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冥王星》,張惠菁,大塊文化,2008 冥王星被從太陽系給除名了。 在國際天文學會上,學者們對行星定義做出表決,把冥王星降級為矮行星。 MSN messenger 上,有人告訴我這個消息。冥王星其實很小,不比月亮大。和太陽系其他八大行星相比,繞行的軌道也反常。究竟能不能被稱作太陽系的第九大行星呢?其實很難講。 「原來一直誤會了它啊,」我開玩笑地說:「雖然有一點傷心,但還是祝福它吧。」 為這句話按下輸入鍵時,突然心驚。那彷彿一種關係的隱喻。看似接近,實則是完全不同系統的運行。 於是便在咫尺之遙,以一整個宇宙的距離錯過了。 直接導致了冥王星與太陽系的關係被重新考慮的,據說是去年一位美國天文學家觀測到比冥王星更遠、定名為「齊娜」的星球。由於齊娜的出現,使得天文學家們必須重新檢視太陽系的外圍地帶。如果冥王星是行星,那齊娜是不是也能看作第十顆行星?如果齊娜不算,那冥王星能算嗎? 這或許不只是公平性的問題。就像生命中許多後來發生的事,迫使你去思考前此發生的種種。出現了下一次的天長地久,前一次也不能說是不算,但它對你的意義就得重新衡量了。 而冥王星又是一顆以希臘神話中冥界之神來命名的星球。彷彿死亡它遊走在視野的最外緣。以一種無法預測的路線,出現,隱沒。 彷彿在說:你以為死亡是人生最遠的一站嗎?其實它完全是屬於另一個系統的事啊。它掙脫了你為他安排的,作為星系終點站的位置,逸出到黑暗的宇宙深處,未知的領域。它繞著我們看不到的核心。它切割太空以令我們驚異的角度。它是無法被定義的,我們卻受著它的牽引。死亡在幽冥中劃下了一條看不見的終點線,我們不知道終點線在何方,只知道它存在,於是便為了那存在而愛,而恨,而希望與絕望。 而希望地恨著,絕望地愛著。 現在它卻在作為終點線的定義之前,都要面無表情地反叛。 冥王星表面的溫度約是華氏負三百四十八度,繞行太陽一周要二百四十八年,體積不比月亮大,成分不明,可能是由岩石與永凍的冰所構成,表面的暗影或許是射線或許是實體--在那天文望遠鏡只能模糊捕捉的不可測的世界,你甚至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光或是物質。 寒冷,遙遠,神祕而游移。這些出於人類的揣測,與描述的語言,對一顆星球而言太過唐突。怎樣的溫度是寒冷?西伯利亞的冬天,還是百分之三十由冰塊構成的星球表面?盛夏的正午在人群中突然襲來的一陣孤立感,還是沒有光的宇宙裡堅硬的存在? 我們在科學雜誌上看到的,那些色彩豐富的宇宙星圖,其實是科學家和編輯們為了讓讀者明瞭而上的色啊,有人這樣提醒過我。在外太空遠離了人類感官經驗的世界裡,那些計算式探測出來的質量、能量,難道就一定是光嗎?說不定是聲音? 我被這個假說給吸引了。在我們五感的世界裡,視覺最為直接有形。張開眼睛你就迅速獲得對周遭世界的一個印象,遠近空間,可即可用的事物。會不會這世界在另一層次上,是被聲音所結構?或被氣味、被思維結構? 有時我想我是否活在一個咒音裡。 冥王星也象徵潛意識,及將潛意識化為實體的力量。我好奇那是什麼樣的力量。我好奇於一切的轉化。我好奇於從意識底層翻攪上來的衝力。我好奇於核裂變。從核心的地方開始瓦解,剎那湧出危險豐沛的能量。徹底的蛻變是一種焦土政策。死亡與新生互相咬住了對方。天地藉由憤怒而慈悲。毀滅與變化發生在每一天。 沒有空氣作為介質傳遞聲音,每一個星系都是在全然的無聲中完成了新生、爆炸、擴散,到死亡的過程。有時坐在咖啡店裡和朋友聊著天,或是談著工作,毫無預兆地,忽然就意識自己正在跨越著一道關口。內在看不見的地方,你突然摸著了一直以來擋著的無形的牆,感覺自己正在打開它。 這寂靜的過程,微細且無言。坐在我面前,笑著的說著話的人們看不見。或許他們也是這樣,在我看不見的宇宙裡飛行。都是的。 最後一次見到你的路口,我現在才明白那原來是一條河,或是一道地層下陷,從那裡開始時間有了不同的轉速,我們再也不站立在同一個地面了。從軌道最靠近交錯的那一點,逸出朝向全然不同的宇宙。逐步擴張的距離,我曾經以為會是荒涼的,而今竟令我心安。所謂錯過,並不是什麼「如果那時再努力一點」,或「要是做了另一個決定」就好的事。從來都不是。那是二個星系不同的軌道與規則啊。 在那個路口,冥王從斷裂的地面升起,翻轉意識與無意識,有什麼被吸入黑暗,打開了另一個空間。 一種分裂啟動了。在最陰暗核心的內裡,有什麼微小的事物突然迸開了。忽然世界變得好安靜。所有蠢動的念頭,凝止、收束在一道光裡。一道吸收了過去與未來的光。凝縮了一切,尚未放散以前。 就停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