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伊甸的天空（五）

在放學回家的途上，劉堇麗用她一貫的明眸皓齒，透過電視螢幕向國民宣布道：「由於前線情況緊張和補給不足，從下星期一開始，國家將實行蛋、奶製品限制。家裡有多餘而又未過期的的蛋和牛奶者，得在限期前交出來，每戶的繳交地點和時間會由各省市的政府另行通知。」

她這話一出，被塞在天空火車廂裡的通勤人士之間即時起了一陣鼓躁，半年前黨宣布停止供應羊肉，因為羊肉不是 J 國人餐桌上的常菜，所以大家都沒有很大的反應，不久之後輪到牛肉，牛肉是高級食品，J 國人很愛，尤其是進口牛，一星期至少會吃上一兩餐，突然間沒得吃，當時就引起了一股不滿情緒，但這情緒最多只似是微風刮過河塘上翻起的小漣漪，一下子就沒有了，在國家大事之前，所有不滿都可以自動地平靜下來，J 國人一向都是這樣。

可是蛋、奶製品跟牛羊肉不同，幾乎是 J 國人每天攝取的食品，就算不直接吃，做菜時總會加一點點，現在不只斷貨，連家裡有剩的都要上繳⋯⋯這樣發展下去，看來小麥和大米受影響也只是遲早的事⋯⋯跟據新聞報導，我國的士兵在前戰雖然常常陷入苦戰，但總是會得到最後的勝利，J 國的反恐戰爭也得到國際社會大力支持，既然如此，怎麼人民的生活反而會越來越苦？

長輩這樣批評年輕人。

不想多事者，就默默地這樣對自己說。

子杏輕輕地嘆了口氣，把手機收了起來，打開家門，發覺裡面靜悄悄的，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三，莎蓮娜下午休假，她把書包放回自己的房間，換上居家服，正想到廚房裡找一點零嘴吃，經過浴室時才聽到裡面傳來呻吟聲。

「嘉蕙？」

沒有人應，浴室的門半掩着，從裡面漏出一線燈光，好像是什麼事情的預告。

「嘉蕙？」

她又叫了一聲，並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沒想到一腳就踏進一地的血紅中。嘉蕙挨在浴缸旁，血水在露出的大腿上畫出一條條細線，看樣子已經乾了，她睜着半張半合的眼睛看着子杏，冷汗流到蒼白的嘴唇上，子杏嚇得只是呆着。

「救傷車⋯⋯？」

聽到有人在問，聲音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

過了一陣子杏才察覺到是自己在問嘉蕙：妳怎麼不叫救傷車？

嘉蕙像個正在鬧脾氣的孩子似的，別過臉不睬她，子杏叫了救傷車，確定嘉蕙下體的血已經止了之後，從睡房拿出一張毛毯幫她蓋上，當然也沒忘記要發一封短訊給父親，之後她就一直陪在繼母身邊等救傷車來。好像只等了十多分鐘，又好像等了更長的時間，救護人員終於來了，當一個急救員把嘉蕙抬上救護車時，另一個遞給子杏一塊毛巾。

「妳也抺一抺吧。」他說。

子杏聽話地接過毛巾，抺了一抺沾在身上的血，救護員問她要不要跟車，她說她換了衣服會自己過去，又不是頭一次，她知道嘉蕙會被送去哪家醫院，大概連手術室都會是同一間吧。

這是嘉蕙四年來第三次流產⋯⋯

如果是生理的血，大人說那是骯髒的──流出來，立即丟掉。

但嘉蕙流掉的不是生理血。

她對孩子一知半解，不過她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已經被打包好處理掉了，他會不會好像女人生理的紅河一樣，被包着他的海綿吸收之後丟進垃圾桶？然後送去燒掉？

父親要到凌晨才趕到醫院。

他靜靜地走進房間，拍了拍子杏的肩膀，然後就坐到床邊，嘉蕙還沒有醒過來，床前一盞座枱燈開着，燈下嘉蕙的臉跟醫院的床單一樣白，父親輕輕地幫她整理好散開在枕頭上的長髮，嘆了口氣。

子杏一個人退到房外，在走廊上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明明已經是半夜三更，醫院裡好像還是很忙碌，穿着制服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人對子杏看上一眼。走廊的牆上掛着一隻古老的圓形時鐘，黑色邊，白色底，順着圓形的內緣列出 12 個數字，中間有時針和分針，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有了實際的聲音就彷彿長了腳，從走廊的深處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為什麼先進的醫院的婦產科會擺上一枚這麼古老的鐘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好像是催眠，告訴子杏世上有一些事是沒法子的，人只可以接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她的腦袋漸漸放空，這時電話傳來叮的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拿起電話看了一下，有新消息進來了。

子杏打開她平時每天晚上必會到訪一次的聊天室，出現了幾則未讀訊息的提示。首先是小由的，小由提醒她明天美術課要彫刻，別好像上一次一樣忘了帶美工刀；薇薇也有找她，問她有沒有看新聞，又問如果蛋奶製品被限制的話，之前他們很想去試的那家鬆餅店還可以繼續營業嗎？子杏沒有心情理睬她，都什麼時候了？誰有心情去想鬆餅的事？

最後一則未讀訊息來自一個她不知道的名字，BlackLumen。

BlackLumen？

「你好。」

BlackLumen 用文字而不用視訊來跟她問好，頭像也只是聊天室軟件提供的一隻沒有個性的卡通人物圖而已，感覺十分可疑，他到底是從哪裏得到自己的聯絡方法，又怎樣繞過認證手續加到她的聯絡簿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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