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沒見過賽布叔叔。只有在他離開的那幾天,我會躲在樹後面看他在廚房下廚的模樣,但他再也不到水池邊了,當我看著他把菜、鹽和糖放進鍋子裡的時候,我的心就好疼好疼,我的心就像是那一堆逐漸熟透的菜,被悶在鍋子裡卻出不來。那些日子,我還能透過玻璃看見他的身影,所以不至於太痛苦,但我仍無法鼓起勇氣主動接近他,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時候,一年又過去,然後房子裡的燈暗了之後,就再也沒亮起來。
我只能乾啃樹根過日子,小狸子似乎也知道我被拋棄的事情了,所以都會在大半夜拿一些果子給我吃,說真的沒什麼味道,不過可以填飽肚子,不要挑剔了,渴了就可以喝池子裡的水,它總不可能被我喝光的對吧。我也有發現一件事,就是我不太會餓肚子,這是好事。
夏天的時候,我幾乎整天泡在水池裡面,這實在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不怕被任何人發現,水池裡乾乾淨淨的,清澈的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不像年幼時那樣青澀稚嫩。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的了,姑且就只好這樣穿著,抱著他給我的最後一件紅白條紋衣服,在思念之餘,他大概已經忘記我了,都過這麼久,無論是誰都不會突然想起一個在泥巴坑裡打滾的男孩。
晚上躺在草叢間裡看星星的時候,難免腦子裡會浮現我跟賽布叔叔的快樂時光,像是躺在賽布叔叔的懷裡,他會勾著我的肩膀,我可以伸出雙手環抱著他的脖子,他的懷裡是如此溫暖,如此廣闊,就像大海一樣包覆著我,我再怎麼努力的游,也游不出他給我的一切所有。我渴望他的努力疼愛,我多希望我能回報他些什麼。
感謝賽布叔叔,給我豐富的食物吃,幫我包紮傷口,在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帶我出去痛快地玩,雖然我的身體已經滿是疤痕,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打我、推我,做出種種容易令我受傷的行為,我都由衷的感激他,一次也不恨他,一次也不感到不快樂。甚至感到幸福,他在我身上留下疤痕這件事情,我深深感受到他對我的情感,是如此深刻,如此紮實,猶如要在我身體做上只屬於他的記號,不許讓記號消失所以才不停地對我深加寵愛,越深我越感到幸福,傷口越深,我的愛隨著痛處不斷延伸。
到最後他離開了,我仍待在這個地方,心仍抱著無限希望地好好活下去。
到了我十五歲時。
某一個明月高掛的天,大約在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抱著一堆乾草剛睡著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並且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不敢睜開眼睛,怕睜開眼的瞬間就會看到一把亮晃晃的刀抵著自己的脖子,所以我將耳朵緊緊貼近地面,感受逐漸逼近我的腳步。那腳步很輕很輕,慢慢地向我接近,我緊緊抓住乾草,手心和額頭不斷冒出一些汗,心跳得飛快,我深怕沒再次見到賽布叔叔就這麼離開人世,不能,不能屈服於命運。
我的眼睛突然被一塊黑色的布矇住,來人啊,救救我,我喊了出來,當我雙手雙腳被架起來時瘋狂尖叫,可是叔叔早已離去,就算喊他的名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裡,我現在只是做無用的掙扎,再見了賽布叔叔,我再也無法在池子邊守護你了,也無法再見到你的碧綠色眼睛,無法再一次觸摸你那如稻穗般金黃的髮絲,無法在讓你在我身上留下所謂愛的印記。
想到這裡,我的鼻子發酸,開始情不自禁地流淚,並不是我要被殺了,而是我真的不能再見到他了,就算他回到這裡,看見的也只是他曾經綑綁我的痕跡。直到哭腫了眼睛,才赫然感覺到我還活著,我還摸得到我的雙手雙腳,只是身邊已經摸不到任何泥土了,我像在車子裡,聽得見交談與引擎發動的聲音。有賽布叔叔的夜晚是多麼的溫暖,儘管冷風怎樣的吹,我還是能被他扛在結實的肩膀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我深深入睡。只要看著賽布叔叔走遠,我就會跑向前去抱住他,告訴他今天天空有多藍,草有多綠,草原有多遼闊,風有多敏捷,樹有多高大,池子裡的水有多透澈。
