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力密集服務業的海選建教生過程:我看《失去青春的孩子》

2021/12/22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本文原發表於高雄市產業總工會刊物《工議》第七十四期,2021年12月出刊。
曾經以為,只要能夠擁有一技之長,一切的辛苦終有值得的一天;然而最後,卻還是沒能走到那一天。
曾經以為,只要擁有一技之長便能賴以維生;卻沒想過,其實有的技能或許,難以維生。——《失去青春的孩子》,頁75
站久了就是你的,只是大家都站不久。——《失去青春的孩子》,頁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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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國中時學業成績不盡理想,自覺上不了公立高中,對於未來感到迷惘。有一天,一群就讀高中職美髮建教合作班的學長姐到班上分享,他們說讀建教合作一個月可以賺三、五萬,尤其成為設計師之後很好賺。那些學長姐熱情十足地招攬小玉國中畢業後也來就讀美髮建教班,說會好好照顧她。
在那個徬徨少年時,年長的哥哥姐姐總是年幼的弟弟妹妹拼湊未來的索引,而小玉,也因為遇上了這些喊自己「妹妹」的哥哥姐姐,於是找到了可能的路。(頁51)
小玉決定去讀建教合作,她的腦子裡開始有一個設計師夢,她想要成為很厲害的設計師。但夢想必須經歷現實的考驗,實際上,在店家的實習勞動按點計酬,按摩抽六塊、按手抽六塊、洗頭抽十塊、按背抽十五塊、按腳抽三十塊……,一個月累積下來能賺到的錢,總共不到一萬元,還要繳學費及買一堆實習需要的工具,錢並不夠用。且上述的實習勞動內容就是勞力取向,缺乏技能上的學習。
令小玉失望的,除了薪水與學不到東西之外,還包括曾經答應要照顧她的學長姐。
「招生真的很厲害,很有一套,講得很好聽,什麼當姐妹,就被騙了。」那些至情至性的「招生告白」,原來並非出自真意,只是為了吸納學弟妹投入建教合作的一齣戲。在小玉成為建教生、進髮廊實習以後,那些承諾會照顧她的學長、學姐,便再沒有與她聯絡。
她後來得知,原來招到學生的人,可以獲得獎金或者能去旅行,而她,也許只是學長姐交出真心真意,用以換得獎金或一趟旅行的機會。(頁52)
小玉16歲高二那年,被髮廊店長挑選為「實習設計師」,跟店家簽下三年的合約。看起來小玉距離成為設計師似乎近了一步、夢想即將實現,殊不知卻是惡夢的開始。小玉成為菜鳥「實習設計師」之後,其實尚無法承擔較具技能的工作,大部分顧客還是由較資深的正式設計師來服務,但小玉又無法回頭去做助理的洗頭等工作來賺取點數,於是小玉的「實習設計師」生涯,賺得反而比實習勞動時的助理工作更少,甚至領過倒扣的負數薪水。
小玉所在的髮廊並沒有好的技術養成訓練過程,成為設計師之路遙遙無期,於是小玉在拿到高職學歷、從建教合作班畢業之後,就決定中斷還剩下一年的合約。卻也因為這樣,小玉被店家要求違約金,預扣的薪水也被沒收,父母早有預感小玉撐不過去,就給小玉經濟援助以賠錢了事。小玉的夢想終究還是一場空。
前面這則小玉的故事,出自涂曉蝶的《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在這本改寫自作者碩士論文的作品裡,涂曉蝶一開場就介紹了八名她採訪過的美髮建教生,這其中,有人像小玉一樣中途就放棄了,有人甚至跟實習的店家發生勞動爭議,有人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晉升為正式設計師,也有人學到技術之後就回家鄉自行開業、沒有繼續待在大城市裡。
「集團就職」
2005年發行的日本電影《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其場景是1958年東京下町,庶民社區的一條巷子裡。某天,剛從國中畢業、來自青森鄉下的年輕女孩星野六子,自故鄉與大批同學們搭著火車來到東京,展開他們的勞動者生涯。六子的就職地點是三丁目的「鈴木自動車」,她原以為會是生產SUZUKI汽車的大製造廠,殊不知僅是在巷子裡,小小一間個人經營的汽車修理廠。
