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萬子偶爾會碰面,雖然不同科系,
但她是我的社團同學之一,我們常叫她
小瘋子萬子,她有一頭不知道多久沒整
理的大捲髮,裡頭紮著幾條隨意的小辮
子,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一件過大的拼
布外套,看起來年代久遠;萬子個子不
高,眼睛大大的,成績亂七八糟的,常
常跟我們借東西,好像跟每個人都很好
,有時醉了,大家玩著玩著鬧上床去也
是時有所聞,就我所聽到的,男女不拘
。
但無論是誰,隔天起床,萬子依然跟他
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時我會覺得,
這應該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幫那些人解危
吧,偶爾開心一下無所謂,但要長時間
跟萬子相處,並不是太簡單的事。
我應該是萬子少數算得上是朋友的人。
一次夜深返家,我看到在路燈下蹲著的
萬子,不知道蹲多久了,我停下來站了
一會兒,看著她呆呆地盯著面前的柏油
路,有點擔心,靠近她時才聞到了濃厚
的酒味。
「欸,萬子?還好嗎?」
我蹲下來。
「要送妳回家嗎?」
她沒回答。
「妳一個人這樣很危險的,我送妳回去
吧。」
「沒有……」她小聲地說:「我沒有家
。」
最後我只好把萬子帶回我家,什麼事都
沒有發生。
隔天早上萬子跟我一起吃早餐。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問她「家」這件事,
但是又怕觸碰到她的傷口什麼的,不過
借住一宿,需要這樣探問嗎?
還沒開口呢,萬子倒是先問了我,她昨
天半夜有吵到我嗎?
「沒有,帶回來妳就安安靜靜的睡覺了
。」
萬子微微一笑:「那就好。」
「你之後如果喝醉了,回不了家,還是
可以過來這裡。」
終究還是沒辦法直接問。
萬子看著我,眼神十分清亮。
「好。」她說。
之後萬子也來我這邊睡過幾次,六七分
醉,依她的標準是只要她還能走,她就
會來按我家門鈴。
流程就跟第一次差不多,進門後她會自
己去找沙發睡覺,隔天早上起來洗澡,
接著跟我一起吃早餐,我們絕口不提她
為什麼喝得這麼醉,她也每一次都會詢
問,前一天晚上是否有吵到我?
一直到大概第六次還是第七次的時候,
我才明白為什麼萬子會這麼問我。
那一次我在趕報告,萬子那次似乎特別
的醉,進門後我趕緊讓她脫掉外套讓她
直接睡了,接著繼續我的報告之路。
恐怕要到天亮。
但我聽到了沙發那裡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
我走過去一看,萬子的雙手正緊緊的掐
住自己的脖子,臉都漲紅了,我一急之
下,立刻抓住她的手大喊她的名字:「
萬子!快點醒來!妳在幹嘛!?」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但似乎尚未清醒
,突然她開始大哭:「對不起…對…不
起,我該死………」
我放開了她的手,這才留意到她手腕上
大大小小的傷口。
為什麼一直沒看見呢?
眼前的萬子,縮得小小的,不停的哭泣。
我嘆了口氣。
「還好嗎?」
「我懷孕了。」
啊?
「今天才發現的,我本來以為只是慢了
,但不是,我好恨我自己,為什麼我會
懷孕呢?」
那天,萬子跟我說起她的故事。
自從她的父親離開家裡後,萬子一直被
她的親生母親用冷淡虐待--無論她做
什麼說什麼,表現的多麼乖巧,她的母
親總是無視於她的存在,只有偶爾她太
拚命了,才會聽到她母親一句:
「何必呢……明明沒有妳就好了。」
就連這樣否定的冷漠話語,萬子也珍惜
著。
母親在萬子上大學前就癌症離世了,帳
戶留下來的錢,據說是父親給的:「那
個男人的錢我才不屑用。」母親曾經這
樣恨恨的說。
「但妳可以,因為妳跟他一樣啊。」她
笑著對萬子說,但萬子明白她眼底的冰
冷。
對萬子而言,母親的死亡是最心狠的遺
棄。
母親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她,就連
葬禮也是早早就請娘家的人協助處理,
萬子無法插手,明明是母女,卻從頭到
尾都像個局外人。
事情結束後,萬子開始自殘,死不了就
喝酒,醉了以後發生什麼事都不管,無
論是跟誰上床,無論是走在哪條危險的
道路上,她不在乎。
「誰的?」
還是得先處理這個。
她搖搖頭:「不記得,也不重要。」
「你說,我可以留下他嗎?」她抬起臉
。
「妳想留嗎?」
「我不知道。」萬子說:「我……我喜
歡小孩子。」
「等妳準備好了,可以再有的。」
「不會的。」她慘笑著說:「不會有那
一天。」
「你說,母親應該是無條件的愛著自己
的小孩的吧。
」
「嗯。」
「如果我生下他,我一定也可以無條件
的愛著他吧,我不會變成像我媽媽那樣
的母親吧。」
「看妳。」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我從來都沒有
得到的東西,他可以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眼前的萬子,既像個小孩子,又想要當
個母親,在兩種身份中驚慌失措游移不
定,卻沒有一種是真的快樂的--我看
著她依然懷抱著對母親的期待,但是,
她真正想要的,又有誰可以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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