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葉子來我家以後,母親的心情似乎變得輕鬆。她跟我說:「你覺不覺得小葉子挺像一個人?」
「誰?」
母親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看向在曬穀場撕包穀葉的葉子。
他們的眉眼挺像的,都長了一對靈活的大眼睛,像女孩兒的長睫毛,英氣的挺鼻樑,但我並不覺得他們相像。葉子沒有弟弟白淨貴氣,弟弟的個兒沒有葉子高挑;葉子愛笑,而我幾乎不記得弟弟笑的樣子。
雁然長得很白,嘴唇薄巧透紅,簡直像個搪瓷娃娃。小時候,我很想欺負他解解氣兒,可他老眨著鬈翹的睫毛無辜的看著我,讓我總下不了手。
雁然一個伴兒也沒有,尤其是當長工的兒子三三領著他逛市集,讓母親打了屁股以後,更沒有人願意找他玩。三三不滿的嘀咕說:「也不過是逛逛,又不是做壞事。二少爺是金子做的,碰不得?」
母親耳尖,罵道:「去!只會教少爺學淘氣。」三三嚇得連滾帶爬逃出門去。
我問母親:「您怎麼把雁然的伴兒全趕跑啦?以前我在外邊玩,您可沒這麼看管我。」
「那不同。你是領頭玩,我不擔心你帶壞別人,卻得擔心雁然讓人帶壞了。」
其實母親那些心思,就算不說出口,我也猜得出一二。她不想雁然常出現人眼前,勾起人們背後閒言閒語。
幸好雁然性子冷淡,也不愛熱鬧。他的沉穩定性是我遠遠不及的。正月裡放煙花,他仍可以待在房裡讀書寫字不為所動,我卻是坐在書桌前半小時便如坐針氈。
第一次上省城,我給自己買了一只皮夾,給雁然買了一枝外國來的鋼筆。
我對他說︰「你哥書讀不來,可做生意在行。你呢,就好好讀書,有出息了,咱們也能誇說馮家是書香門第。咱們哥倆一文一武,前途無量。」
常有人好奇母親是怎麼把雁然帶回家的。
母親說︰「我到省城之前,早把事情打聽的一清二楚。你們也曉得老爺那心性,哪會單單守著一株花叢呢?鶯鶯燕燕早將他的心叫得團團轉。那女人拖個孩子,就靠老爺偶而想起才接濟接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同那女的說白了,你呢,把孩子給我帶回去認祖歸宗,在馮家好歹是位爺,在這兒跟著你沒名沒份的,算啥呢?她答應了,我也不吝嗇,給她一筆錢讓她治辦一些行頭回老本行去。吃這行飯的女人啊,不趁年輕多掙點錢,等人老珠黃的時候能靠誰呢?」
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從不避諱著雁然,雁然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彷彿不認得母親口中那個女人似的。母親要雁然喊她娘,若有誰在她面前不留神將那女人說成「雁然他娘」,母親必是不留情面當頭啐他:「他娘?他娘是誰?他就我一個娘!」
雁然越長大,他的白皙越變成一種病態的蒼白。換了好幾個大夫,都診不出個所以然,就說是先天底子不好。母親忿忿的說:「底子當然不好,嬌貴的孩子哪禁得起在那種肚子裏養?」於是,天天要廚房照著方子燉補藥。
雁然偷偷告訴我,他一聞到那味道就忍不住反胃,一見到桌上擺著藥盅兒就覺得可怕。但他不敢不喝,因為母親的臉色更可怕。我看他苦惱的望著那盅烏漆嘛黑的雞湯,打心底同情他。瞅著母親轉身,偷偷替他喝了大半碗,周遭的下人只敢抿著嘴笑,沒人膽敢揭發。
我若無其事的喳喳嘴,說:「娘啊,您天天替雁然進補,也不替我補一補?」
母親笑駡道:「你的胳臂都比他的腿粗呢還補?我怕把你補成孫猴子,翻出我五指山呢!」
我喜歡雁然用那暗地裡高興與感激的眼神看著我,每次我都覺得感動,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從城裡回來,我總是替他捎帶一些新鮮玩意兒。我跟他講述城裡有多麼繁華,學生穿著筆挺的制服騎著自行車有多麼瀟灑。他靜靜聽著,眼裡透著光。
