的弟子,放心。」他堅定說道。
方姓青年仍不太放心,和幾個同門又勸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拗不過鉞硫貝,再三叮囑他注意安全才勉強離去,目送眾人返回皇城的身影,鉞硫貝揚唇。
他想要的,原來不必贏過皇兄;不用得到皇位,也能到手。
站在山丘上遙望皇城的方向,他又多了幾分奮鬥的動力。
隨著時間流逝,鉞硫貝擊退無數盜匪,安頓流民的連連捷報傳回皇城;加上先前根絕瘟疫的事,他聲望大漲,一時間名聲和地位如日中天無人可比,幾乎快動搖鉞霽夜的地位,老臣們感到強烈不滿。
沒人能解釋他們不滿的原因…或許是不願讓鉞霽夜的完美被人掩去光輝…他們已經把他當神來看了。而區區一個「凡人」卻想取代「天選之人」?簡直太不要臉!眼看「不懂」提防自己弟弟的完美陛下竟還要讓溫氏千金成為皇后的義妹,又重用溫氏門人,老臣們下定決心…要為陛下排除「亂源」,容不得他們囂張!
嘴上這麼說,但說穿了他們真是為了鉞霽夜?其實只是用他的「完美」正當化,排除會影響自身利益的人們罷了…畢竟鉞霽夜已開始著手削減老臣的勢力。
雖然「皇爺」動不得,難道剛入官場的「平民」們也弄不了?除去溫氏,既能削弱皇爺的勢力,還能「幫助」陛下鞏固他的地位,保住手上的權力,簡直一石三鳥啊!
老臣們相視一笑,早就該給那些「不知分寸」的人教訓了。
遠在北方邊關的鉞硫貝手一抖,素雅的白瓷杯摔成數塊,他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心中莫名焦躁。
…要不是穆揚嘯在先前的戰役裡受重傷退回皇城休養,他也不用這麼費神調配兵力分布了。
年輕武官裡最優秀的就是穆揚嘯、李翼、范賀伊、魏嫣凝等人,文官裡則是李墨白最為突出。並不是文官裡只有他一個能檯面,而是旭國才剛從烽火連天的戰亂中稍稍穩定下來,此時目光的焦點仍主要聚集在武官身上,對於優秀但不到優異的文官自然不會太注意,回去後仔細找找應該會有不錯的人手,而且有幾個「同門」師兄弟也願意入仕,這下應該能讓那些老傢伙準備告老還鄉去了吧?
想到回朝後的風光與期盼,鉞硫貝精神大振,摸摸溫曇情給的護身符,素來冷峻的眉眼柔和的彎起。
妳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我想講的,妳也明白…可是親耳聽到的總是更為動人,親口說的一定更刻骨銘心。他和她懷著滿心眷戀,清風遙寄相思,盼著重逢之時。
然而他們剛牽起的手,分開之後卻再沒有相繫的一天。
第九章--風雲驟變
某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柳泊舟抱著蜷縮的溫葵衝到鉞硫貝面前跪地痛哭,那是在他回朝的半路上。鉞硫貝失去所有表情,指尖顫抖輕輕接過溫葵。
她渾身僵硬冰冷,瞳孔放大顯然已死去多時。柳泊舟全身布滿乾掉後變褐色的血漬,背後頭臉手腳全都是傷痕,有幾處還在淌血,衣衫勾破鞋子也不知道丟到哪去,腳上沾滿泥巴渾身濕透,不知道在狂風暴雨裡跑了多久,喊了什麼,嗓子都啞了。
「…對不起,對不起…皇爺…他們人太多,我殺不完…殺不完…」柳泊舟滿是血痕泥濘、雨水鼻水淚水的臉抬頭看向鉞硫貝,嘶啞的嗓子竭力發出含糊的哭吼。
鉞硫貝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好幾秒才聽進他的話。
「…為什麼…」過了最初的愣怔後,鉞硫貝咬牙面露殺意,本想一把火燒了面前這個沒完成任務的人,但在最後及時制住了自己因混亂所產生的衝動想法。
因為溫葵身上只有一道小小擦傷,柳泊舟卻滿身瘡痍狼狽不已。
他哭得撕心裂肺,鉞硫貝那怕真動手他也不會閃躲。
「…到底出了什麼事?曇情呢?!溫先生呢?!」鉞硫貝作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聲音倉皇發顫的一天,用力按著柳泊舟的肩膀,急切的發出從沒有過的咆哮。
「溫先生叫我帶著葵跑走…叫我拿這個給您…就死了…」柳泊舟忍著肩上的疼痛,小心翼翼的從懷裡從懷裡抽出一條染血的碎布交給鉞硫貝,忍不住哭得更大聲。
鉞硫貝粗暴的奪過布,上面只用血潦草的寫了一字。
『冤』。
他看著溫藍潭留給自己的話,思緒混亂不已。什麼?怎麼回事?冤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
「…溫姐姐…叫我跟您說…沒辦法跟您一起拆護身符…非常抱歉…」柳泊舟在嚎啕中抽出空檔,零碎的說。
鉞硫貝整個心都涼了,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顧不得帶隊回皇城,伸手施術打算直接傳送回去,然而「通道」卻打不開。宮中佈有防禦結界和禁止傳送法術的陣法他知道,可是現在卻連傳送到郊外的法術都無法使用,這究竟是什麼狀況?!為什麼?!
(傳送法術一次只能一人通行,而且所耗術力極多,術力不夠強的人強行使用甚至會喪命,所以幾乎不會使用,這也是為什麼行軍時不用傳送法術的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在場術力最高的就是鉞硫貝,他打不開通道其他人更別想開,風雨大作雷電交加的夜裡,他悲憤的長吼幾乎蓋過雷聲。
仰望著雷電交錯的夜空,鉞硫貝忽然領悟了。
…難不成是那些懷疑我結黨的老臣下手的?很有可能…我不但建了大功,皇兄又要讓曇情跟皇后結拜,我還讓幾個溫氏門人入仕…該不會這樣才…鉞硫貝滿腦子雜亂思緒喧鬧不休,尚未意識到便已上馬拚死前衝,扔下大隊人馬和柳泊舟不管。
他發狂的在暴風雨裡不停催馬,為了求快儘挑小路走,髮絲散落渾身濕透,衣衫被樹枝勾破好幾處,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從未有過的失態。
抱在胸前的溫葵無論過了多久,依然沒有一絲溫度。鉞硫貝知道已經無力回天,但他絲毫不願停下腳步。
…為什麼…我明明拜託你顧好,為什麼他們會出事?!
「~~…皇兄!!」鉞硫貝說不上是哪種情緒的吼叫迴盪在山裡、風裡、雨聲裡…一聲聲遠遠傳去。他不知在倉皇悲痛中狂奔多久,暴風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回到皇爺府就急迫的跳下馬,往溫家三口所住的後院衝去…卻只看到被火燒只餘枯枝的兩棵梅樹和破損的小樓與殘餘的血跡…他腦袋一片空白,神情猙獰無人敢近,轉身急迫的衝進皇宮,一見到鉞霽夜便失控的揪住他衣襟。
「…他們呢!!」鉞硫貝胸腔劇烈起伏,咬牙切齒的問。
「…對不起…」鉞霽夜對於他如此出格的動作並不訝異,或者該說他心中的歉意已超過其他情感,低低說道。
「道歉有用嗎?!他們能復活?!我明明要你顧好他們!我明明在為你!為國奮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在哪裡!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死了!為什麼!!」鉞硫貝瘋狂的咆哮,只能無濟於事的一直怒吼。
「我替他們下葬了,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硫貝…」鉞霽夜向他伸出手。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樣,我只有他們…我跟你不一樣…」鉞硫貝毫無禮數的甩開鉞霽夜,連續數月的辛勞、連夜的奔波、焦灼的悲憤在一瞬間湧上,抽乾他僅剩的體力,耗去他殘存的理智,最終無力的沉默。
鉞霽夜沉痛的看著因過度悲憤語無倫次的弟弟,無法開口。
世上有兩樣東西是絕對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和時間。無論再怎麼完美的人,在死亡與時間面前,都與凡人一樣…他真的沒想到,在他跟太傅在議事的時候,太傅底下的人竟然帶人衝進皇爺府,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殺光了府內所有溫氏門人…當然弟弟交代過要好好顧著的溫家父女也在其中,最後人都死透了才送上他們通敵的「證據」。
很顯然一開始就是要殺了他們,擺明就是先斬後奏。
年輕的皇帝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們所謂的「忠」,指的是什麼「忠」?獨斷的行動對自己真的是好的嗎?這樣殘害忠良是「對的」嗎?他知道有很多人瘋狂的崇拜他,但這樣的「信仰」是不是被某些人利用?以「為了陛下」的名義,煽動他們?
