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媽媽今天特別做了一道你喜歡的菜,還有為你換來的小汽車,」她將一個小小的汽車模型放在桌上,「是特地去便利商店換來的哦。」母親整理好我的書櫃,面帶笑容的對著我說:「這些書你都讀完了嗎?我明天可以去幫你買新的。」她總是對著我面帶笑容,我看見的卻是疲憊不堪的雙眼。
在距離我遇見賽布叔叔的那天一個月了。
父母對我的態度仍好,父親一如往常坐在沙發上觀賞著職棒,母親認為我平安無事就好,沒有責備與追究我逃出去這件事,她大概是真的了解我對她說過的話吧,我相信她都牢牢地記在心裡,明白我真正要離開時,是不會停下腳步對她說聲再見的。我母親一定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在每次她離開房間之前,我都會對她做一個小小的道別:閉起眼睛,再睜開眼睛。
當我閉起眼睛,我看見碧綠色的眼睛對著我眨呀眨,天空飄散著純淨的白雪,我們奮力抓住那些雪,放進口袋裡融成了水。
「愛絕對能拯救一切,只要你回到我身邊,一切將會得救。」
男人不停往草地上奔去,我緊張的追了上去,你快樂嗎?你快樂嗎?我不停地問,他不停地笑著,一聲聲嘻笑傳進我耳裡,我最後倒在一片充滿樹叢的池子邊,伸出手不經意的抓住一隻強壯的手臂,抬起頭來,那閃閃發亮的眼珠子正盯著我看,你好呀,你好呀,我是來拯救一切的人,我一面說著,一面醒不來。
我決定逃跑,回到我的池子旁邊去,我想看看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還住在那裡,想知道他願不願意回心轉意接納我,讓我住下來,在那裡幫他打掃房子,傍晚我們可以一起玩遊戲,一起望著星星,在草地裡,做著純潔的夢。一切都會好轉,只要我努力的話,事情都會變得容易許多,只要我一心想往前,就不會有人拉我往後。
對,我再也不必作夢了。
大約是凌晨一點多,父親在我的隔壁房間睡著了,我很確定他睡著了,他的鼾聲並不是普通的大聲。我把房間裡的古典音樂調了大聲一些(媽媽在睡前都會要我聽古典音樂,她說這樣會幫助睡眠),這樣一來我做什麼他們就聽不見了,我決定再從窗戶爬出去一次,我的右腳踝被我摔斷了。我痛得在地上打滾,但不敢放聲尖叫,為了逃跑成功,我只好忍耐,一拐一拐的往那個池子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我就痛苦難耐,腳步卻隨著興奮的心快了起來。
走了一個小時多,腳腫得像一塊巨大的紅石頭,痛覺已經消失,我只覺得雙腳麻木,我很高興我逃出來了,月光照著地面,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我看見我的池子。我再度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想要前往那個地方,但我發現我的眼睛已經慢慢閉了起來,再一忍一下就到了,再忍耐一下吧,身體發出警訊,四肢漸漸失去知覺,瞬間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時,那個男人出現了,他冷靜的將我抱起來,碧綠色的眼珠裡看不出有任何一點情緒,緩緩的往池子走去。
醒來時,我躺在房子大廳裡的雙床上,棉被蓋著我的身體,我感覺到右腳踝裹著石膏,一股暖意從下往上升,他不曉得為我包紮了多久,在我身邊待了多久,才離開這裡。
「這是早餐。」
他端了一盤食物過來,上面有培根、生菜、歐姆蛋、一些熟洋蔥、烤吐司,杯子裡裝的是冰奶茶。
「還需要什麼嗎?」他冷淡的說。
「這樣就很足夠了,謝謝你。」
「還需要什麼盡量說,還有很多。」
「謝謝你,賽布叔叔。」
「不會。現在我就帶你離開這裡,走路輕一點,不要被發現了。」
我一拐一拐的跟著他走到池子旁,現在已經是完全的冬天了,枯葉掉得滿地,地上滿是濕黏的泥土,他停下了腳步。
「就住下來吧,就住在這樹林裡吧。」
「真是太謝謝你了,賽布叔叔。」
我輕輕的拉了一下他的手指,他稍微退後,抖抖身子,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腳受傷了哪裡也去不了,只好坐在泥巴堆裡面等著賽布叔叔送三餐來,然後又離開,這些過程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只會冷冷地看我一眼。不久之後我才發現樹叢裡面住有一隻小狸子,小狸子常常趁叔叔不在的時候才出現,有時候牠會陪我過夜,有時不會。
