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戶籍地址?」陌生中年女子嚴肅的問。我愣了一下:「你們有啊……」女子抬頭,扶了扶黑色鏡框,加大聲量:「姓名、戶籍地址?」我懦弱屈服了,低頭回答。她接著問:「槍從哪裡來的?」將照片甩到我面前。我:「買的……我不懂怎麼……才能做出一把槍……」女子滿臉怒氣,用歇斯底里的音量:「跟誰買的!」我被她的音量嚇了一跳,不自覺猛然站起,不知所措。我跟誰買的?到底跟誰買的?腦袋還在蒐尋記憶,旁邊身著制服的陌生男人就壓著我怒吼:「坐下!坐下!坐下!」接著我就忘記他們對我做了甚麼。只記得有好幾個星球大的金字塔壓在身上,讓我窒息,還有一群三公尺高的無頭巨人用帶鉤的鞭子抽打我的靈魂。隱約間,我緩緩飛起,在蔚藍無雲的天空裡,與那些定格不墜的鳥兒一同鑲嵌在天上。「我們」,似乎又自由了……
一、有關「我」的「部分」……
在那個荷爾蒙全身翻攪的年代,你每日專注看著我的雙眼。我們無法感受彼此的差異,或是誰更真實一些。我的眼瞳映著你的眼瞳,你的眼瞳和我的疑惑共時發生,這不是巧合。我們多次在家中無人時,試著在鏡子面前裸裎自瀆,看著彼此扭曲高潮的面孔與每一寸皮膚。總是想找到「你不是我,我不是你」的理由,或是建立一些能讓「活著」這件事有獨特意義的可能。「你是誰?」以一種雙面鏡射的方式,無限迴盪在時空裡;於是我們完全失敗。終於你第一次出拳擊向我,在鮮血流淌中,我們不得不接受彼此。
我想你還記得在M、K速食店瘋狂流行的日子,我們偷偷翻出兩公尺高的校園圍牆,尋找自己的舉動。有時我們到圖書館,試圖在文字堆裡找到那些所謂哲學概念的答案(或是作者殘存的靈魂碎片)。有時我們翻著聖經,啜飲幾小時褐色含糖氣泡飲料,隔著厚厚的落地玻璃窗,望著寂靜無聲快速走動的陌生面孔。忘了在哪個片刻,我們終於確認「存在」這件事,卻發現這個存在,藏有宇宙裡最完全的孤寂……嗯,孤寂(除了你我)。
那輛老舊搖晃,排放大量黑煙的公車上,嗅到香水味就勃起的過去,或是看到裙擺下裸露的大腿、白襯衫內隱約透現的胸罩就呼吸急促的記憶裡,我們以極其巨大的墨綠色書包遮掩微小陽具,不自主抖動射精。傾盡全力壓抑臉部扭曲,艱難轉頭看向窗外(其實是你看著我的瞳,或我看著你……)。那時我們如此信任彼此(或無可奈何?),而如今你屢次擊碎我之後,是否依然記得那些公車上的記憶?你:「要寫這些嗎?」我沉默。
「要寫這些嗎?」你的疑惑也同樣是我的。我們永遠沒有勇氣對任何人說起那些性衝動的苦悶與荒謬現實。尤其每當理髮時,我們雙手在披著的白巾下撫弄下身,嗅聞理髮阿姨身上成熟的氣息。或在教室最後一排座椅上,無視五十名同學發現的可能,以火熱慾念望著剛任教的長髮歷史老師,將外套遮掩大腿單手套弄……更無法說出我們擠在浴室門縫下,屏住呼吸,偷看媽媽洗澡,甚至多次在夢中與老師、媽媽性交的不堪記憶。
那時我們懷疑自己、鄙視自己,充滿了噁心……但始終抗拒不了全身荷爾蒙翻天覆地無時間差的干擾。我猜從那時你就想將我殺死,因為「只有我知道」這些不堪往事。於是那些擊碎鏡面與擊碎後的輾壓反覆發生。但你不死,我就不死。某個角度而言,其實是你想擊碎自己,貼近死亡。對於死亡,我們至今都有一種美麗而暈眩的想望。
我們和鳥兒鑲嵌在天上,你猶豫:「用拼貼、非線性的方式?」但你的疑問,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初稿已完成,二稿改不改、怎麼改、改甚麼,其實沒有任何差別。忘了誰說:「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不會不發生。」沒了影子的你還在顧忌甚麼?所以我沉默。我知道只要一開口,你會再次將破碎的我輾壓成粉屑(雖然我早就不在乎)。這個衝動幾十年一再發生(而我一直死不了)。在這樣壓抑下,沒甚麼是不可能的。
