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x影

明亮的光線

整面的書櫃

外頭昏暗

吆喝著

現在已是快要深夜

兩個孩子斜對坐

寫著作業

在我沒看見的地方

一根稻草緩緩降落到孩子身上

於是他拋下了筆

大喊著：「好無聊喔，不想寫了啦。」

我好說歹說，又把他勸去繼續寫

但過了一下

筆又再度被拋下

「好無聊喔，不想寫了啦。」

我拿出段考快要到了的理由壓他

稍微強勢讓他繼續寫

過了一會兒

「好無聊喔，不想寫了啦。」

「幹您娘你到底是在吵三小？整天無聊無聊的喊，你就只做你會快樂的事情嗎？我告訴你，你不是小孩了，你要學著去忍耐去做你覺得無聊的事。因為人生不可能都是快樂的，人生不可能永遠都會感到滿足的！」

我大吼，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失控地大吼。

下一秒

我看見眼前的他身形一陣扭曲

原本矮矮胖胖的他，隨著扭動、五官失去蹤影，慢慢抽高，最後變成一個

在深夜反反覆覆滑著手機、看著眾多重複地更新、飢渴尋求一個滿足自己空虛的樂子、卻過了一個小時仍不可得、然後在臉書上敲著鍵盤發著文的

我自己

「我」抬起頭，淡淡說著：

「你在罵我？」

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張開眼，又回到

明亮、正向、充滿希望的學習空間

那個孩子看著我，隨後默默坐回去繼續寫。

我心中千頭萬緒

我剛剛對孩子大吼了嗎？

但為什麼他沒有回嗆什麼？

不對，我剛剛看到的是什麼？

為什麼我會看到那個畫面？

是幻覺？還是現實？

這一切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中非常雜亂

以至於

另一個孩子

把數學作業丟在桌子上

然後說著：「我不會。」

的時候

我沒有太多力氣去鎮壓內心的情緒

有點衝地說：「閉嘴，看過題目再來跟我說不會。」

他像是沒有察覺到我的怒氣似的，依舊那個吊兒啷噹的語氣說著：

「我都聽不懂啊，所以我不會，就不用看了。」

有人

在某個地方抽了菸

亂丟了菸蒂到我這乾柴上

在火三角湊齊了最後一個火種的情況下

火燒起來了：

「你不是不會，你就他媽的只是嫌麻煩、想逃避，然後就貶低自己，把一切都怪說自己不會，這樣一來就可以很理所當然地逃避你所視為的麻煩。你就是個孬種，他媽一隻鴕鳥。不願意面對麻煩，為了逃避麻煩，乾脆放棄自己、放棄一切可能，然後呢？一邊說著：『我就爛啊、我就笨啊。』一邊把頭低下埋到土裡，幹您的，你有努力過嗎？你有給自己機會嗎？肏！」

似曾相似的情況

那個既視感讓發怒完的我背後一涼

隨後我那個學生開始膨脹

然後

砰的一聲

爆開

皮囊四散成碎片

在裡面

如死去的蟲子般蜷曲著、敲打著自己、責備著自己、不敢抬起頭

的

依然是我的身影

我站在

我的房間裡

看著

自己

我晃了晃頭

打算把這虛幻的場景晃出腦袋

再次開眼

我跟之前一樣站所有學生前面

但這次

我穿著卡其色制服

站在講台

眼前是一排又一排

跟我一樣的同學

不斷要求著

「他媽的副班長給我開冷氣喔！」

我面對眾人的要求

說著環保的理念、說著北極熊的困境

死活都不願意交出我的冷氣卡，讓他們開冷氣

我的嘴巴動著

我的肢體說著

我

內心卻是大喊著：

幹嘛？就讓他們開啊！為什麼要有這種無謂的堅持啊。

搞到天怒人怨

事後回看

這又有什麼意義啊？

多年後的你

會笑話這件事情啊！

為什麼要為了奇怪的堅持，搞到大家都不開心

從中又獲得了什麼呢？

大笨蛋！

我閉上眼奮力吼出最後三個字

再次張開眼

我躺在床上

嘴巴剛講完「既生瑜、何生亮」

突然明白

不是為什麼天下要有個諸葛亮讓我失敗

而是

我從沒看懂這天下大勢

東吳被六姓把持

他們只想穩定

只在乎既得利益

東吳

根本不可能一統天下

這是天下大勢

我從未看清

而去費盡心思

去爭那一寸一土一城池

終究

只是我的夢

虛幻到

回頭看只是有空虛的夢

苦了那些

跟著我的士兵

為了我的私心

受盡辛勞

甚至失去性命

何其無辜

何其可憐

放不下

看不開

被執著黏了眼

我痛

他苦

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想

我愧對

江東父老吧

閉上與張開

我又回到了學習空間

他們寫完了評量

騎著車回了家

搭著車回了家

我看著他們遠去

關掉白色的燈

室內登時變成昏黃與黑暗交織的空間

我坐在椅子上

看著角落光線照耀不到的地方

聽著從那裏傳來的陣陣低語

像是學生的話語

又像是我的聲音

「是誰？」

聲音嘎然而止

到底

在黑暗之中

是誰在對我說話

而我

是在跟誰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