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屍篇:明日黃花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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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婉轉流暢的琴聲自別墅三樓傳來。祝永晴穿著一身白色露肩洋裝,一頭長髮盤在腦後,纖長的十指宛若精靈般在黑白的琴鍵世界中跳躍。
  悠閒的氣氛、優雅的美人、簡潔的琴房與昂貴的鋼琴,構成一幅雅淡自適的風景,隔絕別墅外的一切喧囂。要說有何美中不足,就是關山只準備了洋裝,卻沒有找到相匹配的鞋子。
  手持一杯紅酒,倚在門邊聆聽片刻,關山方才走到她的身邊。
  這幾天,他們看似正常交談,實則透過提問交鋒無數次,結果誰都沒有在言語中露出破綻。說個話都要提心吊膽,既不能說謊,更不能讓自己的落點曝光落入下風,說不疲倦是騙人的,多虧他天生是個好勝樂於挑戰的人,才能陪這個女人玩下去。
  見祝永晴的目光始終不在自己身上,好像不將此曲彈奏完畢絕不停歇,他倒也樂於繼續安靜地當個聽眾,只是內心禁不住產生一種感覺,自己依然搞不懂這個美到朦朧的女人。
  打從遊戲一開始,她就完全不曾提及輸贏可以講什麼條件,甚至連遊戲規則本身都沒有講得很明白,她就毅然決然跳進這個坑,莫非她本身享受的也只是刺激的過程,而不是最後的結果?
  說不定,他們其實是同一種人……
  思及此,一首樂曲正好結束,他將那杯紅酒遞給她,「喝嗎?」
  她搖頭,「我滴酒不沾。」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他低頭欣賞她白晰的裸足,琴聲的餘韻如海浪,浸潤著眼前的美景,「但是,夏天已經過了。」
  「看不出來你對古典樂也有興趣。」她頗感意外地微微一笑。
  「這一題很簡單,和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一樣簡單。」
  「嗯……」她低頭沉吟半晌,隨手又彈了一段曲子,風格同樣抒情委婉,恬靜中帶點憂傷。
  「舒伯特的《小夜曲》。」關山說:「今天早上發生的事,你都聽說了?」
  「嗯。」祝永晴收回手,淡淡道。
  「這就是為什麼你要彈這些憂鬱的曲調?」
  「我只是懷念過去的時光,包括災變前的生活,還有災變後和他們一起生活發生的趣事。那些夥伴中有兩個孩子,一個對植物的花語很有研究,另一個對動物……不,只有是生物,他都感興趣。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吵著我們聽不太懂的話題,偶爾才會達成共識,譬如植物比大部分的人類都更懂得欣賞和享受音樂這一點。」
  花語和音樂嗎?關山忽然道:「嚴信把你拿走押花的事告訴我了,東西在哪?」
  她隨手一指,角落的書櫃上有一本書橫躺在那裡,顯得特別突兀。
  關山走過去,放下酒杯,從書中抽回押花。
  「小葉馬纓丹。」她說,「聽說它的花語是『嚴格』。」
  「嚴格?」關山凝視手中已然乾燥的花和葉。印象中,它開在某人身上的時候,數朵小花叢聚一枝,紫得嬌豔可愛,未曾想過有這樣的花語。
  猜想他應當還有耐心繼續聽下去,祝永晴遂又道:「我那位很懂植物的夥伴說,小葉馬纓丹是很容易繁殖的植物,但為什麼花語是『嚴格』呢?雖然說,『無論在多嚴苛的環境中都能生存』這樣的解釋也說得通,但說到花的本身,應該是對自我的要求夠嚴格,才能適應各式各樣的環境吧。」
  「你看起來就是有錢人家的千金。」關山不以為然道:「在世界災變前,你懂什麼叫『嚴苛』?」
  「如果你對我的事情有興趣,不妨做個交易。」她說,「我說說我的過去,接下來再換你說。」
  關山沉默了,打從他成年伊始,便鮮少向人提起自己的過去,縱然是他最信任的嚴信,也僅知道一點表面皮毛。畢竟對他而言,內心的創傷等同自身的弱點,不能輕易暴露的。