我再也不作夢了,這是真的,自從我在這裡住下來之後,再也不作夢了,那個男人真正來到我面前,和我說話,做菜給我吃,不必在夢裡相會,雖然稍嫌冷淡,不過一切都將會好轉,他會越來越感受到我對他的熱衷。池子結成冰之時,我看著冰面反射出的我自己,這才是真正的我,沾滿泥巴讓我感覺活著,冷風吹來時讓我感覺活著,穿著賽布叔叔年幼時留下的衣物讓我感覺活著,活著真好,活著真好,我真想告訴母親我活過來了,真正的我終於活過來了。
像是犧牲一切也願意般,就算被雪覆蓋住冷得無法動彈,也抱著無限希望活了過來,雙腳凍的發麻,也能好好幻想著溫暖的火爐而撐過來。三個月過去了,我們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所有痛苦都將會被帶走,我並不排斥這種變化,反倒在心裡暗自竊喜,他讓我感覺來到這裡,是我這一生最正確的選擇。
「你哪裡也別想去。」
某天我在離房子稍遠的一棵樹下與蝴蝶玩耍,他像往常一樣冷漠的走向我,我正開心的要向他問好,他卻突然用力的抓住我的雙手,使勁地往房子的方向走去,好痛,好痛啊,我痛得叫了出來,我在地上拖行,樹枝不斷割傷我的小腿,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請放開我,我好痛,石塊與樹枝無情的刮著我的臉和身體,手腕痛得不得了,他卻毫無鬆手的拖著我到那個冰融成水的池子邊,一手將我甩出去,我的頭撞上旁邊的一棵大樹,昏了過去。
直到我清醒過來,我雙手的手腕上有著大片瘀青,臉上、手臂上、腿上有個滿滿的刮痕,微微的滲出血來,他就像那天一樣蹲在我面前,用碧綠色的眼睛溫柔地望著我。
「以後不准跑遠。」
「下次不會了。」
「痛嗎?」
「不痛。」
「愛逞強的傢伙,過來吧。」他抓住我的手,細心的低下頭為我塗藥,迷人的金色髮絲摩擦著我的臉頰。
我被嚇著了,被剛剛所發生的這一切嚇著了,我恐懼地盯著他的頭頂,怎麼會,他怎麼會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我整夜難眠,抱著他給我的破被子全身顫抖著,不曉得是傷口痛得睡不著覺,還是怕的不敢睡著,但那股恐懼在不久後就消失無蹤了。我在隔天為自己畫下一個範圍,在那之外我絕不跨過去,我想他是因為找不到我而擔心的發了脾氣吧,一定是這樣的,我太粗心了。
他離開時,拿走我的棉被,也拿走了枕頭,並小聲的笑了出來,他的笑容讓我融化在自己所設下的熱爐中,卻全身緊繃著肌肉,頭也感到特別昏沉,頭頂的地方腫了一大塊,我一直躺在地上,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
我將雙腳伸進水池裡,春天已經來臨,在我身旁的是嫩綠的枝芽,樹枝上長滿了茂盛的葉子,小狸子出現時,牠用前爪子拿給我一根小樹根,眼神像是在問我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和牠一起吃,因為牠知道賽布叔叔已經一個禮拜沒有送東西來給我吃了,我摸摸牠的頭,好啊,我和你一起吃吧。我們開心地啃起樹根來,同時也思念著他的樣子,我一個禮拜沒有見到叔叔了,房子裡都是暗的,沒有半個人在,不曉得他上哪去了,有可能是工作出差去了,也有可能是出遠門旅行去了,真希望他能早點回來,早點來讓我見見他,好讓我消除一下對他濃厚的思念。
這一個禮拜我只待在水池旁,玩著泥巴,餓著肚子,有幾次我脫掉上衣跳進湖裡游泳,湖裡實在清澈的不得了,一片落葉和一隻蟲子都看不見,淡藍色的湖面上清楚地反射出我的倒影,我看見如母親般的女人,如父親般高大的男人,他們模糊在一起,我用手揮揮水面,起的漣漪將他們都打散了,天空裡飄著的雲也朵朵映在水面上,我就如在天空滑水一般幸福,不停想抓住雲放進口袋裡,玩得盡興之餘,我的肚子又更餓了一些。
站起身來,瞧瞧四周,我起了一個念頭,下個禮拜要是他還不回來的話,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到遠處去玩耍,在那遠方的大草原上奔跑。起了這樣的念頭,也沒多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