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比這時再大個十歲⋯⋯不,或許再大個三、五歲就足夠了,在回旅店的這一路上和小房間內兩人的敘話裡,他就能知道得更多。至少他會看得出這位「大伯」年紀其實不算太大,比起「陸培深陸老師」少說得下數一個輩份;會知道「陸老師」曾經是「陸校長」,他會知道大伯原來是並不是什麼身手不凡、到處行俠仗義的江湖俠士而是個讀書人;會知道大伯的兩個孩子,一個丟在火車頂上,就在眼下化為一團模糊血肉,妻抱著幼女在南京火車站附近的人海中不知哪朵浪花裡雙雙沒頂,大伯找了她們一個月,整個人像死過一回;他會知道此地某家祠堂裡新設的私家學堂,會知道那裡正缺一名教書先生。暫時,他們會有固定的住處,固定的生資來源以及隨日子漸漸形成的「生活圈」。
兩日後,「陸老師」叫了兩部三輪車,接了大伯與他一路朝市東方向而去。立在吳宅邊門引頸等候的是二房管事和一名中年僕婦。吳家以出口木材生意發家,後兼營通貨貿易成為巨富,代代家主仁道持家,門風殷實淳厚,家族中人才輩出、枝葉極廣,影響力覆及政、商、學、醫各界,至今三代,用度豪奢已成家常,但尚無墮落腐敗的迹象。門牆外看基隆吳姓絕對有隻手遮掉半邊天的勢力,但因吳家各房做生意共守著一條死規矩,從來與官營事業保持距離,少了政治權勢張本,成也罷、敗也罷,「做生意」對吳家代代家主而言,即使有通天的本事,運用範疇也僅限於做生意,生意場上鬥智逞勇、機運裡搏命運之外,吳家出去的個個都是自知免不了由人事因緣牽動著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壞時代裡極盡一切能力求著好日子的讀書人。人人眼中頑固保守、不合時宜,但也正拜這條家規所惠,日本政府撤出台灣時因政治權力轉移所掀起的濤天巨浪對他們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國民政府放棄廣州的消息像一枚深水炸彈,震撼著這些家財豐厚、安生已久的富人們,里巷間塞滿了小道消息,消息中滿漲著將來而未來的風雨。相較於生意,更令現今當家的長房長子吳東榮焦慮的是,他完全無法想像家族後輩們於動蕩的時局中該何去何從、將會在什麼樣的時代中成為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