  然而,開在某人身上的小葉馬纓丹竟然有這樣的花語,和他的回憶高度契合,真的很不可思議。因為不曾向人傾訴,那些煩心的事已成夢魘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他。如果祝永晴是一個好聽眾,甚至能回饋更多出乎意料又符合他心意的話語,那麼與她說說也未嘗不可。
  更重要的是,她方才並未明白規定他必須透露自己的過去到何種程度。他大可以先聽她說完,再決定眼前這個女人值得自己吐露多少事情。
  斟酌良久,他最終道:「好,你說吧。」
  她微微一笑,「我們兄妹是在雙親的期待下出生的。但所謂的期待,是期待我們繼承他們的事業,繼承他們的思想,繼承他們的任何決定,還有那個在別人眼中十足完美的人生。」
  「小時候,我和我哥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學習才藝,無論是在學校取得好成績、在校外贏得任何比賽,還是在大人的應酬場合上表演,都只是為他們掙點面子,做得好是應該,做不好就等著被處罰。沒人在乎我們遇到什麼挫折,就連生病的時候,得到的也不是關心的問候,而是沒能繼續學習的責備。」
  「每天晚上,我都會跑去我哥的房間,互相訴苦,就像兩隻互舔傷口的流浪狗,呵。每次與同儕聊到家庭,我都很疑惑,為什麼別人口中的溫暖親情,都和我們所知的不同。」
  「大部分的父母都會選擇把最好的留給孩子,是為什麼呢?因為怕給得不夠會被孩子埋怨、希望孩子足夠優秀讓他們可以和別人比較、把自己沒能做到的事交給孩子去完成……扣掉這些,剩下的才是愛,而雙親的愛小到讓我看不見。」
  「像我爸媽那樣的上流人士,自然有所謂的世交。有一年,我媽帶我去拜訪她的朋友,她指著屋主的兒子,說這人以後就是我的丈夫。沒多久,這個所謂的『未婚夫』就把我帶去他的房間,想要逼我和他上床,當時的我才十六歲。後來你猜怎麼樣?我抓到機會一腳踢向他的蛋蛋,他的慘叫聲大到所有人都聽得見,但是當所有大人都上樓的時候,他根本不敢坦白想強暴我的事。」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被處罰,這些年累積夠多的痛,我已經習慣了,唯一慶幸的是,這件婚事最後告吹了。在那之後,我開始學會反抗,父母希望我到國外留學,我就選擇留在臺灣;無法選擇學校,就加入我嚮往的戲劇社;應該參加的各種比賽,我和我哥都一起找藉口翹掉了;不管是他們介紹來的,還是主動纏上我的追求者,全都被我惡整一遍。」
  「直到兩年多前,我遇到紀衍良。你以為我是為了在這個世界生存,才勾搭上他那樣的男人,這個想法並不對,但也不完全算錯,因為從我倆相遇開始,也就是世界尚未災變的時候,我就一直主動向他示好。」
  「一開始我也沒打算對他動真感情,只是單純想找一個我父母絕對會討厭的對象來戀愛,後來發現我們在某方面算是同一種人,讓我產生歸屬感,這種感覺才又慢慢轉化為愛情。」
  聽她談及那個男人,關山不知為何,內心有些不是滋味。他的手指撫過她光潔的肩頸,像是觸摸某個易碎的藝術品。而她也好像在享受一般,暫時止住話題,任由他撫摸。
  他想起數天前問她是否還是處子之身的時候,她曾直言自己並不在乎那一層膜。那時他還以為,一個真心不在乎貞潔的女人,遲早會用自己的身體主動勾引他,來換取社區中更高的地位,或是平安逃出去的方法,但她沒有。從一開始逼她來看活春宮,她的反應就冷靜過頭。
  如今看來,她是喜歡別人照她的遊戲規則走。
  受到家庭影響,她成了控制慾強的女人。
  至於她的遊戲規則是什麼,他不清楚。
  過往用來對付其他女人的招式,在她身上大概都行不通。一旦惹惱她,或是粉碎她的生命或是傲氣,或許他這輩子都遇不到其他能與之媲美的女子。
  「你提到姓紀的這個前男友時,語氣好像不太一樣。」他試探性地問:「其實你現在還愛他吧?」
  「愛。」她終於轉過身來看他,只是這個字的語調特別高,讓他一度以為她使用的是疑問句。只聽她繼續說:「我愛他的單純,還有對我的癡情。但現階段比起愛情,我更想考慮的是生存的問題。」