等我睜開眼時,眼前的是一切奢華,仔細一看,這是我八歲時離開的那個房間,是有著父母親的房子裡的那個房間,我身上穿的是一套高級睡衣,就如好久好久以前一樣,但那扇窗戶已經不在了,也許是被強制拆除的吧,知道我從那裡逃走了,所以請人來將它拆除的吧。
我害怕這一切都是夢,所以掀起睡褲看看腳上的痕跡是否還在,手臂上的傷痕是否還在,看見破爛不堪的雙腳才興奮了起來,原來這不是夢,是真的,是真的發生過,滿是傷疤的身體證明了,我跟賽布叔叔,是真的有過這段濃厚的情感,絕對不是不存在的人,對吧。絕對不是不存在的人,絕對不是不存在的這份情感。
我害怕去打開房間的門,怕打開看見的是我的父母親、老師、還有所有同學,想到這裡,驀然回首,這好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大家是不是都長大了,身體起了變化,擁有別於年幼時產生的慾望,每個人都變得成熟又堅強,男生的聲音開始低沉,女生變得高亢。
我乖乖的在家裡住了下來,過著和七前年一樣的生活,只差沒有去上學而已,我仍穿著叔叔給我的白襯衫坐在我的床上,母親仍會將食物放在我的桌上,親吻我的額頭,摸摸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說聲:媽媽愛你。我很想告訴她,媽媽,其實有更愛我的人,我想他的愛會遠遠超越於你。但我沒有說出口,我知道我說出口會傷了她的心,我知道她如往常疲憊的眼裡,會出現悲傷的訊息。我捨不得讓她傷心。
每當他們看著我跑去花園啃樹根時總露出驚嚇的表情,然後趕緊把我拖回房子裡;每當他們看著我不用刀叉吃晚餐,並且用手狼吞虎嚥起來,總露出恐懼的眼神,並且一起搖搖頭;每當他們看見我全身脫個精光在游泳池裡玩水,還在草地上睡著時,媽媽總冷靜的叫管家拖我去洗澡;每當他們看見我總在喝泳池裡的水就會覺得不太對勁;每當他們發現我堅決不睡床,躺在地上蜷縮在一起睡覺時,他們總想盡辦法抱我回床上。
我在家裡生活了一年半左右,我已經十六歲接近十七歲。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睡不著,我不斷的想起以前的事情,爸爸電視裡的職棒轉播,身上泥土的味道已經完全消失,我的嗅覺似乎變得不再靈敏,
偶然在房間聽到外面的一些談話聲。
「你兒子最近好嗎?」
「很好。」
「他有外出走動嗎?」
「沒有,不過他很好。」
「想像,一切只靠想像活著。」
「你管不著那麼多。」
「你兒子真像是個不存在的存在。」
像是媽媽的人哭了出來,聽得出來她很傷心很難過,她那雙失去光芒的漂亮眼睛終於洩出她多年來的疲倦,她發狂似地對著那人大吼大叫,還貌似揮手打了那個人,巴掌聲傳進我耳裡,我的淚獨自流了下來,我終於起身離開我的床鋪,到處走視這個房間,我看到我的衣櫥還在那裡,走過去打開一看,開始瘋狂地哭了起來,盡量不哭出聲音,不過眼淚就跟洪水一樣不段的衝破閘門。
是我的國小制服,它還好好的掛在那裡,上面還整齊的繡著「書」我的名字,我忍不住去摸摸那名字,雖然那再也不是我了,但我的確忘不了當同學開心叫著我書同學的快樂模樣。我簡直哭得用力,我無法想像媽媽有多盼望她的兒子回家,她會有多麼想念我,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多麼想去告訴媽媽我就是小書,不可能,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做的,因為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他在八歲的時候就消失了,他會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等著某個人去接住他。
不會的,他不會回來的,我想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位置,我的心已經死了。
就在冬天再度來臨時,太陽剛下山的夜裡,我像平常一樣坐在我的床上,當我眼角一瞥,牆上的窗戶仍在那裡,咦,它是什麼時候在那裡的,它不是早就被拆除了嗎?我驚喜地移動身子靠近牆壁,摸了摸窗戶的邊緣,它的玻璃,它的把手,它確實存在,像是從來就不曾消失過般,看出去能望見外頭的景色,能看見我家前面的柏油路,我眨了眨眼睛,彷彿能在窗裡看見他碧綠色的雙眼,溫柔地盯著我看,伸過手來撥開我額上的瀏海,露出我白皙的額頭,以及眉毛上被樹枝刮過的痕跡。
我回過頭去,門外非常安靜,沒有任何人說話的聲音,我悄悄打開窗戶,右腳跨了出去,奮力一躍,躍進我真正存在的那個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