我說:「你別羡慕,等你長大,咱們哥兒倆到外面闖一闖。外頭的世界可大著咧!」
母親卻不讓雁然到城裡上學。她說雁然身體不好,不放心他一個人住在外頭。母親請了一位季先生到家裡為雁然授課,我也開始全心全意投入家裡的生意,雁然就更足不出戶了。他的身體並沒有因此好轉,反而一日日的孱弱。
我剛滿二十,母親立刻張羅我和阿娣的婚事。
阿娣是遠房表舅的女兒,我打小就認識她,從沒想過長大後要和她睡一張床。這門婚事我打心底不樂意,一想到要和姿色平庸才思駑鈍的女人耗一輩子,不禁脊背發寒。
我冷眼覷著家裡人忙進忙出,「呿!這些人真是,是我討老婆,他們瞎興奮什麼勁兒?」
雁然說:「家裡好久沒辦喜事,大夥兒都為你高興呢!」他終於臨完宋徽宗的「書牡丹詩」,邊說邊在筆洗中洗筆。
我往椅榻一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大喜之日應該高興才對,唉聲歎氣的,不吉利。」
「想到要和阿娣當夫妻,誰高興得起來?」
雁然低頭整理著他寫的字,輕聲的說:「嫂子過門以後,哥就是大人了,不會有時間陪我閒扯了吧?」
他的話讓我有點兒悵然,好像青春歲月快走完了似的,我摸摸他頭。
「不會的……」
才開口,外頭一迭聲喊我。
「少爺,少爺,吉時到了,該出發迎親囉!」
第二年,雁然的身子每況愈下,幾乎是在病榻上度過。因為消瘦,他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僅存的一縷心神都在那兩汪深潭裡蓄著。
我跟他說,明天一大早出門,去上海接一批船貨。他躊躇的問我能不能緩個兩天?「哥很久沒跟我講外面的事兒了。」
「那倒是。我老想著,等你好一些,帶你出去開開眼界。」
我很想留下來,但是母親不同意。
「他病糊塗了,連你也腦筋不清楚。他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你能天天陪著他,什麼事都不做?你讓馮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喝西北風呀?」
我去上海接的船在海上遇到颱風,耽擱一些時日。貨到達碼頭,偏又遭到海關刁難,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得疏通。就因此在上海待上個把月,才回得了家。
一進家門,我顧不上先向母親稟告,毫不停留直闖雁然的屋子,想讓他瞧瞧我從上海帶回來的新鮮物事。
屋外靜得連窗畔荼靡花謝的聲音都清清楚楚,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過度的井然有序反而有一股強大的不安迎面而來。
我跨出房門,喊住一個丫嬛,問她雁然去哪兒了。
「二少爺走了。」
「什麼?」我一時沒弄明白她的意思。
小丫嬛謹慎的覷了一下四周,悄聲說:「少爺去上海的第二天夜裡走的。」她眼眶一紅,「二少爺走得很安靜,大夥兒都不知道,還以為那夜他睡得特別安穩……」
我的心像被撕裂般的劇痛。也因為疼,我才真正明白一個人的心活著的感覺。
「雁然這孩子,長得這麼靈透貴氣,原本就不是來這凡間享福的,他是來受罪的。」
這是母親最後一次提起雁然。往後,她不提,我不提,傭人們也不敢提,雁然在馮家大院裡徹底消失。
雁然走後的那些年,我沒上過他的墳。我提不起勇氣,深怕自己會在他墳前失去男兒該有的堅強與尊嚴。我努力不去想他,不願意承認他死了;時日一久,也恍惚以為只要一回首,他總會在那扇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