鉞霽夜已無法彌補任何事,就算制裁他們又如何?
人死不能復生,失去的信賴還能回來嗎?
「陛下,出了什麼事…」先前被鉞霽夜命令不許進殿,好讓他一個人靜靜的侍衛聽見不尋常的動靜,趕緊探頭進來查看,卻被鉞硫貝充血的凶狠眼神嚇得立刻閉口,在鉞霽夜的命令下又退出去。
他站在殿外長廊看著天邊暴雨,心理陣陣忐忑。皇爺那副鬼樣子是怎麼回事?剛剛是不是該攔下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怎麼死的?其他溫氏門人呢?」鉞硫貝過了一段冗長的沉默後,有氣無力的問。
鉞霽夜抿唇掙扎許久,盡可能委婉的說明一切。
「……呵,呵呵呵呵…通敵?通敵?!你信了?」鉞硫貝靜靜聽完,露出極其恐怖的獰笑,眼神瘋狂的問。
「我當然不信!你先冷靜一點,我會還他們公道的…」鉞霽夜從沒看過鉞硫貝這種樣子,擔憂的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然後再次被狠狠甩開,無法靠近。
「…微臣一時失態,還望陛下恕罪。」鉞硫貝詭異的乾笑兩聲,像斷線的人偶依樣維持奇怪的表情,躬身道。
鉞霽夜聽到這一句話,立刻明白他們兄弟二人,已經再也無法如過去一樣相處…我已不是他的「皇兄」了。雷聲大作風雨交加,他身在半空中的手,指尖微顫。
爾後的十四年間,鉞硫貝再也沒喊過鉞霽夜一聲「皇兄」…直到他發動叛變的那一刻才再次聽見,意思卻全然不同。不知道那時的他們,心中是何感想?
「他們葬在哪裡?我想把葵葬在旁邊。」鉞硫貝眼神空洞的笑問,得到答案便轉身而去,留下鉞霽夜一人。
公道?清白?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需要你「给」?我自己處理…每個牽扯到的我絕不放過,絕不!!
溫氏門人加一加六十幾人,城郊的小丘幾乎被墓碑占滿,鉞硫貝找到溫藍潭和溫曇情的墓,在中間挖了個坑,將溫葵埋好,就在暴風雨裡,他一個人…
撫著溫曇情的墓碑,他動作輕柔一如以往替她披衣。
到底什麼是公平?什麼是正義?忠義是什麼?為什麼就是想贏過皇兄一次,會變成這種結果?我拼命努力、竭盡心思想在朝堂博得「對等的」評價,卻換來這種結局?結黨?他們認同我追隨我就是結黨?那你們又算什麼?你們沒有結黨?沒有枉法?
鉞硫貝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眼神狠戾如欲噴火。
我受夠了…管你們是不是重臣,造了多少「證據」…我定要你們付出代價,無論我會犧牲「任何東西」。
「…萬箭穿心是嗎…相信我,我一定讓他們以更加痛苦的方式死去,一定!」他扭曲的笑著,對墓碑立誓。
他突然仰天大笑,狀似癲狂。他堂堂一個皇爺,竟然連自己重要的人事物都守不住,誰會相信?誰會相信?
「…完美完美…你們就只會注意他…那好…那好…」鉞硫貝低頭喃喃自語。
既然這樣,我就成為天下第一人。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導出這個結論,或許會被人說荒誕、胡扯且毫無邏輯可言,但誰又能說這是「不可能」的思維呢?每個人的想法本就不同,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思考方式,跟別人「不一樣」不代表「不可能會這樣」,既非當事人,就別說「不可能」。
人的思路猶如錯綜複雜的絲線糾纏在一起,哪裡打結、連接到哪條,沒有人說得清,更不用提心神激盪過分猛烈導致「思」線斷掉的時候。
常人尚且如此,平時自抑到極限的鉞硫貝「斷線」的時候,就會形成緊繃的繩索爆開後回彈而纏繞成一團團死結的結果,反而更易做出難解行為。
鉞硫貝木然的拿出溫曇情給的護身符,髮梢和臉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上面,冷得猶如身在冰窖。
「…妳明明說要等我回來…妳明明說要一起拆開它,要我答應妳不要自己拆…妳明明…」鉞硫貝含糊的低喃被風雨聲掩蓋,大雨猶如瀑布的水濂,隱藏他臉上的表情,它彷彿要測試溫曇情會不會從墳裡爬起來一樣,站在她的墓碑前慢條斯理的拆線。
喀啦喀啦…那顆艷紅的「假桃子」綻開,從裡面落下無數顆紅豆,清脆的掉在地上,往四面八方散開。而手中的護身符則從「假桃子」變成相繫的兩顆心臟。
--…她想說的,他都知道;他想講的,他也明白…
此物最相思,心心相印。
何需多言?一直如此…卻再沒有「以後」,他生命裡最鮮豔的色彩已然消逝。
一想到這裡,鉞硫貝的雙膝再也無法負荷,重重跪地。
撕心的咆哮勝過雷鳴,漆黑的狂燄直衝天際,炸開雲雨粉碎雷電,接著一切歸於死寂,徒留雨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茫然如幽魂般站起,默默離去。
第十章--棄明投暗
鉞硫貝恍惚的來到地下溶洞裡,卻不是為了探視司馬麟的情況,他主要目的是想待在沒人的地方。他眼中無光,沉默的走著,腳步聲在溶洞裡空洞的迴響,沒在管走的是哪條路,不知不覺就照著平時的習慣,到了司馬麟重生用的術具前面呆站著。
『…出什麼事了?』這片陰暗森冷的溶洞裡,只有上方岩壁幾處縫隙滲進的微弱光線可供視物,鉞硫貝從黑暗中走出來,神情猶如鬼魅陰沉晦暗,一身衣袍狼狽破損,司馬麟從沒看過他這麼不成體統的樣子。
「……他們死了…」鉞硫貝微微啟唇,過了半晌才把畫從嘴裡吐出來,艱難的彷彿耗盡全身力氣。司馬麟臉帶擔憂的看著對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岩壁縫隙帶下來的不只是光,還有雨水。鉞硫貝全身溼透,髮梢和衣角以及臉上烙下的水滴一顆顆墜地,突然天邊一陣猛雷落下,縫隙滲進的光源增強,司馬麟的視線變得更為清晰,卻有些不可置信。
剛剛那一瞬間,他竟然以為對方在哭…不可能吧?他冷硬剛強,極少表露內心情感,不可能當著旁人面前哭…一定是他被雨淋成這副德行,臉色又糟才會讓人有這種錯覺…但就算是「錯覺」,也是極難相信。
司馬麟並不清楚死的人是誰,但他有看到鉞硫貝手裡緊握著一個很像護身符的殘骸的東西,他知道對方身上幾乎不帶多餘飾物,也不是個會流連花叢的人,合理的推斷對方口中的「他們」應該是他的意中人及她的親屬,最少也和「她」有關係…因為鉞硫貝不輕易親近旁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從「她」開始向外擴大人脈,現在「他們」卻死了,這可怎麼辦好?司馬麟雖沒料到溫藍曇和鉞硫貝的師徒關係,卻也猜得不遠…若沒有溫曇情,鉞硫貝也不會和溫藍潭那麼親近,肯定恭謹卻疏離的待人,就結論來說司馬麟想得是對的,但對也無益於任何事,該怎麼安撫對方情緒,他著實沒個底,依時間融洞裡只餘死寂。
『……要不,你也對他們用重生術?』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司馬麟猶豫的向鉞硫貝建議,但隨即發現自己說了多愚蠢的話…他光要「重生」自己就用盡全力,如何再「重生」別人?這個建議幾乎可說是在傷口上撒鹽的殘忍行為。
鉞硫貝皮笑肉不笑的冷哼兩聲,靠著岩壁慢慢坐下。
看到司馬麟懊惱的表情,他知道無需費力解釋…他辦不到。
重生術用在一個人的身上已經是極限,再多用幾次,到時候不是他耗盡力氣身亡的問題而已…更大可能是直接摧毀他們的靈魂,連轉世都無望,真正煙消雲散…
他不敢冒這種風險。
何況假設重生術成功了,他要怎麼對世人交代?全旭國的人都知道溫氏滅門了,他們如果又出現在世上,要怎麼面對眾人?又該如何自處?