這就是被稱之為「集團就職」的其中一個故事。日本在戰後初期,因著經濟的恢復生產及隨後的高度成長,亟需大量勞動力,在政府介入的就業媒合之下,從東北等農村地區大量招募年輕勞動力。當時甚至有「集團就職列車」,日本國鐵以專車的方式,將這些年輕勞動力大批大批載運至都會區,而東京的上野車站,往往就是就職列車的終點地。
類似的情形在台灣戰後的經濟發展過程中,其實也發生過,只是較不為人知。根據目前所知的紀錄與當事人回憶,大約從1960年代開始,台北附近的工廠就會開始到東部的原住民部落招工,用巴士車將這些年輕勞動力,集體載到城市及其周邊的工業區工作。1988年10月,新光紡織無預警地宣布即將關閉士林廠,大批女工發起關廠抗爭,在抗爭隊伍中,就有來自台東的阿美族少女,她們國中畢業後的第二天,就被公司用遊覽車載到台北,開始成為建教生,學校是新店秀朗橋邊的莊敬高職,一面必須在新光紡織士林廠勞作。
《失去青春的孩子》提到,根據九十七學年度建教合作班學生結構調查指出,參與建教合作的學生中,有67%的學生是基於家庭經濟狀況,而選擇就讀建教合作。另外,有45%的學生國中基測PR值在十二以下,也就是說,有45%的建教生,基測成績在全國國中生的12%以下(頁95-96)。作者也提到,建教班特別會網羅都會區以外、中南部的學生,因為北部的小孩難帶,吃不了苦又愛玩,店家管不動。有建教生自己說:「南部的人天真嘛,而且又好馴服。」(頁96)
在都會區中希望能有學生到職場勞作的店家,跟開設建教班的高中職合作,然後到都會區以外的中南部地區,招攬即將畢業的國中生加入建教班,如此,學校就會分派這些學生到店家勞作。這應該可以說是最新版本的「集團就職」了。
海選與直銷式行銷
所有美髮建教生都會提到,在他們的實習勞動人生中,往往就是不斷地幫顧客洗頭與按摩,甚至洗到手龜裂、甚至洗到沒時間吃飯,這說明了,美髮業是非常勞力密集的行業。而這樣高度需求勞動力卻又待遇不佳的環境,自然產生高度的流動率。
……休學,對建教生來說是很普遍的事。貝貝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五十幾個同學,開學第一個月過去以後,班上同學就只剩下四十幾個人。升上高二,班上更只剩下十六個人,因為人數太少,學校便把三三輪調的兩個班級併成了一班。
美琪剛入學時,班上有五十幾個人,最後畢業的人數是三十九人。榛果高一時有快六十個同學,到了三年級也只剩下四十個同學,「有的是完全不適應,(實習)一兩天就回家了。可能剛上北部(輪調),第一天就覺得,啊唷怎麼這樣?跟他想像中的不一樣,就回去(休學)了。」(頁163)
如此勞力密集而又高度流動,可以想見店家有極高度持續招募勞動力的需求,這大約就是店家必須海選建教生作為美髮助理的背景。作者在書中描述了自身跟隨建教班,到國中向國中生宣傳時的場景,建教班會以已在學的學長姐來拉近與國中生的距離,招生說明會的重點總不免保證可以學到技術,為大家編織成為設計師的美夢,有的訴諸都會生活、強調實習店家都在台北與高雄,有的甚至訴諸國際化,畫可以出國進修的大餅,還舉出一個可以買下私人飛機、飛上天尋找靈感的設計師作為例子。
在說明會上,學長姐會到處向國中生要電話號碼,接下來學長姐就是不斷發動溫情攻勢,call 客來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且神奇的是,這些聚會甚至完全不談建教合作的內容,反而是感性的說詞與華麗的「造勢活動」,出現吞火表演也不奇怪,像極了馬戲團嘉年華。
對於這些學長姐來說,招生行銷活動是他們實習的一部分,有時並無法拒絕。如果國中生有回應甚而招生成功進入建教班,學長姐就有獎金或參加旅遊的機會。只是對於不願誘人上鉤的建教生來說,這些活動同樣是實習中讓人難以忍受的工作,「講難聽一點,我們是他賺錢的工具啊。」(頁114)
這樣海選式的招生活動,由上線拉下線的機制,再再都使我聯想到直銷式的行銷手法。當我讀到書中對於招生說明會及「造勢活動」的描述時,我回憶起讀大學時,有次被室友招攬去參加直銷說明會的經驗:驚人的聲光效果、主持人的精神激勵與靈性話語、參與會眾的亢奮精神,像極了佈道大會,一切都設計著要讓人熱血沸騰、一起加入團體結成同伴,進而成為社會上的成功人士。
