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他與我的冬季水池 (3)

2021/11/1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過了這個禮拜,下個禮拜已經開始,我沒特別注意房子裡是不是還暗著,會不會有人開燈,我一心想到那大草原去,既然都已經過了這麼久,那就趕緊動身前往,我興奮地大叫並且奔向那個草原去,在草地上滾呀滾,不停地親吻還沾有露水的草皮,天啊,你們綠的太美了,我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草皮。我放下一切擔憂的心躺下,在天黑之前我還能躺在這裡好久好久呢,對著天空開始快樂地高歌,唱著披頭四樂隊的〈The Night Before〉。
  當我唱了第六次時,我的眼角瞧到遠處站著一個男人,我緊張的坐起身來,四周彷彿沒有聲音,瞇起眼仔細看著那男人的樣子,是賽布叔叔!我跳了起來,瘋狂地向他飛奔而去,我好想你呀,我真的好想你呀,我不停在心中這麼喊著,雙腳如飛起來般快速,熱烈的心火速地在心頭燃燒著,我不能作夢了,我沒辦法作夢了,所以沒辦法見到你,因為你就在這裡。我跑到他的面前,向他擁抱,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便伸手扯住我的頭髮,拉著我走到池子邊,賽布叔叔,我好想你啊,你這些日子上哪去了,我好想見你啊,他掐住我的脖子將我的臉壓入水中,我想你,想你想得不能呼吸了呀,將我拉回水面上,又壓進水裡,反反覆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啊,我的心被浸得濕透了,原來我想你想得窒息了呀,真是瘋狂的思念啊。
  我倒在地上不停咳嗽,咳得整個臉都紅了起來,一時沒辦法說出話來,我模糊的眼裡出現他的身影,直到視線漸漸清晰,才看清楚他就坐在我身旁盯著我看。
  「終於幫你洗乾淨了,泥巴鬼。」他開口對我說。
  我無法開口對他說聲謝謝,但我不停點頭向他道謝,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他撥開黏在我額上的瀏海,我感覺到他溫熱的體溫,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他的體溫瞬間在我的臉頰上蔓延開來,直至整個身體。
  我的第十個生日到來時,我正在跟小狸子用枯枝排成一個圓形假裝那是生日蛋糕,遠方看得到賽布叔叔的身影往這邊走來,我連忙先把小狸子趕走,雖然我也沒想過叔叔看見小狸子會有什麼反應,會把牠趕走、把牠殺了或是把牠收下來當寵物,沒這麼想過,不過不曉得為何我會做出這種奇怪的舉動。
  「泥巴鬼,生日快樂。」賽布叔叔拿出一個很小的圓蛋糕,露出了我最寶貝的笑容。
  「賽布叔叔,你願意在這邊陪我一下嗎?」
  「當然可以。」他竟然就在泥巴地坐了下來。
  「你的褲子髒了,這樣好嗎?」
  「今天就陪你當一天的泥巴鬼吧。」他又露出了笑容。
  「叔叔,我蛋糕想分給你吃。」
  我餵了叔叔吃一口蛋糕,我竟然因此興奮得不得了,他金色的頭髮在空中飄得好美,陽光直直照著他的頭頂,那個耀眼的金黃色在空氣裡不斷流蕩。
  「泥巴鬼,今天我帶你出去玩吧。」他突然站了起來。
  「出去玩嗎?」
  「沒錯。」
  要和賽布叔叔出去玩,我聽到這句話就開心得不得了,他帶我坐上一台古老的小貨車,叔叔坐在車裡,我則坐在後面的透天車廂,我可以站起來吹吹風,雖然風有些冷,可以大聲亂叫,沒有人會阻止我,沒有人會在旁邊對我說:注意你的行為舉止。他沿著小路一直開,一開始是茂密的樹林,到後來兩旁都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路途上沒什麼人,速度不足以讓人飛起來,卻可以讓人好興奮,那強風吹得我眼睛睜不開,他不時打開椅背後面的小窗口問我,開心嗎?開心,非常開心。我記得風吹得強烈時,我偷偷的摸到了賽布叔叔被風吹亂的金色頭髮。
  到了半路時,他停下車來,然後走到一間破舊的小屋裡去,跟一個男人打招呼,然後請他幫我們開車,他說他很樂意這麼做,大概是之前就認識的男人吧。賽布叔叔跳上後車廂跟我坐在一起,他對我笑了笑,我也望著他笑了出來,車子又發動,又朝著那沒有盡頭的小路駛去。一路我跟賽布叔叔搭著肩開心地笑,一起大聲唱歌,他不停摸著我手臂上被他拖行所留下的疤痕,並且露出滿意的笑容,我簡直興奮到了極點,他將我扛到肩上去,他的金色頭髮在我的眼裡就像閃閃發光的鑽石,不停閃爍,不停照耀我失去光芒的一生。