難道要叫他們從此不現於人前?隱姓埋名?有這麼好解決嗎?他們不像司馬麟,國家被滅無人知道他仍「活著」…更不像他會為了報仇願「拋棄一切」…
鉞硫貝鮮少親近人,所以對於「他們」的個性會掌握得更為透徹,溫藍潭在萬箭穿心時,只留給他一個「冤」字,而非「恨」或是「仇」…他只想「平反」而非報仇,死活不要緊,更重要的是名聲和清白,如此高潔…卻「因為我」而遇到這種劫難,不知他可有後悔?鉞硫貝摩娑著手裡的護身符,不知自己現在露出什麼表情。曇情死前一定也無意要我報仇…她只掛念著「約定」…
「…她說會等我回來…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他們…我只是想贏得對等的評價…我只是想贏…我在邊關徘徊在生死間…沒日沒夜…從未有愧…結果換來這樣…」鉞硫貝眼神死寂無一絲波瀾,蕭索的氣息猶似亡靈。
司馬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喃喃自語。對絕望的人說什麼都是刺激,默默陪伴才是上策。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日的暴風雨化為綿密的雨絲,鉞硫貝緩緩起身,神情淡漠一如以往,先前的癲狂完全看不出端倪,但是司馬麟知道他已全然不同…
膽敢採虎尾,就要有被反噬的覺悟。
『…你要開始忙了?』司馬麟替他感到悲哀,勉強一笑。
「嗯,先走了,之後會再來。」鉞硫貝淡淡點頭,轉身而去。
他挺直背脊目光冷澈,緩緩穿過森冷陰暗的通道,從融洞口出來時,抬頭仰望陰沉的天空思索。
要成為「天下第一人」最明快的做法就是奪下皇位,他就是在那邊躊躇不前,才會給那些老臣處理他的人的機會…我結黨?我謀反?好,好…「先下手為強」是吧?
那就這樣吧,「如你們所料」…要戰便來!
鉞硫貝的思路已截然不同,冷酷的揚唇,透著奸險氣息。
他再也不要當個只會賣命卻被捅刀的傻子了。
「皇叔?」鉞硫貝正盤算著日後的計劃,行經御花園時被鉞雁翎喊住。
他轉頭看去,對方快步向他跑來。
「你看!有蝸牛!皇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來找雁翎?為什麼你的衣服破了好多地方?雨傘呢?」鉞雁翎撐著小傘,手裡抓著一隻蝸牛,興高采烈的連連問道。
鉞硫貝怔怔看著三歲侄兒稚嫩的笑容。
…雁翎要怎麼辦…?如果要叛變奪走皇位,那他…?
「皇叔,你全身都溼答答的,雁翎的雨傘給你。」鉞雁翎拉拉鉞硫貝的衣襬要他彎腰努力伸展身體要用手裡的雨傘替鉞硫貝擋雨,身上免不得被雨打濕。
『您上哪去了?怎麼沒帶傘?』此情此景,鉞硫貝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很久之前溫曇情替他撐傘的畫面。
--…那抹明紫色的熟悉身影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皇叔?你怎麼了?哪裡痛嗎?」他不懂鉞硫貝為什麼表情一陣扭曲,好像受傷的感覺,著急得連聲追問。
「殿下,您原來跑到這裡了…皇爺千歲。」附近傳來李翼呼喊鉞雁翎的聲音,隨即他便出現在兩人面前,看到鉞硫貝一身狼狽,李翼一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並不多問,仍恭謹的行禮,眼裡也沒有敵意。
鉞硫貝淡淡應聲,心情有些複雜…這些數一數二的人才雖不像其他庸才一樣莫名的敵視自己,卻也不向著自己,他到底該高興還是悲哀?
以前不算溫氏門人時,手裡有的都是二三流角色,現在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一定縮起來不敢動了,沒人想重蹈溫氏的覆轍吧?
…那他該怎麼跟那些老臣鬥?他還剩什麼本錢?
「…雁翎的衣服弄濕了,你快帶他回去換衣服。」鉞硫貝別過頭不再去看鉞雁翎努力替自己擋雨的模樣,抿唇片刻後起身快步離去,不理侄子的呼喊。
他不能犯一樣的「錯」…不能在沉浸於溫情裡…
漫天細雨裡,鉞硫貝拋下過去的自己,朝另一條路前行…這是他最後對鉞雁翎「表露」出的關心。之後的十四年裡,他越來越疏遠對方…直至死亡。
第十一章--師門遭難(上)
「皇爺,您終於回來了,我立刻讓人準備熱水與餐點,另外…柳泊舟從昨天回來後就一直窩在後院…什麼都不吃,該怎麼辦呢?」由於鉞硫貝一回府就往溫家人先前住的後院衝,沒待多久就直接離府,導致忙著處理府上事務的總管根本沒和他碰到面,鉞硫貝後來又跑到地下融洞,完全沒人找得到他,皇爺府的總管操心的要命,此時遇到對方便趕緊跟著,深怕他一轉眼不知道又往哪裡去了。
「…他在後院幹什麼?」鉞硫貝此時才想到柳泊舟的存在。
「他就只是一直呆坐在梅樹下哭…您要去看看他嗎?」總管問。
「…熱水和食物多準備一份。」鉞硫貝眼底閃過某種難解的波動,淡淡吩咐總管後便朝向後院走去。
往昔生機勃勃的梅樹而今止於枯槁焦黑的殘枝。柳泊舟和鉞硫貝一樣,衣衫又破又髒,沾染騎上的血跡已乾凅成硬塊,光著的腳上遍布傷痕和泥。他聽到腳步聲微微抬頭,黯淡無光的眼裡滿是淚水,鉞硫貝幽暗如深海的藍眼靜靜凝視他。
「站起來,沒有閒工夫哭了,等等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過了彷彿一世紀那麼久的寂靜,鉞硫貝冷冷命令,也不管對方是否會照辦,轉頭就走,留給他一個背影。
柳泊舟失魂落魄的怔怔看著對方片刻,蹣跚的跟上。縱然是身負絕藝的殺手,此刻也不過只是無依的孩子。待兩人整頓完畢,鉞硫貝遣退其他人,只留下總管和柳泊舟,他在燭火跳動聲裡,沉默且嚴肅的看著他們。
「……他們說溫氏通敵,這把『火』為何沒燒到我身上?」鉞硫貝竭盡全力才讓自己說話的語調一如以往平靜。照理來說,太傅那一派的人既然是因為看他不順眼而對溫氏下手,不是更應該讓他也陷入這場風波裡嗎?雖然他問心無愧,地位又高不好扳倒,但既然都能捏造出假證據誣陷溫氏門人了,牽連他又有何難?