本書作者還提到,建教班到國中舉辦正式的招生說明會時,雖然都是自稱代表學校來做介紹,發語詞都是說我們學校如何如何,但其實大多都是由業者在主導。我們可以合理地推論,很多建教班實際上是來自於業者的低價勞動力需求,他們以建教班的管道來海選美髮助理來源,然後再找高中職把這些新鮮的肝掛進建教班,如此不但需付出的待遇低,還可以用學習的形式,來迴避雇傭關係中的雇主責任。
這其實就跟有些業者已經找到其所需要的工作者,但是不直接雇用,卻找家派遣公司,把這些工作者掛進派遣公司,再經由派遣公司間接使用這些勞動力,以此來迴避雇主責任如此這般的「轉掛派遣」形式,我覺得是同樣的道理。
成為建教生
那麼,到底是哪些人在就讀建教班呢?如前面提到,一般說來是家庭經濟欠佳、學業表現不理想的國中畢業生,較容易成為高中職建教生的來源。有些國中在舉辦建教班招生說明會時,甚至只安排考不上公立高中的學生參加,預設了建教班學生的樣貌。
這些青年之所以進入建教班,大約都是因為,他們的升學機會有限,而就讀建教班可以一次達成三種效果:獲得高中學歷、學習一技之長,與取得生活津貼來減輕家庭經濟負擔。
然而這樣的想望,卻往往在一開始就要面臨挑戰,首先是前面交代過的,實習勞動所換得的生活津貼,並不如宣傳與想像中優渥,為了將工作所得極大化,建教生的勞動時間都非常長,致使他們在難得的休假日裡,大多整個人癱在床上睡覺,缺乏青春歡笑歲月,這也是本書標題《失去青春的孩子》之由來。而即使如此,因為店家管理上大大小小的扣錢規定,仍然有人存不了錢,甚至出現負數薪水的奇異現象。
其次,建教合作有別於一般學校教育之處,就是它宣稱可以「從做中學」、可以在職場現場學習一技之長。作者花了不少篇幅在論證,建教生到底是否可以從實習勞動中獲得技能。實際的狀況大約是這樣:在實習勞動的正常工時中,其實建教生從事的都是美髮助理所必須做、不須特別技能的洗頭等雜項工作;建教生如果要真正學習進階技能,往往要在下班之後延長工時接受「補充訓練」,且接受這些訓練可能還要被店家額外收費,可能還要被「綁約」約定最低服務年限。
近年來,除了本地學生之外,僑生或外籍生的建教班似乎日趨增加,這些建教生的勞動處境依舊欠佳,且因為身分及語言溝通的因素,他們比起本地青年更加孤立,更難有支援與協助他們的管道,也因此,新聞不時爆出,這些外籍建教生被當作奴工對待的事件。台灣的建教合作制度,就此而言果真是國際化了,已然將「集團就職」的供應鏈延伸至東南亞。
結語:在建教人生之外
涂曉蝶這本碩士論文改寫作,其關懷主題是建教合作制度,尤其是建教青年們身處其中的自我觀照。我們在其中看到美髮業建教生的勞動與技能學習之困境,業者基於大量勞動力的需求,藉由建教制度海選建教生進勞動現場,實際上是將其作為廉價的助理使用。即使部分建教生後來真能習得技能,進階成為設計師,但更多的是在過程中自行脫隊或被汰除的芸芸眾生。
雖然這本書是談建教生,作者並沒有多加介紹美髮業的整體樣貌,但從一些敘事看來,一名工作者一旦晉身為被認可的設計師,尤其是如果進入中高客層的髮廊,其勞動所得就可以飛躍式地成長,到達基層助理薪資的數倍以上;另一方面,一名髮廊經營者可以透過建教合作,以及勞動契約的綁約罰款陷阱,從眾多建教工蟻身上汲取資源。
在這樣看似小規模而又勞力密集的服務業中,雖層級不多,其勞動力運用卻似乎呈現一種極為金字塔式的分布,最上面的經營者掌控著運作,他決定了哪些人可以獲得技能傳授,受規則青睞之人獲取技能與認可之後,其地位與收入上升,但他的工作其實是立基於眾多助理的簇擁。是助理與建教生們從事的那些大量非核心技能性勞動,如洗頭等,成就了設計師可以有餘裕來設計髮型,也成就了髮廊經營者的利潤。
一群家庭經濟狀況及學業表現不佳的青年,試圖透過建教合作的方式來開展自己的職涯人生、衝破經濟困頓的牢籠,但勞動條件的低劣,卻使得許多人在半途就離隊另覓途徑,而維持在隊伍中的人,也不保證能夠真正習得一技之長。教育及就業體制的安排,從一開始就預設了,甚麼樣家庭出身的青年該去建教班,該去製造業生產線與服務業現場,從事最為基本但也最不被認為有價值的直接生產與服務工作。建教人生一如大社會人生,都是金字塔式的設定,建教合作中的權力與利益結構,只不過是大社會的權力與利益結構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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