  回到池子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我已經深深地睡在賽布叔叔的懷裡,我的確沒有作夢,因為他就是我一生中該作的夢。
  在這裡生活的第二個夏天來臨時,我一樣和小狸子一起作伴,到這時叔叔還是沒發現牠的存在,牠不常常在這裡,牠很多時候都會消失不見,我找了許久也找不到,池子裡的水很清涼,因為實在太透澈,以至於我喝了好幾公升去了,這天,我穿著髒兮兮的衣服,上衣是叔叔給我的,是一套白色連身的工作服,穿起來不大不小剛剛好,當然它現在不是白色,是泥土的咖啡色,我跳進池子裡游了起來,非常涼爽,裡面如以往一樣乾淨,就像我家後院的游泳池一樣,甚至比它還乾淨呢。
  「跟我走。」賽布叔叔突然出現在水池旁,我快速地游到他旁邊,上了岸,工作服從咖啡色又變成了白色,他便往房子那走去,我濕答答的身子一路滴著水跟在他後面,他開了門,讓我進去,我猶豫了起來,進去地板就整個都濕了,該怎麼辦。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他回過頭來,我急忙跟了上去,隨著他走到三樓去,地板因為我的衣服濕了一片,他打開了浴室的門,將我推了進去,我大力地摔到地板上,在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他像是要脫下我的連身工作服,用力地扯下我背後的拉鍊,叔叔,你在幹嘛,快住手!我突然奮力掙扎了起來,不行,我不能讓他看見我光溜溜的樣子,全身都是疤痕的小孩子太醜陋了,他卻絲毫不停手,眼看我的內褲已經露了出來,我大力撥開他的手跳進沒有水的浴缸裡,縮起身子,對不起,我的身體很醜。
  「出來。」他嚴肅地說,「我數到三,給我出來。」
  我拉起衣服遮著自己,慢慢跨出浴缸時,他將我推倒在鋪滿冰冷磁磚的地上,我大叫了一聲,他瘋狂地想脫掉我的連身工作服,你到底怎麼了,叔叔,你到底怎麼了?我又開始不停掙扎,突然我的小腿一片熾熱,一道細細的紅色的鮮血在我褲子上滲透開來,我停了下來,痛意慢慢從傷口傳開來。
  「再敢亂動試試看。」他亮出一把銳利的剪刀,剪刀上有我淺淺的鮮血,「這是不小心的。」
  「對不起,我身體滿是受傷的疤痕,我不想讓你看見,賽布叔叔,我真的不想讓你看見。」
  我抱著頭,小聲地哭了起來,他還是靠了過來,一句話也不說迅速脫掉我的工作服,我那破爛的內褲露了出來,滿是傷痕且瘦弱的身體也赤裸地袒露在他眼前,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得不能自己,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他在我面前蹲下身來,又睜著那碧綠色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的身體,大大小小的瘀青,各種傷口以及疤痕,我錯亂的心再次在他眼底化成灰燼,他伸出手來,用大拇指拭去我滾燙的淚,我睜大著眼盯著他看,淚水不斷從眼角流出,他突然低下頭去,親吻我正流著鮮血的小腿上的傷口。
  「我只是想拿回我的工作服,」他說著,並且不斷輕輕摸著我鎖骨上摔傷的疤痕,他抬起頭來,碧綠色的眼珠子閃爍不停,我的心跳驟然加快,青澀的身體起了些微反應,他將頭靠在我耳邊,輕聲地說:「我會對你溫柔,我就是你的王國。
  在池子邊的日子已經過了整整五年,我已經十三歲了。
  為了慶祝我與小狸子的友情長跑,我們在池邊一起用樹葉編了一條很大的項圈,小狸子不時漫不經心地拔樹根,啃著樹根似乎是牠的樂趣,牠也不怎麼在乎我佔用牠的地方這麼多年,牠只是不停啃著樹根,抽動鼻子,在賽布叔叔突然又要把我拖走時,跳進樹叢裡將自己藏起來。習以為常一樣,他看著我被拖著逐漸遠去,才會慢慢地從樹叢裡走出來,並且喝一點水池裡的水解解渴。
  叔叔是溫柔體貼的,就算他時常對我做出粗魯的行為也無妨,如果這麼做能讓他心情好起來的話,我願意百分之百配合,任憑他處置,我知道愛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我想另一部份,是他讓我產生的痛楚,讓我感覺活著。如今我仍對他抱著感激之心,謝謝他願意接納不完整的我,謝謝他在以往時常來到我的夢裡,說童話故事給我聽,讓我知道要愛就要勇敢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真正觸摸到他真正的體溫,而不是醒來後靠腦袋努力記起的熱度。
  那年冬天,我趁著下午兩點叔叔在午睡時到外頭走走,他通常會在五點時醒來。那時候剛好不冷不熱,太陽也不會太大,我走在草地上時,居然碰上了一個女孩子。那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到女孩子,感覺特別新鮮,與她在草皮上散步,她說有一個很漂亮的地方要帶我去,我就跟著她去了那裡,我不曉得那裡是哪裡,離池子有些遠了,不過天色都暗了,根本看不清楚是否漂亮,那時候大概下午六點多,也沒注意到晚上已經到來,賽布叔叔會送晚餐去池子邊給我吃的。
