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9.20 聯合副刊 「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像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麼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文體,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並依照各種想像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組。然而,也許我心深處另有其他:設想我們從『自我』之外構思一部作品,這樣的作品會讓我們逃脫個體自我的有限視野,使我們不僅能進入那些與我們相似的自我,還可以將語言賦予那些不會說話的事物:那棲息在陰溝邊緣的鳥兒,以及春天的樹、秋天的樹、石頭、水泥、塑膠....」 「與社會對話」是小說家的能力問題 這是卡爾維諾的回答,回答有關人是否會因追尋對外在繁複世界的理解而喪失自我獨特性的神經質疑問。這個疑問是個長時間流傳的迷思,它狡詐的利用了人的懶怠天性和自私天性,奉一個虛擬的、好像我們出生時已完成的自我之名,切斷了對他者的同情,不必讀書,不必理會我們眼前「處處是謎團、處處是疑問」的社會,人只要舒舒服服瞪視自己的靈魂喃喃自語就可以了,這居然還是睿智且積極的,而靈魂又太飄忽不好管束容易被外面世界污染滲透,因此,就剩身體了,身體最可靠,它有明確界線還天生了各種生物性的防衛機制,就是它了,身體才是最純淨、最值得守護的「獨特」自我。 如此迷思,伴隨人在健身房慢跑機各自揮汗保命的步伐愈演愈烈,於是,這樣寫成的小說大致就只剩兩種了,一是有才華的喃喃自語,另一則是沒才華的喃喃自語。 我們曾一再聽到一些有才華的喃喃自語年輕小說書寫者抱怨「孤獨」、抱怨「不能如上一代小說家和社會對話」云云,這些話聽久了,再聽其言觀其行(小說書寫成果及其日常行徑),我們難免會察覺出一絲詭異,他們所言那些「可以和社會對話的上一代小說家」,指的並不是已故世的文學史先輩小說家,而是僅僅大他們一二十歲、如今仍杵第一線辛勤勞動的四五十歲年齡層小說家,也就是說,兩者面對的顯然是同一個當下社會、同一個現實處境,那為什麼會出現某些人可以而某些人卻不能和社會對話的古怪落差圖像呢? 難道說去理解社會、去關懷他者會是某種特權、某種證照,只不公平賦予一部分特定的人嗎?事情當然不至於是這樣子。我想,答案可以很簡單,這不是權利,而是能力;不是被指定被賦予,而是書寫者自己的抉擇,並且,願意為一己的抉擇負責,學習去注視他者,進入別的「自我」,而不是大馬金刀端坐在窄迫的唯我世界中像尊佛似的。 書寫出寬廣而有重量的孤獨 米蘭.昆德拉說回憶得不斷的練習。我想,同情亦然,一樣得經常練習;而理解,更不止是練習,還得借助一些思維「工具」的輔助,那就是一些必要的基礎學問以及他人的經驗成果,這更非得辛苦些去學去獲取不可。 做為一個書寫者,尤其是穿梭於雜語世界的小說書寫者,追根究柢來說,有個手順大概非得先弄對才行,那就是小說書寫者對他者的同情和理解,必須先於他者對小說書寫者的同情和理解,並以此構成他者對你小說書寫成果的同情和理解的基礎。也因此,小說書寫者對他者的同情和理解,總是遠遠多於他者對小說書寫者的同情和理解,這其實才是小說這個行業之所以孤獨的真正原因,他的孤獨,不是源自於對他者的隔絕和不了解,而是不被了解。 