「皇爺,他們為趕在您回宮前絆住陛下不讓他察覺有異,行事必極為匆促,何況當時您人尚在遠方,就算硬要拖您下水時間也對不上,若要捏造往事花的功夫又太多,一旦您人回來馬上就會被戳破,想來是因為這樣您才避過這場風波吧。」總管揉揉疲倦的眼皮,輕嘆道。好險皇爺平時行得正,才沒落下把柄。
其實他還有一句不敢說出口…溫氏門人會如此輕易就被殺光,是因為他們是平民…和貴為皇爺的鉞硫貝不同…地位差距太大,就算他真犯罪,也不可能先斬後奏。
說起來很不講理,但事實就是如此,即使這仍是錯的。無論犯多重的罪,就算一樣都要接受制裁,「順序」就是不同。道理鉞硫貝並非不懂,但就是無法坦然面對。
「…你們身上受的傷怎麼回事?溫氏門人被攻擊時你們在哪?」鉞硫貝眉頭深鎖,語氣沉重的繼續問道。先前匆匆忙忙的沒注意,他府上剩下的僕役全掛了彩。
總管摸摸額上的瘀青,只淡淡說了被人蠻橫無禮的推擠拘束,接著便有人湧進後院,沒多久便起火了。
鉞硫貝捏在手上的瓷杯裂了一道縫,茶全灑到地上。他堂堂一個皇爺,人不在府內就可以妄為成這樣?打傷他的僕役、燒他的院子、殺了他重視的人?眼前的事實在扯到難以置信,傳出去說不定被當成笑話。
鉞硫貝眼神冰冷,陰惻惻的低聲笑起來,令人發毛。桌上的食物沒人動筷,柳泊舟眼淚沒停過,呆呆坐著。一個在笑,一個在哭,人在正中間的總管不知自己是何表情。
「…該你說了,當時你人在後院對吧?把事情經過全告訴我。」鉞硫貝笑得夠了,僵硬的嘴角維持上揚,將無神的目光移向柳泊舟,強行壓住顫抖的聲音,命令。
柳泊舟抹抹頰上流不盡的淚水,斷斷續續的開口。
皇爺府很寬廣,溫藍潭又喜歡安靜,所以溫家人所在的後院被鉞硫貝安排在很靜僻的位置,前院發生的事基本上聽不清楚,就算當時前院爭執碰撞聲很大,後院的人大概也只會覺得今天特別嘈雜,不會想太多…何況他們可是在「皇爺府」,會有什麼危險?
卻沒人能料到正是因為如此,溫氏門人才沒一個倖免。
事發當時溫氏門人全聚在溫家三口的院落前吃飯,平時眾人總是分散於各地,難得會合一次自然得交流交流。反正溫藍潭「小巧」的院落是以整個皇爺府的範圍來算,其實真要說的話是完全跟「小巧」兜不上邊的,六十幾個溫氏門人若同時聚在一起仍毫無不便。柳泊舟和溫家三口坐在最裡面的主席上,其他門人一桌桌坐在一起,互相敬酒嬉鬧,眾人滿臉笑容氣氛熱鬧歡快。
『曇情小師妹,最近皇爺又建功了,過沒多久大概就會榮歸皇城,到時我們是該幫他辦慶功宴,還是幫你們辦喜宴啊?』酒酣耳熱之際,方姓青年舉杯笑喊。
『方師哥你在胡說什麼啊!!』溫曇情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羞惱的漲紅臉,眾人瞧她慌得手腳沒處擺,更想逗她,一人逗個一句弄得溫曇情想挖坑把自己埋了。
『幹嘛羞成這樣啊?皇爺一表人才和妳很配啊!大家說對不對?』方姓青年一聲吆喝,眾門人極有默契的同聲回應。
『爹爹!你看他們啦!!』溫曇情尷尬得轉頭找救兵。其實溫藍潭已經忍笑很久,但怕溫曇情生氣,不敢真笑出聲。
『…咳咳…曇兒跟皇爺都還沒訂親,你們…』他清清喉嚨打算把笑聲掩蓋過去,話才說到一半臉色卻為之一變,看著眾人後方的位置不語,所有人跟著轉頭看去。
數十個穿著官服的陌生人手持火把和武器慢慢走來。
柳泊舟眼神變得銳利,警覺的握住衣袋中的匕首。
『…真是熱鬧阿,不知諸位今日在慶賀什麼,在下有幸參加嗎?』
領頭的是個穿深紅色儒服的文雅青年,手裡拿著一卷文書,臉上掛著虛假的笑容,自以為親切的說。溫藍潭看人的目光向來精準,此人來者不善,他們可能惹禍上身了…此時得要冷靜周旋以求全身而退。
他隱約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但又不是那麼肯定。
皇后和曇兒這幾天就要結拜為姊妹、皇爺屢建奇功、門人退治瘟疫有成、數人準備入仕…就這些理由罷了,他不願相信其他朝臣會為了削減鉞硫貝的勢力,做出什麼沒有意義的行動,可對方手裡的文書令他不安。
『草民溫藍潭,和學生們久別重逢,氣氛自然熱絡幾分,並非在慶賀什麼,都不過是酒後戲言罷了…大人不知有何指教?』溫藍潭平和的目光沉著的掃過門人以免他們胡亂開口,溫潤的口吻輕緩柔和,以退為進的問。
『戲言?呵呵…喝了點酒就口無遮攔了是嗎?你們這些賣國賊…還想用女人和皇爺攀上關係?』深紅色儒服青年隨意抓起一口杯子飲盡酒水,冷冷笑道。
賣國賊?!是在胡扯什麼!大家才剛從烽火連天的北方出生入死的退治疫病而歸,怎麼現在竟這樣辱人!溫氏門人聞之皆怒,要不是看在師父面子上早發作了。
『……恕草民駑鈍,不知賣國賊一詞從何說起?』溫藍潭平時修養甚好,此時卻要用盡全力壓抑心火,仍有禮的問。
深紅色儒服青年冷笑,裝腔作勢的展開手裡的文書。
『有人送來你們通敵的信件,各位給北方那些蠻族不少物品資訊哪?輜重加一加幾時來車、邊關鎮守的將士資訊、行進路線等等…不折不扣的叛國罪,你們還有什麼想辯解的?』儒服青年揚了揚手中展開的文書,得意洋洋的問,好像他是什麼大功臣一樣。
『大人,不知是何人送給你們那些文書?這些是草民絕沒有做,若您詳細調查肯定會知道不過是有心人打算誣陷我們…還望您明察秋毫。』溫藍潭躬身說道。
他平靜溫和的面容隱隱滲出幾許汗水,心裡忐忑不安。
第十二章--師門遭難(下)
大事不妙…雖然因為有段距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對方紙上的字跡不但潦草,格式看來也不像正式文件,極有可能是倉促之間寫成,表示他們「很趕」…這樣的話說不定打算不把人抓到牢裡調查,畢竟死人不會說話…不知道在他們被滅口前能拖多少時間…皇爺一時半刻趕不回來,估計他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愚蠢至極的事吧?現在只能寄望陛下察覺有異了…溫藍潭一面在心中祈禱,一面儘可能表現出願意配合調查的恭謹態度和對方周旋,只求能多拖一刻是一刻。
『詳細調查?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未經查證就指控你們囉?區區一個平民大夫,倒是很了不起啊?』儒服青年無禮亦無理的挑他語病,捲起手裡的文書,冷笑。
眾人聽得這番話,一時氣極卻不能說什麼,大家都發現到此時的情勢不太妙,只能忍氣吞聲強壓心中不甘。
柳泊舟聽得一知半解,大概知道不是好事,但不便動武。
溫葵就完全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在姐姐的臂彎裡動來動去,試著搞清楚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也不笑了。
『姐姐,他們是誰?也是爹爹的學生嗎?』溫葵指著青年問。
『噓,別說話,他們是官員…』溫曇情發現對方的目光被吸引過來,趕緊將她摟進懷裡,背過身迴避。
『官員?是皇爺的部下嗎?』溫葵好奇的探頭繼續問。
『…呵呵…部下?我們可是從沒打算效忠那個上不了檯面的「皇爺」哪…這麼說太污辱人了吧,小妹妹?』
在場所有跟鉞硫貝有關係的人聞言,臉色氣得大變。
皇爺人在邊關吹風沙,出生入死的為國效力,不懼戰火惡徒疫病,沒日沒夜的奮鬥,你們這些縮在安全的城裡的懦夫竟敢嘲弄他!污辱人的是誰!