  我們找了一個莫名的長椅坐下來,長椅旁邊有一盞小路燈,昏昏暗暗的氣氛下她摸了我的頭髮,她問頭髮是誰幫你剪的,我說賽布叔叔,她問賽布叔叔是誰,讓我一時答不出來,我也無法確定他是我的誰,總不能說他就是我叔叔吧,都這麼多年了還是一樣,就算再過個十幾年,這問題也始終找不到答案,我想。
  我想這女孩是喜歡上我了,我發現她不斷的把頭往我這邊靠,不過我也沒有閃躲,可能是怕她傷心吧,總不能讓一個剛認識的女孩子哭著走回家吧,這可是我八歲以後第一個碰到的女孩子,雖然我的心早就屬於叔叔了,卻還是覺得這女孩新鮮。女孩偷偷摸了我的手,我趕緊伸了回來,不行,你不能碰我的手。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屬於我的王國了。
 當我回到池子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賽布叔叔就站在結凍的水池邊,正當我要跪地求饒時,他眼裡的怒火簡直無法控制,他拿出了一條鞭子抽我,抽我的雙腿,我抱住自己,全身發起顫抖,在冷冽的天氣下被人抽打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傷處會隱隱作痛,有時會凍得裂開來,我哀求不斷,他卻越抽越大力,看見冷掉的晚餐翻倒在樹下,我感到很抱歉,內心種種內疚不停湧現,對不起,這次我真的錯了,你打我吧,你盡情打我吧,只要讓我留住你。
  「你是不是跟女孩子出去了?」
  「沒有。」
  「你是不是跟一個女孩子出去了?」
  「沒有。」
  「老實說有沒有,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真的沒有。」
  「不要以為你十三歲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你一輩子都得待在這裡。」
  「是我錯了,叔叔,是我錯了,原諒我,拜託原諒我。」
  他沒有回答,左手抽出一條繩子,抓住我的雙手,我沒有絲毫反抗,他將我的雙手綁在樹幹上,拔下我一小撮頭髮,我沒有反抗,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別走,不要留我一個人,我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眼前的氛圍築起了一座高牆,將我跟他狠狠地隔開,我想爬上那個高牆去向他道歉,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這才驚覺淚不停地流,整雙腳紅腫劇痛了起來,沒辦法追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向他說聲抱歉,你對我那麼地好,我卻一再的對你調皮。
  我就那樣被綁著,三天都沒有人出現為我解開繩子,我也沒有喊救命,也沒有用盡各種方法將繩子弄開,我知道我只要乖乖聽話,不久之後他會過來溫柔地看著我,為我解開繩子,將我再次丟進湖裡洗乾淨,我將會回到他的懷抱裡,繼續徜徉在這片蔚藍的大海裡。
  恍惚中我彷彿看見母親親吻我額頭,摸摸我的頭髮,在耳邊小聲地說:媽媽愛你。爸爸的電視台仍播著職棒,我彷彿還聽得見爸爸為冠軍歡呼粗獷的聲音,我房裡的交響樂越來越大聲,淹沒了我的耳朵。
  一個禮拜過去,小狸子忽然出現,小心翼翼地走近我,為我咬開繩子,並且遞給我洗乾淨的樹根。解下繩子時,我的雙手腕紅腫起水泡,我猙獰地放進水裡舒緩刺痛,小狸子舔著我右小腿被剪刀劃傷的疤痕,沒辦法站起身,只好靜靜靠在樹下,我摸摸小狸子,牠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看著我,踩踩地上的爛泥巴。
  我望著沒人開燈的大房子,日落時那餘暉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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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永遠躲在心的背後。眼淚一如往常是借題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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