  「看來我唯一的優勢,是掌握你的生存大權。」他自嘲道。
  她笑了笑,忽然起身,柔荑般的雙手輕勾在他頸後,一下子拉近彼此的距離,「我和紀衍良是同病相憐,你呢?」
  「他也有很好的家世?」他其實暗中調查過紀衍良,發現他的出身好像挺普通,甚至說很差也不為過。而且,他的談吐修養並不好。
  她搖搖頭,「他也有讓人頭痛的父親,我們都缺乏且渴望親情。很多人啊,都是花一輩子的時間在治療兒時受的傷。」
  後面這句話,像是敲開他心裡的一塊磚,讓他想起兒時也傷害過他的親人。
  「你還有一點贏過他,知道是什麼嗎?」她打趣地問。
  「不知道」這三個字說出口會傷害自尊,所以他命令道:「你說。」
  「這些古典樂曲的名字,他回答不出來。」她的一雙明眸直勾他的魂,「這幾天,我好像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那些女人會如此樂意跟你上床。你的魅力,確實足以吸引她們。」
  「哼。」輕應一聲,他忽然摟住她的腰,捏住她的下頷,粗魯地吻了她。
  在知曉雙方都無法說謊的前提下,忽然得到她的認同,他的內心不由聲出一股優越感。尤其是,他的出身其實也不怎好,可他努力提升自己了,這便是他與紀衍良的不同。
  「你的故事還沒說完。」深吻後有些不捨地離開她的唇,他在她的耳畔低沉問道:「所以你的父母後來怎麼了?」
  「我爸變成活屍,咬了我媽。我哥打破老爸的頭以後,我親手拿刀刺穿老媽的心臟,再捅進她的腦。聽明白了嗎?她當時還沒死,可能還有救,但我選擇直接給她快活。」
  他眉梢動了動,想起自己讓嚴信告訴她,方孝賢和孫雪英被他們刻意引來的大批活屍追殺,這種情況下通常是無法活下來的。沒說的是,他們其實也不知道那兩人最後是死是活,但她根本懶得追問。
  他原先還想當著她的面嘲笑紀衍良的,這傢伙先是被女友無情拋棄,接著與他一同玩抽鬼牌遊戲的夥伴又丟下他開溜了,簡直是可悲又可憐,可惜此刻看來,特別提起他的事情沒什麼意義。
  扯起嘴角笑了笑,他還未及思考是否該刷新對祝永晴的評價,下一秒,她竟主動在他唇角輕啄一下。
  「現在,你問完了嗎?」
  「問完了。」說罷,他將她摟得更緊,吻得更深。
  纏綿的過程中,他一度想伸手探進她的裙底,或者乾脆褪去她的洋裝,卻又不想冒險惹怒她,所以僅是試探性的增加這個吻的時間與力道。
  她到底是沒有明說,她是不是被他的魅力吸引的女人之一。
  這一吻的力道太強,逼得她身子後退,最後撞到琴鍵上,發出突兀暴亂的聲響。她想尋找施力點,又無意間在琴鍵上壓出慌亂的雜音。
  最後,她直接伸手推向他的胸膛。
  此時他才看清楚,她原先盤在腦後的秀髮已然散開,美麗的青絲垂在肩上,稍稍遮掩了誘人的肌膚和鎖骨,說明她方才的掙扎有多無力。
  他也終於在她身上看到一點楚楚可憐的模樣,而不再是如此似雲像霧,捉摸不定,這令他有些得意。
  「今天先到此為止。」她用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唇,「看你一臉掃興的樣子,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面對如此直白的提問,他並未回答,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然後撇嘴一笑,撥開她的手指,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倚在琴身上,微抬起一隻腳,輕輕地晃一晃,像極了玩得意猶未盡的孩子。
  他輸了。
  按照當初說的,拒絕回答問題的人應當算是輸家,不過她可沒打算說白,反正這場遊戲的輸贏從來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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