於是,小說書寫者儘可以照樣用第一人稱,照樣書寫私密的自我,甚至直接書寫自己的孤寂處境,但因著此一基礎的存在,這個被寫成的私密心事和孤寂處境便隱含了和他者的聯繫,呈現著相當程度的普遍性,從而可感知可對話可理解,小說書寫者於是不只是病徵而已,他同時也是個發現者。比方說,加西亞.馬奎斯寫孤獨,而一部《百年孤寂》,我們讀到的,不僅僅是他個人、他家族的荒謬孤獨處境,同時也是加勒比海人、是哥倫比亞國族、是整個南美洲、乃至於我們讀小說之人的孤獨處境,這是何等寬廣而且有重量的孤獨。 盲從每一個衝動,實際上是一種奴從 這裡,讓我們回到卡爾維諾「我們是誰?」這個問題來。 事實上,卡爾維諾在做此回答之前,引述了一段奎諾的精采話語,非常值得一讀:「目前正流行的另一個非常錯誤的觀念是,將靈感、潛意識的探討與解放三者劃上等號,將機會、自動作用與自由視為等值。這一類的靈感,建立在盲從每一個衝動,實際上是一種奴從。古典作家遵守一些已知的規則寫悲劇,比那些寫下進入他腦海中的一切、卻受縛於別的他一無所知之規則的詩人,還更自由。」 光是奎諾這段話,其實已充分解答了我們今天這些「喃喃自語」小說的終極弔詭圖像為什麼它們這麼唯我、這麼護衛一己的獨特性、這麼無視於一切規範要求完全的自由,而結果它們又全驚人的相似到分不出彼此的地步。 根柢來說,我們的生命曝曬在現實之中,不可能有純淨無雜質的全然自由,也無法密不透風的全然隔絕,我們持續受限於可見不可見的法則,浸泡在可察覺不可察覺的影響之中,就像地心引力時時對我們起著作用,就像每天都有數以億計的微中子轟擊並穿透過我們的身體。我們可能神經質的意識到,每一種加諸我們身上的可見法則和外來影響都有著束縛我們、侵犯我們的不舒服成分,每一種既有的文學教養以及既成的書寫方式都有它的盲點和缺憾,你快意的推倒這一切,卻絲毫不意味著純淨的自由和完美就此補充進來,事實上,這連某種有著哲學況味的所謂「虛無」都得不到,因為還有那些不可見不可察覺的法則和影響統治著你,你因此引以為傲的「獨特自我」只是再粗疏不過的錯覺。 首先,你拒絕掉的是那些多少可自己挑揀、從而可檢驗可反省的法則和影響,卻把自己完全交在你無意識無選擇的浪潮中漂流浮沉;其次,你也因此消滅了法則和法則之間、影響和影響之間的相互頡頏制衡,讓一方單獨獲勝,這才是自我遭到完整宰制的開始。 喃喃自語的小說最終被流行所接收 這些持續作用於你、構成你「自我」的成分,我們借用卡爾維諾信手拈來但不失精準的列舉來說,當你拒斥讀書(他者的思維成果),拒絕費力的想像,並拒絕和他者相共的經驗,那還剩什麼持續影響你?剩下「資訊」一項,我們再將資訊中需要有意且費勁吸取的部分除去,那剩什麼?剩一些流竄無名字的庸俗傳言和意見,還有一波波不間歇打來淹沒人的流行浪潮。 因此,這些要求完整獨特自我的「喃喃自語」小說為什麼最終全一個樣?因為最終接收他們的就是流行。 幾年前,日本有仿龐克族的所謂「竹筍族」的一波流行浪潮,以東京神宮前的原宿為中心,每逢星期天就聚集一批費勁打扮、努力表現自我的年輕人在大馬路上嘶喊熱舞。然而,這個原來是反叛一切、拒絕影響、立誓要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年輕悍戾主張,我們看到的卻是,每個人跡近一致如規定好的髮型、服裝、油彩、金屬性琳琳琅琅飾件,乃至於相同的表情、言語舉止,還有整齊劃一如精密操演過的舞步,比起一旁走著、穿各自家常服裝的尋常人等還看不出個性和差異,還要乖順服從。 答案在哪裡?答案就在明治神宮出來斜穿到表參道的那條購物小巷子竹下通,長竹筍的地方。那裡鋪天蓋地展售著你要瞬間成為竹筍族的一切配備,每一家店、每一名店員都可熟練的指導你如何一步到位,打扮得最竹筍最流行;還有,價格便宜公道,童叟無欺,誰都買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