像當初服兵役時,我們將麻繩套上營區野狗的脖子︱︱然後吊在樹上。與同袍弟兄歡樂的看著牠掙扎、喘息,以及死亡前露出的絕望眼神。接著極盡慈悲快速將狗放下、潑水、急救,等待牠恢復活力……然後,嗯……然後……再一次吊在樹上;再一次、一次。「快放下!快放下!不然就沒得玩了!」這樣的慈悲換來眾聲狂笑,野狗似乎在山峰山谷永無休止推著巨石前進;活不是活,死不是死。直到多年後我們才明瞭,那時我們微微濕潤的眼角只是歡樂的想像,而這個明瞭是在我們也成為野狗之後發生的。
人成為狗是完全可能的,這並不是擬物或譬喻、象徵等等浮濫的修辭。我說的是「主觀意識決定客觀存在」這種科學概念(哲學概念?)。退伍後好多個寂靜夜晚,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成了樹上那隻喘息的野狗。在分不清「夢與清醒誰比較接近現實」的混亂裡,我們時時感受野狗死亡前急促的呼吸。於是無論日夜,刻意猛灌五十八度酒精。玻璃杯常常友善的問:「乾?」我們豪氣回應:「乾!」似乎想藉由血液裡高濃度酒精,讓夢與現實與意識與存在融入一個奇點大爆炸;重生。
但青春時期小蔣死亡面容、島嶼菊花香或綿延數公里的人龍不知道為什麼一同擠在夢與清醒與酒精裡。有時我站在中正廟綻放的野百合下與巨大廣場輾壓的坦克對峙,遠方莫名雜混著崔健、羅大佑、黑豹粗礪生猛的嘶吼卡帶,或是唐朝、王傑、張雨生高亢的歌聲。到底甚麼是夢?甚麼是現實?多年後我依然疑惑。你說:「後設?」我沉默。
跟野狗大約同一時期,我們在夜間戰鬥操練後回到營區沖澡就寢。接著浴室傳來驚恐聲,我們抓到一條小指粗細無毒綠蛇,放進特大號寶特瓶罐裡,裝上八分滿的水……走回寢室,用110伏特交流電每隔三十秒電蛇兩秒。每次通電小蛇就會向上浮起,像是暈倒,又似乎要呼吸。那時旁邊聚集好多同袍都笑得很開心,忘了誰一直說:「電慢一點、電慢一點,別弄死了……」但十分鐘後小蛇沒了動靜,大家覺得無趣紛紛入睡。我們離開寢室,把保特瓶裡的小蛇,連水倒在草坪上。我們放走了牠,卻不自主充滿莫名憎恨,那個夜晚有很多流星,滿天的星子很亮很亮。
很多過往與此刻成了模糊疊影。小蔣與老李鑲框後的面容極其相似(江浙口音與台灣國語其實沒甚麼不同)。百合花與太陽花到底有甚麼不同的芬芳?巨大廣場上輾壓的坦克,預言了幾十年後南方那顆巨大珍珠的命運……KMT與DPP驗血後原來有兄弟間的DNA。五星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膠黏成無脊椎軟體動物,幾千支紅色巨型沖天炮以及新世紀瘟疫爆發,仿佛只是昨天與今天的事件……Taiwan與Republic of China或Formosa沒有差異……
還有。還有卡帶湮沒了黑膠唱片,CD殺了卡帶後被MP3宣判斬首,MP3的墓碑是線上串流的傑作。電腦會選土豆但阿公阿嬤沒有鍵盤,找不到YouTube、KKbox,對智慧手機APP很陌生(所以沒有懷念的播音員)。所有這些那些的發生,至此都無所謂;我們與鳥兒一同飛翔。你問:「能不能看得更清楚呢?」我沉默。你:「那就從退伍後回憶,直到我扣下板機?」我依然沉默(你忍住衝動,沒將我輾壓成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