溫藍潭此時才真正明白,他這個學生因為上面有個太完美的兄長,受盡多少冷眼,努力多久始終見不到光…
不管有沒有掩飾,既會說出這種話,就算平時受到的待遇再好,也不真切…或者該說到令人難受的地步了。怪不得他那般苛求自己,還有奇怪的自卑感…溫藍潭暗嘆。
替鉞硫貝感嘆之際,他也領悟了一件事…對方絕對不打算放他們一條活路走…畢竟說了這麼不敬的話,傻子才會等人家去告訴旁人。溫藍潭擰眉,陰鬱不語。
『不閒聊了,你們認不認罪?我們可沒什麼時間奉陪。』深紅色儒服青年抿唇微笑,態度閒雅的搖動文書卷軸。
『認什麼?沒做的事要我們認什麼?』溫藍曇冷哼。
嗖!鏘!一支鋼針迎面向溫藍潭射來,被柳泊舟一匕首反彈回去,當場刺中偷放針的人,避都沒得避。他目露兇光殺氣騰騰的瞪視對方,氣勢逼人全不似年幼稚子。
『你…你是什麼人!?』官員們大驚失色,不是說只有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大夫嗎?哪來這個奇怪的孩子?
柳泊舟不搭腔,他本能的覺得鉞硫貝並不想讓溫家人知道,他派給自己的「任務」,既不擅長說謊,便沉默。
『~~放、放箭!把他們殺了!』看到那個令人發毛的詭異孩子緩慢卻極有壓迫感的向自己走來,儒服青年慌了。
『小兄弟!保護師父他們!』溫氏門人眼看箭矢如雨絲密集的飛過來,連忙擋在溫家三口前面,幾個身形較為魁梧的踢開桌子當盾牌,守在大家最前面。
一群沒受過訓練的大夫不過翻了桌子,就算能擋住第一波,又如何擋下第二、第三波?頃刻間便被團團包圍,溫氏門人們不顧自身安危擋在最外圍,柳泊舟在中間,溫家三口被保護在核心裡。
『叛國賊們!別再做困獸之鬥了!難道你們以為這樣就能逃出去嗎?!』儒服青年的吶喊帶著得意的笑,遠遠的從人群那一端傳過來。
箭矢一枝枝毫不留情的射穿溫氏門人的軀體,血花飛濺人一個個倒下,溫藍潭和溫曇情的悲喊在紛亂中完全聽不清楚,柳泊舟耳邊是溫葵的哭叫聲,他握緊匕首打算衝出人群搏命廝殺…啪嚓!擋在四人前面的方姓青年身中數箭,嘔出一口鮮血,但他眼底的光輝卻旺盛得有如烈焰。
『…小兄弟,你不能去…要是你去了…就沒人能護著師父他們…呼…呼…聽著,等一下我們會製造空檔…咳咳…你趁隙帶他們逃出去…』方姓青年氣喘吁吁,邊說話血一邊噴,卻完全無視自己身上的傷,不住交代。
『方師哥你別胡說!要走一起走!』溫曇情哭喊,溫藍潭也不同意,方姓青年不理他們,直勾勾的看著柳泊舟。
柳泊舟是在場最能評估「戰況」的人,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也知道丟下他們不好,但他別無選擇。他沒有遲疑太久,直視著對方如炬目光,用力點頭。
『…好小子…師父他們就交給你了…大夥衝啊!!』方姓青年憐憫中帶著讚賞,溫柔的摸摸柳泊舟的頭,甩開溫藍潭和溫曇情的手,昂首長嘯隨著尚存的數人向官員們衝去,即使身中數箭仍不停下腳步,柳泊舟咬牙硬是將溫家父女拖走,一個十歲的孩子就算戰鬥力超群,也不可能很迅捷的帶著三個人移動,要不是溫氏門人邊吐血邊催促,還在原地踏步。
『我等溫氏門人,今於此拜別師父!求你們走!快走!』溫室門生的吶喊聲勢驚人,竟令官員們的動作一滯,溫藍潭極為不捨,但知道門生的用心,他不願令這一切白費,含淚護著女兒們和柳泊舟往外奔。
一片血光中,方姓青年回首看著溫曇情的背影,淡淡一笑。
『…可惜喝不到妳的喜酒…了…真羨慕…皇爺…』他口湧血泉,力竭後倒地不起,和同窗們並列,再也沒張開眼。
柳泊舟有如剎星降臨,在混亂中浴血奮戰,背著溫家三口不敢看他們臉上的表情…自己這樣殺人不眨眼的舉動,會讓他們學醫的人做何感想…?他不敢細想、也不願面對,可是在他們身邊感受到的溫暖祥和…讓他願為此付出一切。
就算鉞硫貝沒有命令、即使無人要求,重新來過一次…
他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決不會變。
亂箭劃破他身上無數處,血花飛舞有如鬼神狂飆,柳泊舟一步也沒有退,就像沙場老將一樣穿梭奮戰,氣勢驚人嚇得不少人流下冷汗。
被派來皇爺府的其實武力都不高…畢竟「上面的」說府裡只剩一群僕役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們,要不然柳泊舟就算再強十倍也不可能撐那麼久,對溫家三口來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只維持一下子。
數枝從屋頂射落的暗箭射穿溫藍潭的腿,倒地時背上又中了好幾支箭,溫曇情腳步一滯落得跟父親一樣的結果,但抱在懷中的妹妹卻仍緊緊的被護著,柳泊舟擋在他們身前團團轉的防止箭枝再射中他們,溫家父女倒在血泊中,漸漸感到生命不停流失,即將死亡。
柳泊舟奮戰許久力氣逐漸不夠,但他硬是撐著,竟然殺進了在地面的敵人,耗光屋頂上敵人的箭矢,趁著他們那些「不專業」的人要落地時,試圖扛起溫家父女,帶著溫葵逃…但這怎麼可能辦到?
『泊舟,放開我們…你一個人帶著葵…應該能逃過追捕…帶著它去找皇爺,為我們洗刷汙名…』溫藍曇撕下一角衣袍,手指沾血顫抖著寫下字,塞到柳泊舟手裡,他早已淚如雨下不住搖頭說不出話。
『姐姐!爹爹!嗚哇啊啊啊…』溫葵緊抓著溫曇情和溫藍潭的衣服嚎啕大哭,溫曇情溫柔的摸她的頭。
『葵…妳要聽泊舟的話…泊舟,替我帶句話給皇爺…沒辦法和您一起拆護身符…非常抱歉…』溫曇情澄澈的雙目滑落晶瑩的淚珠,拉著父親和妹妹的手無力垂下,在血泊中引起淺淺漣漪,再無聲息。
『曇兒!曇…咳咳咳…泊舟,你快帶葵走…求你了…這是我溫家僅存的一人…好孩子…快走…』溫藍潭親眼看到愛女斷氣,激動得連連嘔血,哀求的看著柳泊舟。
他眼底藏著和方姓青年一樣的憐憫…竟然讓一個孩子背負這些,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命運弄人哪…
『走啊!快走!』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溫藍潭只好硬起心腸拾起手邊的碎瓦丟柳泊舟,催促道。
他被丟中好幾個地方,癡癡的看著對方力竭斷氣。
為什麼…一點都不痛…為什麼…為什麼!!柳泊舟仰頭悲吼,硬是將溫葵從父姐身邊扯開,瘋狗一樣衝出府,夾雜在敵人吆喝聲和溫葵的掙扎哭叫聲裡,柳泊舟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溫藍潭最後那聲氣息微弱的「好孩子」。
…他明明這麼沒用,明明殺了那麼多人…
嚓!一枝細針劃破溫葵的手背,她立時沒了意識。
『她已經中毒了!快束手就擒!看在她年紀尚幼,我們會考慮放她一條生路!你再逃只是讓她等死而已!』柳泊舟絲毫不相信對方會放她生路,只是沒命似的狂奔…
中毒了又怎麼樣?皇爺醫術很好,他一定有法子可以救葵…一定…
他在心裡自我催眠,鑽進林子躲避追捕,不知幸或不幸,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掩蓋了他們的行蹤,搜查進度難上加難,加之有人報訊鉞霽夜已趕至皇爺府,為了掩飾罪行,敵人只好調頭。
狂風暴雨裡,年幼的柳泊舟抱著更年幼的溫葵翻山越嶺,枯枝長草勾破衣服,崎嶇山道上的亂石絆倒他無數次,滾在沙土上跌到溝中,柳泊舟雙膝發軟丟失鞋子,但他不敢停也不想停,只是沒命似的在漆黑的山裡狂奔…彷彿再也不會天亮,世界陷入永夜般絕望…他嘶啞的哭吼不曾歇止。
『…泊舟哥哥…葵好痛…好痛好痛…』溫葵在柳泊舟懷裡甦醒片刻,沒有哭鬧沒有掙扎,氣息微弱的喊。
『葵?!怎麼了?哪裡痛?告訴我!』柳泊舟大驚失色,連忙在道旁的樹下放她躺下,慌亂的握著她的手。
『泊舟哥哥…你在哪裡?爹爹呢?姐姐呢?皇爺呢?為什麼都沒有人…葵好怕…好痛好痛…』溫葵像是沒聽到柳泊舟的聲音,幽暗失焦的瞳孔滑下鮮血,接著是鼻子、耳朵、嘴巴…她軟軟的喊著,突然一陣淒厲長嚎,身體劇烈抽搐,顯然正受著極大煎熬,柳泊舟不管怎麼叫她都沒回應,過了一段感覺極為漫長的時間,溫葵終於不再哀號,卻也沒有再次呼吸…柳泊舟在暴風雨裡愣怔的瞪著她的屍首,一遍又一遍的探她的鼻息,一次又一次確認她的心跳…
他沒辦法相信,溫家三口他竟然一個人都保不住!
