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盡梨花月又西|第七・逝水蕭關 (2)

2022/03/3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涇渭分明成逝水,西風逐去向蕭關。
因誰折柳為橫笛,馬上吹愁過萬山。
吳丹聽出她話中關懷,倒覺心頭溫暖,便親自送出衛所,再回到後堂,見周昌《取平涼策》還在案上,又拿來細讀,愈讀愈是驚異,心想,此人不過一介算命先生,卻不是尋常玩數弄字之輩,看來頗通天文地理,雖然奇術過於韜略,所陳當前戰局卻絲毫不錯,如今連關外兵馬都已徵集,卻卡在陝甘不上不下,再拿不下平涼,還不知伊於胡底,既然幾度搶攻無成,他這法子未嘗不值一試。
他將那薄薄一本冊子顛來倒去的看,思索平涼局勢,直到天黑才回別院居處,晚飯後命人擺了一張涼椅在院中,趁十五之夜,在院中望著一輪圓月發呆,忽然外頭一個戈什哈進來稟道:「將軍,門上有姓周的一對兄妹,說奉將軍傳喚而來。」
吳丹不料他們提早來了,卻是正中下懷,忙道:「快領他們進來。」
戈什哈領命去了,吳丹便入內換上行服,本想在正院後堂待客,戈什哈卻將周家兄妹領進別院,吳丹外表冷傲,實則沒有多少架子,索性將錯就錯,請他兄妹入內。周昌謝座後便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無功不受祿,特來送還將軍賞賜。」
吳丹聽他言語狡猾,微笑道:「無功不受祿,立功後倒也不差這一錠銀子。先生《取平涼策》我拜讀了,確實於今合用,只不知先生何求?」
周昌笑道:「將軍這話我不敢當。吳三桂起反,陷天下於不義,我薄有才能,但有能效力處,自當勉力而為。」
吳丹看出他面上清高,實則心熱,在亂局當中有所希圖,便拱手笑道:「先生高節,本是世外之人,既然入世指點,我等俗人卻不好平白受教,有何效勞處,還請先生不吝示下。」
這話十分客氣,意思卻露骨,周昌不料吳丹言語厲害,心中一凜,想來御前寵臣不是浪得虛名,不好再矯情下去,便拱手道:「既蒙將軍見問,周昌不敢隱瞞。家父病故之時,族中有人強逼家母改嫁,家母不從,自毀容貌,觸棺而亡,族中遮掩醜事,家母盡節而死,卻不得旌表,是人子至痛。周昌唯有此憾,別無他求。」
吳丹生性大方,向來只求禮法上大致不錯,骨子裡卻厭煩一套道學,自與宋采青傾心相戀,更不樂聽女子守貞盡節,聽周昌所求如此,不禁暗地皺眉,只面上不好顯露,便點頭道:「令堂如此節操,我既已聽聞,自當上奏,代請旌表。」又道:「我不敢以此居功,只先生所言不錯,平涼不定,自陝甘致川滇均無寧日,這上頭還請先生高抬貴手,但能解我幾處疑惑,我今晚便做安排,送先生北上平涼。」
周昌連忙起身跪謝,吳丹受了一跪便將他扶起,托著他手肘向外便走,說道:「請先生與我同上正堂,指圖說話。」
周彤見吳丹帶周昌出去,兩人都將她給忘了,便起身在屋內四處轉悠。只見這屋子後頭還有一間,牆上滿掛軍圖刀槍弓箭,屋中設一大案,堆著不少東西,案旁一個衣架,上頭整整齊齊掛著一件黃馬褂,即便屋內無燈,給前頭燭火一照也顯燦然。周彤好奇上前,繞著那黃馬褂看了半天,又回頭看那大案,見上頭軍圖文書倒是亂中有序,看來吳丹料理公務頗不含糊。
她看了半天,正要離開,忽見大案一角有個閃亮東西,上前一看,是一只白銀桂花簪,精雕細琢,背面還刻著詩句,便想,這大約就是他心頭難忘之人留下的東西,可惜他空有一片癡心,奈何不了她紅顏薄命,轉念又想,縱然她紅顏薄命,總是得了一個人一世真心,比我恐怕也是比下有餘了。
她獨在案邊發呆,忽聽吳丹回來,連忙回到前邊屋裡,說道:「我只是坐在後頭發呆,沒有動你的東西。」
吳丹見她出來,十分詫異,說道:「我忘了姑娘在這兒,實在對不住,可令兄怎麼也給忘了?我這就讓人護送姑娘出去罷。」
周彤原本自傷身世,一見吳丹心緒卻好了,便笑道:「昌哥不是忘了我還在這兒,而是巴不得我留在這兒呢。」
吳丹奇道:「此言何意?」