第十三章--碎心成魔
「皇爺…皇爺!」總管著急的呼喊拉回柳泊舟的思緒,手中有股濕潤感,低頭瞧去才發現瓷杯被自己捏成碎片,深深扎進肉裡冉冉流淌鮮血,但卻毫無痛感。
「皇爺,快鬆手!泊舟去拿藥箱來!」總管看鉞硫貝只是木然的盯著自己的手卻毫無反應,連忙掰開他握成拳頭的手,小心翼翼的替他挑起肉裡的碎片。
默默看著府裡為他效命多年的總管,鉞硫貝決定了。
「……讓府裡的僕役都散了吧,你也不例外,聽到了嗎?」總管聞言手顫了一下,瓷杯碎片落地,發出輕響。
他為鉞硫貝做事多年,雖一直無法像溫家三口那麼親近對方,仍對鉞硫貝的為人相當瞭解,他知道主子現在並不是因為他們無法護住溫家人這件事做出懲處的決定,而是因為他不想重蹈覆轍,既然護不住就只能遠離,表示他打算做危險的事。
「…皇爺,您切莫衝動,他們既出這種下流招數,想必後續的事已經安排好了,您現在若打算反擊怕是不妥…」
「我自有打算,不會草率行事,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面對察覺自己的打算,心急的殷殷勸諫的總管,鉞硫貝並沒有否認或隱瞞的意思,深沉的藍眼平靜無波。
如果是以前,總管毫不擔心對方會魯莽行事,但現在…他一點信心也沒有。
一樣的面容、相同的口吻…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眼前侍奉多年的主人忽然陌生起來。
「……您至少留幾個人在府裡照料您的日常起居…」他不死心。
「弄幾個式神就行了,其他的都收拾收拾回鄉去。」鉞硫貝強硬而堅定的打斷總管幾乎算得上懇求的話。
總管即使再擔憂,也實在沒膽子再反駁他,可那句「謹遵吩咐」卻哽在喉頭遲遲說不出口,著實萬般為難。瞥見柳泊舟臉色蒼白,捏著衣服的手微顫,總管嘆息。
不管有沒有用,總是再問一次吧…也算是替這孩子懇求。
「…那泊舟您打算讓他往哪裡去呢?他似乎無處可去…」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看著總管,又默默將視線移向柳泊舟。
「隨他高興,我去休息沒事別來找我。」不知道是讀出總管的心思或是柳泊舟的不安,沉默許久的鉞硫貝算是默許柳泊舟繼續待在府裡,丟下一句話便出房去了。
「謹遵吩咐。」總管凝重的表情轉為釋重的笑容,躬身道。
他在柳泊舟抱著溫葵逃出府後,和匆匆趕來的鉞霽夜一同衝到後院,見到滿地死屍震驚得無法言語。這些拿武器的官員是誰殺的?!
幾十個人…誰這麼大的本領?溫氏門人沒有這麼高強的武藝啊?
鉞霽夜抓住剩餘的人審問,才發現動手的人竟是那個怯懦的孩子…得知答案卻讓人更啞口無言。總管搖搖頭,現在想這些做什麼?無論如何,有個武藝這麼好的人留在這裡總是讓人放心不少。
「…泊舟,以後府裡就剩你一個人能照料皇爺了,我會告訴你需要注意的事情,你可要記清楚,明白嗎?」總管彎下腰和柳泊舟對視,溫和卻鄭重的說。
柳泊舟用力點頭,總管神情憐憫的摸摸他的頭。
其實帶他離府回鄉,對他應該比較好。可是他一定不肯…可憐他吃足苦頭,被皇爺撿回來後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安定的日子,現在卻又被摧毀…鉞硫貝查到柳泊舟的過去後,有和總管稍微提到,所以他現在才會這樣想,同時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對柳泊舟而言,把他撿回來並給予平和生活的鉞硫貝,是他的信仰;他的光明,是絕對不會背叛的存在。
總管瞥了瞥桌上一口都沒動的食物,搖頭嘆息。
鉞硫貝坐在後院的梅樹下,沉默的看著手裡的護身符,憔悴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喃喃自語。他身周瀰漫著一股難以靠近的高溫,空氣中彷彿嗅得到焦味,柳泊舟端著托盤,怯怯的望著他。
「…我說過別來吵我。」鉞硫貝冷冷開口,沒有回頭看他,柳泊舟肩膀縮了縮,但沒有退回去,硬著頭皮慢慢走近,皮膚頓時感到陣陣灼痛,他強忍痛楚來到鉞硫貝面前,在不悅的高壓目光下顫抖著將茶壺裡的茶倒進杯裡…鉞硫貝愣住了。
這熟悉至極的清香,以及澄澈茶湯裡蕩漾的白色花瓣…是曇情常常泡給他的曇花茶。
「……是曇情教你泡的?」鉞硫貝竭力壓抑聲音的起伏,小心翼翼的端起杯子,好像它會消失一樣。
柳泊舟點頭,盼望的緊盯對方,期待他會喝下肚。
鉞硫貝沒有馬上喝,深沉的眼底閃過幾抹柳泊舟看不懂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功夫才小口小口的啜飲。緊繃的氣氛退去,焦灼的高溫散開,柳泊舟很明顯的感到鉞硫貝的心神安定下來,高興的盯著他看。
「總管要你泡的?」鉞硫貝飲盡一壺茶,看著杯底殘留的花瓣,淡淡問道。
他知道就算柳泊舟會泡這道茶,也不見得會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這麼做才能讓他平靜一點」…府裡能下這種判斷的只剩總管了。
「嗯嗯,總管大人知道我會泡,就很高興的要我泡來給您喝,皇爺您很喜歡這個茶?」柳泊舟聽到鉞硫貝肯問自己「那件事」以外的話,興高采烈的將害怕拋諸腦後,殷切的問道,順手將托盤推得更近。
「……我很喜歡。」鉞硫貝眼前閃過那抹熟悉的明紫色身影,怔怔出神半晌,唇角不自覺的彎起淺淺弧度。
「以後我會常常泡給您喝,請您打起精神來吧!」由於月光移動,梅樹映出的陰影也隨著改變位置,柳泊舟此刻已看不清對方現在的表情,只得強行振作含淚僵笑道。
看著面前露出扭曲笑容的柳泊舟眼淚一顆顆落下,鉞硫貝嘴唇動了動,最終仍沒說什麼安撫的話,只要他去拿食物過來,怔怔的看著杯底殘餘花瓣。
「……其實你根本沒泡好…曇情泡的茶哪是鹹的…」月色幽微,鉞硫貝按著臉低喃,杯底花瓣隨著水珠落地。
深夜的皇宮裡,鉞霽夜看著一桌奏摺,完全提不起勁處理…燭火跳動,他憂愁的面容越顯清晰。我明明答應他我會顧好他們的…為什麼會這樣?
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激動的樣子,我到底該怎麼彌補這一切…該怎麼做,我才能變回他的「皇兄」?我對不起他,更沒臉去見他…鉞霽夜沉重的嘆息。
牢裡那些自作主張的人都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太傅這時候竟然有臉要緝拿硫貝府裡的那個孩子,理由是「攻擊朝廷命官」…偏偏這又是「事實」…追問他為何不把溫氏門人逮捕歸案卻就地處決草菅人命,竟推說是底下的人擅作主張,撇得乾乾淨淨,一點把柄都抓不到,究竟該怎麼做才行?!
鉞霽夜憤怒的打落所有奏摺,煩悶的再度嘆息。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明明才為國奮鬥回來,本來應該在辦榮歸皇城的洗塵宴;應該在籌劃跟溫姑娘的親事…現在全都毀了…永遠無法實現了…這誰承受得住?有多少人能吞下這種痛苦?希望他別悶出病來…
鉞硫貝在空蕩蕩的皇爺府告假休養了好幾天,這之間他想了許多事情,心情終於整理好,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一如他往邊關前那樣冷峻淡然。
看著式神送來的文書,沉默許久將目光移到垂手站在旁邊的泊舟身上,鉞硫貝擰眉臉現不悅。…是因為見識到他的武藝,認為這種人待在我身邊「不妥」嗎?到底想從我身邊奪走多少人?都沒跟你們算帳就先來要債?直接上門殺光我「師門」,還好意思追究他「攻擊朝廷命官」?所以是要乖乖受死是嗎?
「…皇爺,是有人要抓我嗎?」柳泊舟雖然識字,但文書上的句子寫得太艱澀,他看得不是很懂,好奇的問。
「哼,說你攻擊朝廷命官,要我別庇護你,將你緝拿到案。」鉞硫貝冷哼,毫無保留的向柳泊舟解釋文書的內容
「噢…那如果把我交上去,對您有好處嗎?」柳泊舟問。
鉞硫貝有些詫異的頓了頓。眼前這個年幼的孩子,既沒有求救、也沒有說是他要他做的而不服氣,著實令人感到意外。
「…對我有好處嗎?」對我?為什麼是對我?不擔心自己嗎?鉞硫貝極為稀有的露出不解的神情,又重複了一遍。
他是個需要耗費很長時間才能和別人親近的人,在目前這個階段,他仍未完全向他敞開心扉,所以他反而比總管這名旁觀者更晚發現,自己對柳泊舟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因而覺得對方的反應難以理解。
柳泊舟歪著頭看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重複一次句子。
「當然沒有好處,最後得利的只有他們,別傻了。」鉞硫貝不願和他解釋太多,擺擺手只做了結論。
領泊舟愣愣的盯著端坐在太師椅上,凝神檢視文件的鉞硫貝,很煩惱自己該做什麼才能幫上對方。
「皇爺,您要幫葵他們報仇嗎?我也想一起。」半晌,他問。
「……不然呢?你留著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鉞硫貝揚眉反問,柳泊舟聞言滿臉欣喜,用力點頭以表忠誠。
他為什麼那麼高興?鉞硫貝無法理解的看著柳泊舟。
「皇爺,我會變強,變得很強很強,一定可以幫上您的忙!」柳泊舟兩眼發光,殷切的向鉞硫貝保證。
他愣了愣,實在不確定該做什麼反應,只有默默點頭,隨他自行解讀。
溫氏滅門案震驚了整個朝野,太傅堅持溫氏通敵,還公開了所謂的「證據」,極力往他手裡的人不過是愛國心切才如此急躁,最多只有「行政疏失」的方向說明,鉞霽夜提不出反駁的論點,想治罪卻辦不到。
瞥見弟弟明明應該是最憤恨的人,此時卻露出微笑,鉞霽夜心裡莫名不安起來,說不出什麼理由,但就是不對。
「依太傅所言,只要犯了死罪,就不需要審訊,無論人在何處,都能就地處決,是嗎?」鉞硫貝晦暗的藍眼寧靜的注視著對方,慢騰騰的開口,嘴角勾起的弧度令人發毛。
「怎麼會呢?下官當然不認為是這樣,皇爺切莫曲解下官之意。」
「那麼太傅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直接闖進我府裡,打傷我的僕役、燒我的院子、殺我的人…就算對方真的犯了死罪,這一連串的行動能單單以『過分急躁』、『行政疏失』就了結?」鉞硫貝十指交疊,不疾不徐的輕聲問道。
藐視皇族的罪狀可大可小,先前那些表面恭敬心裡鄙視鉞硫貝的那些事,他毫無辦法(何況對方沒犯錯卻刁難人只是讓自己更難看而已,所以他只能忍耐),但是這麼明目張膽的冒犯行為,再不處理就太窩囊了。
他基本上不以地位壓人,而且從前為了名聲會退讓求全,現在呢?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反正努力對方從不放在眼裡,反正『看著他』的人都不在了,守著名聲做什麼?地位這時不用何時才要用?都造假證據了難道我還不能用這點權力出招?
是你們逼我的,就算現在沒證據也不能讓你們太好過!
你想拔除我的「羽翼」,我就折斷你的「手腳」!
「……那皇爺打算如何懲處他們呢?」太傅額角滲出汗水,不正面回答而是要求鉞硫貝親自說出他的打算…他知道鉞硫貝非常重視溫氏門人,現在應該正是最怨恨的時候,一定極想報仇,但是照他「從前」的表現來看,為了「名聲和認同」不願太過嚴峻的對待別人也是很有可能的行為…運氣好的話大概還能保住大多數人,運氣不好的話至少還能用那些「不是最優秀的人」降低鉞硫貝的聲望…
總之就先用拖字訣應付吧。太傅在心底盤算著。
誰知道想像很美好,現實卻完全不配合,至少以從前的方式衡量「現在的」鉞硫貝絕對是錯誤的方式。
「太傅認為呢?」鉞硫貝冷笑以對,直接把燙手山芋扔回去。
不就是想拉低我的評價?丟回去看你打算怎麼樣。
當著所有人的面,太傅總不能再把問題丟回去,否則就會淪為笑柄…何況「上位者」已經兩次要求,豈能不答?