周彤走到吳丹身旁,勾住他手臂,抬頭笑道:「昌哥有心入仕,卻又不走正道,在你這兒覷得機會,當然想起個大局,若我能勾搭上你,他就更有把握了。」
吳丹更覺稀奇,說道:「令兄若有此圖,你明白以告,不等於扯他後腿麼?」
周彤笑道:「人力大有可為,卻總有限度,昌哥巴結門路,能走到哪兒,自有定數,我扯他的後腿不扯,終究妨礙不大。」頓了片刻又道:「我不是男人,無法建功立業,卻真心看中你,想要輔佐夫君,你願意留我在身邊不?」
吳丹不料她說得這般直截了當,臉上一紅,說道:「我已有婚約,且姑娘說我終生牽記一人,怎好還在我身上浪費辰光?」
周彤笑道:「能一輩子念念不忘於一人,可見真情,這樣的男人可少見。」
吳丹尷尬不過,便將手臂抽回,說道:「我送姑娘出去罷。」
周彤卻笑道:「你還是留我在身邊為好,如此一來,昌哥打的主意有我為你分辨,你才好料理正事。」
吳丹沒想到這一層,倒被她說得有些遲疑,卻還是覺得不該留著少女在衛所,正要搖頭拒絕,周彤嬉笑神色已是變了,眼中淚光盈盈,滿懷祈求看著他道:「你若趕我回去,於你無所助益,卻推我又入火坑。」
吳丹不解,問道:「火坑?」
周彤低頭道:「我九歲父母雙亡,隨昌哥離家,十一歲起他就強逼於我,跟著他這幾年,不過讓他興致來時恣意而為罷了。」
吳丹一驚,問道:「你們不是親兄妹麼?」
周彤垂淚道:「親兄妹又如何?」
吳丹被兄妹亂倫駭聞驚呆,卻還不敢輕信,周彤見他遲疑,索性解開大襟,連裡頭小衣都露出來,吳丹一眼瞥見她身上多處捏痕瘀紫,連忙將臉轉開,又入內拿來一件袍子,將她身子包住,這才回頭說道:「我已修書撫遠大將軍圖海,讓他持書前往,可既已聽聞他強逼親妹,此事我不能不管,明日⋯⋯」
周彤打斷他話道:「你要用他拿下平涼,這才是大事,不好現下料理他。」
吳丹蹙眉道:「他要求旌表節母,卻是禽獸行徑,我豈能縱容他傷天害理?」
周彤滿眼關切,說道:「你能上達天聽,何時不能整治他?不是我還存著私心要你包庇他,可陝甘多少平民百姓苦於戰火,你是振武將軍,自然應當大局為重。」
吳丹一怔,想當初宋采青一片溫柔心地打動自己,不意眼前這小姑娘也有同樣慈悲心腸,便點頭道:「多謝姑娘提點,吳丹受教了。姑娘既有苦衷,就留在衛所罷,我定然盡力維護姑娘周全。」
他喚人打理隔壁屋子,讓周彤自去安歇,自己回房躺倒,卻是思潮起伏,《取平涼策》得來雖不費功夫,可自己所行是否妥當,竟此猶豫起來。他思前想後愈發不安,便起身到案前點上蠟燭,打疊精神修書兩通,命人交付馬上飛遞,一通往平涼給張英奇,另一通向京師遞給成德。
事情料理停當,吳丹熄了屋中燈火自去安歇,因一日之間遭際離奇甚是疲憊,不久便恍惚入睡,夢中倉促紛亂,彷彿當前局勢,竟教人愈睡愈累,夢到三更,更覺心頭焦躁,胸口似有火燒,有人氣息輕輕,在耳畔低聲叫喚吳丹,聽著酥人筋骨,想要開口相應,美夢卻逐漸淡去,睜眼只見窗外三更月色,照中庭梨花似雪,回想與宋采青如煙往事,一股相思化為熱淚,點點滴滴落在枕畔,彷彿隴頭流水替人嗚咽。
|| 未完待續 ||
吳丹鎮守潼關,當叛軍進犯華北最後關卡,可見皇帝信賴之深。他本人倒不很在意軍功與榮華,偏偏天大的功勞落在身上,同時也是個天大的麻煩。他收留的周彤雖懂命相,已經看出他「一片癡心終歸無用」,卻沒有將宋采青的真相和盤托出,至少此時此刻,他還能往相思夢裡追尋往日片段。下圖為當代潼關風景,令人聯想唐代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詩:「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Xue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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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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