太傅偷覷龍椅上端坐的鉞霽夜,對方卻視而不見。
鉞硫貝好整以暇的拂去衣袖的皺褶,似笑非笑。
「……依下官之見,不妨解除官職回鄉反省…」太傅擰眉。
「殺光我的門客,就只有解除官職?」真有膽說啊…鉞硫貝不怒反笑,其實對方說什麼都無所謂,他早就打定主意一個都別想活下來了,但是他必須完成「師父」的託付,不管如何都要洗刷他們的冤屈。
「溫氏一門犯下叛國罪,罪證確鑿。」太傅斬釘截鐵的強調。
已經騎虎難下了,無論如何必須堅持這點。
「我願以性命擔保,溫氏一門絕無做過任何一件足以稱為叛國的事情,但空口說白話怕是無人信服,懇請陛下讓我重新調查此事。」鉞硫貝毫不意外對方的發言,他從王座緩緩起身,跪在鉞霽夜的龍椅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前,堅決的請命。
鉞霽夜緊握龍椅的扶手,平素溫文柔和的眼裡蒙上一層陰影…那聲「陛下」令他痛心不已,深刻明白弟弟仍在怨他…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讓他盡力去平反…
「…准了,反正若真有此事應該不怕重審此案吧?」鉞霽夜趕在太傅打算阻止前就先截斷他的話。可憐這位年輕的國王一時心焦,急著挽回弟弟的信任,平常完美沉著的思考被感傷掩蓋,無法多作考量。
鉞硫貝不知道做了什麼,被他重新審問的官員一個個精神崩潰,招認誣陷溫氏一門的罪行之後不是自殺就是變成廢人,身上卻沒有拷問的痕跡,被指認為主謀的太傅控訴鉞硫貝用了不正當的手段訊問,但別說官員毫髮無傷,連下毒的證據都沒有,這樣的控訴自然沒用,最終被判流放。
但還沒有結束…太傅一黨含家眷在內,未達流放地全死了。
太傅死狀悽慘甚至難以辨識他的長相,卻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因為連押送的官員也一併送命。
一切只會是鉞硫貝造成的,不只鉞霽夜知道,百官們也如此臆測,但「沒有證據」,依然沒辦法證實鉞硫貝做了「不正當」的處刑,只能不了了之。
第十四章--分道揚鑣
本來鉞硫貝的名聲就比不上鉞霽夜,此時更是跌到谷底。
鉞霽夜滿心焦灼,感覺弟弟離他越來越遠,終於忍受不住,獨自跑到皇爺府打算和鉞硫貝好好談談。
鉞硫貝卻一派平靜的端坐在椅上,冷漠的看著他。
「恭迎陛下,不知有何吩咐?」鉞硫貝語帶諷刺,笑問。
鉞霽夜發現鉞硫貝現在比從前更常笑…卻沒有溫度。
「…你做了什麼?我不會向別人提的,告訴我吧?硫貝?為什麼那些官員都瘋了?」鉞霽夜接過式神送上的茶一飲而盡,問道。
「我什麼都沒做,難道陛下有『證據』能指出我做了什麼嗎?」鉞硫貝慢條斯理的撥開茶沫,平靜的回答,除了「證據」兩個字音調明顯變重,其他並無異常。
「…我知道你仍在怨我,但溫氏一門冤屈既以洗清,他們也被懲處了,你就不該繼續下去,私刑也是有罪的啊,他們應該被法律制裁而不是被你處決…」鉞霽夜苦口婆心的試著勸服鉞硫貝,卻被笑聲打斷。
「被法律制裁?法律?呵呵呵呵…法律保住溫氏一門了嗎?陛下…您若是認為我做了什麼不正當的行為,儘可蒐證並用『法律』制裁微臣,不是嗎?何必在此浪費口舌要微臣認自己『沒有做』的罪行?」鉞硫貝低沉的笑聲令鉞霽夜心寒不已,頓時一室死寂。
鉞硫貝既敢放話,就有十足的自信,絕沒人找得到證據,他一邊帶刺的反問鉞霽夜法律究竟有何用,到底能保護什麼;一邊隱晦的向鉞霽夜發出「戰書」。
鉞霽夜根本無心思理會鉞硫貝這番無禮狂悖的話語,也不是非要為那些犯人討回「公道」,只有痛心疾首的悔恨和焦灼悲憤的心情…全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有遵守承諾,護好溫家人,他必不會變成這樣…
曾經那個光明磊落的弟弟去哪了?這個「陌生人」是誰?
「…我對不起你,你可以不原諒我…但不要迷失自己…就此打住吧,皇兄求你了…」鉞霽夜知道再談下去只是徒勞,臉帶哀傷的起身拍拍鉞硫貝的肩膀,緩步離去。
鉞硫貝雖沒像先前那樣激動的甩開對方的手,但也沒有跟以前一樣轉頭和他對視,而是別過臉。只怕從今以後,他再也無法直視他眼中耀眼的光輝。
鉞硫貝因鉞霽夜的「完美」墮向黑暗,諷刺的是他卻因此更「成就」他的完美,他明知是錯的,但選擇的是自己,下決定的也是自己…他不願退。
看著越來越像鉞霽夜的鉞雁翎,鉞硫貝有預感自己這一生將會是一場笑話,但他寧可拚上最後一搏,再不願回首。
鉞硫貝在地下融洞裡絞盡腦汁改良蠱物和咒式,司馬麟看他一天天越陷越深,彷彿著魔一樣,頗感憂心。
「…我想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可以奪走紅羽的心,下次絕不會再輸給默蒼離的,你呢?下輩子要怎麼跟她告白啊?」司馬麟聰明一世,此時卻不知道究竟該跟他說什麼好,為了吸引鉞硫貝的注意,只好以奇怪的問題和他「搭話」,誰知道對方卻靜靜停下工作,怔怔出神。
「……如果有下輩子…我寧願他們和我永無牽扯…永遠…」鉞硫貝兩眼無神,對著虛空喃喃自語,他們一直是靠唇語溝通,所以不知道真正的語氣,但看著鉞硫貝枯槁的側臉,就算聽不見聲音,也知道他多心傷。
痛到不敢奢望再見,自責到這般田地,該有多催心?
那個到手也不知道意義何在的皇位,對他會是「救贖」還是「虛無」?
司馬麟隱約知道答案卻無法開口告訴他…因為由滿心想向默蒼離復仇的自己開口勸他「放下」,未免太自大可笑…
他們都是陷入黝暗深淵的愚蠢狂徒,何不並肩而行走到盡頭?
時光流逝轉眼溫氏滅門案已經沒人提起,鉞硫貝從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就再也不曾出現在溫氏一門的墓碑前,不管是報告他們冤屈已洗清還是每年例行的掃墓,他都要柳泊舟帶著式神過去,自己留在府裡。
因為修行滿身是傷的柳泊舟年年問他同不同行,次次都是同樣的答覆,看著每次鉞硫貝要他帶去供給溫曇情的裝滿紅豆的紫色小布囊、給溫藍潭的茶葉、給溫葵的糖果、給其餘門人的醇酒,他真的無法理解鉞硫貝為什麼不同行,但他永遠得不到答案,最終只能「獨行」。
鉞硫貝默默來到從前溫家三口住過的院落,倚著再也沒有開過花的枯槁梅樹,靜靜倒酒獨酌。
他拿什麼臉去見他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鉞硫貝自嘲的笑笑,這雙汙穢的手,骯髒的眼神?他無顏面對當年如此認同他的他們,他知道就算死了,也無法和他們去一樣的地方…他再也配不上他們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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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未歇,司馬麟和柳泊舟的追逐遊戲終於結束,司馬麟成功奪走柳泊舟手中的茶壺,毫不理會對方怒氣衝天的怒罵,興致高昂的打開壺蓋。
「…咦?這不就是普通的曇花茶而已嗎?有什麼好稀罕的啊?」司馬麟失望的將壺底翻了個遍,不解的問。
「這才不是普通的茶…」柳泊舟生氣的開口,卻說不下去。
司馬麟看他的反應頓時明白其中大概有什麼緣由,轉頭注視坐在龍椅上怔怔出神的鉞硫貝,一室靜謐夜色柔美燭火搖曳,他如大夢初醒幽幽開口。
「…的確很普通…」鉞硫貝淡淡說道。
但我喜歡,天殺的喜歡。
(手稿2021/6/20.電子檔202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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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沙龍沒啥規則,就單純發文而已,歡迎指教^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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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刃 數百年前,有個大盜賊將畢生所有收集到的財寶藏到一處極為隱密的地方後便消失無蹤,江湖上無數人想得到這批財寶出去尋寶的人卻從沒一個回來… 一個月黑風高天上飄著漫天飛雪的夜晚,邊境縣城外的雪山上有個小小的黑影搖搖晃晃的移動著,身後走過的路留下一灘一灘鮮血,他回過頭凝視著後方,確認無人後重重的嘆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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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府中,最忙碌的人除了鉞硫貝,就非柳泊舟莫屬了。 鉞硫貝一忙起來就老是忘記吃飯,要不就是隨便吃些行軍丸充飢,覺也不睡常常昏過去,每天在外還得應付不知哪裡派來的殺手刺客,有時候還被下毒,好幾次都看到他步履蹣跚的晃回府,然後自己製藥解毒,還一句話不吭。 不肯吃外食便是因為如此,可他每次讓式神做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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