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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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冬郎的式神一年多,節總感覺誤入賊船。先不提身處陰陽師聚集的賊窟,每每看著以守護民安為名的一群偽善者令人作嘔的嘴臉便覺難以忍受。分明是因利益而行動、私下自比賣恩給還未獨當一面的得業生,好幾個陰陽師總是以打量之姿在覬覦消滅自己的時機。本以為成為式神能開始享受清閒的日子,只需要替冬郎備衣之類就好,事實卻跟想像截然不同。

  自認包裝的完美實則愚蠢到有剩的人類,果然不管如何消長都逃脫不了骯髒本性。收服自己的冬郎即使沒有消滅自己的打算卻也沒有半點友好之意,總是喚它後便開始處處叨念人世常理、規勸禮節,也不想想分明比自己還年幼,晚上偶爾沒有蹭著個小巧的香包還會睡不著咧。

  再說——早已死去的怨靈,哪還需要講究什麼三禮。如果不是迫於情勢被收服,早就能動手殺掉弱不經風的少年。只是說也奇怪,自從成為式神,行動跟力量都和過去相比起來感覺差了不少。既是出自好奇也是想把握狀態,偶爾會賣個人情聽取冬郎的指揮幫忙捉個什麼活動筋骨。已經死去卻還能觸碰現世,本對只有復仇一念的怨靈而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因為冬郎得以實現——這些日子以來會聽從他的一些命令,也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就像剛剛,分明是仗著身為冬郎前輩的陰陽師刻意找碴,要自己老實聽從指揮,不過就是反諷了兩句,冬郎卻是先向臉上一陣青的對方致歉,才讓自己去取對方要的東西——愚蠢到極點。率先示弱的傢伙是無法生存的,何況自己名目上可不是對方的侍從,有什麼資格命令?陰陽師之間輩份怎麼樣,跟已非此世之身可是半分關係都沒有。

  「節。」僅剩兩人後,這段時日下來已經聽到膩的喚聲再次傳來,聽聞叫喚的白髮式神僅是一臉不耐地回眸。「方才確實為難了。」冬郎微微低頭,看不清視線中隱含的情緒。「是私修為尚且無法服人,以至連累節。」這個人總是這樣。無論對方是誰、無論發生什麼,他總是會先服軟,歸咎原因是自己。這也是令人不爽的地方。「那種人類,只要我想的話——」「不可以。」肅然眼神捎向險些吐出暴言的式神,冬郎的目光相當堅定。「節已發過誓願,必得遵守。此為因果之理,不分生死。私既已與節約定解咒、不再受苦,便不希望……」「哼嗯——還真好人啊。」反諷的態度令沒將話說完的少年苦笑,卻沒有憤怒。「不……私僅是欲如約而行。無論善惡、不分人怪,同為此世之民,這是理所當然。」

  節並沒有回話。以陰陽師而言,這傢伙不是普通的奇怪。冬郎很清楚自己被嘲諷跟被看不起,卻是將人跟式神放在同樣的天秤上看待。就算想找他吵架也像是鐵鎚砸進棉花堆,沒有反彈也不會回響。不過真要說起來,比起人類,他對妖異的態度更加親近。就所知範圍內,任何陰陽師都不會做這種選擇。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節也就隨他去。反正在這除了偶爾被看不起冬郎的人類找麻煩以外,日子混得並不算太差。

  而且,要不是這人業外之餘的休息時間也在學習跟到處查閱古籍試圖找出解咒之法,本來也沒想要待這麼久。匿去身影,節乾脆地表達了不滿。身後是一聲輕嘆——拿自己束手無策的話,趕緊解開契約得了。

  接下來——既然藏起身影,剛才被找碴的仇總是要報的。雖說不能襲擊人類,惡作劇總可以吧?潛入那個囂張的前輩書房,節才踏進去便發現裡頭早已有兩名先客。一是其他貌似位階更高的陰陽師,當時跟著冬郎一起收服自己的荻原也在裡面。

  「此話可是真?」陰陽師開了口,隨手捻過鬍鬚。「都被收服仍這般冥頑不靈麼。」「本便是怨靈出身,恐怕冬五郎彼時僅是運氣,實則無法掌握吶。吾亦曾告誡過——既已一年多仍無法馴馭,該是時候考慮下一步罷。」毫不在意接話、點點圓眉很有存在感的陰陽師輕搖扇面,視線捎向門口。「方才所言證據確實罷?」「那是自然,荻原殿。」回話的正是找自己麻煩的前輩,眼神充滿怨懟。「區區式神既無修為更無教養,放任不管的冬五郎已是同罪。尤其他近來勤奮鑽研詛咒相關,寮內藏書借去無數……說不定是受該名式神蠱惑,恐有誤入歧途之嫌。」

  尚未停止的討論,全都是在說冬郎的不是,還有許多含沙射影或空穴來風——冬郎那麼看重的人們,果然如己所料不是什麼好東西啊。「吾深感那孩子向來容易心軟護短,不知此舉容易招厄……」「大人,還請明察。」補上這麼一句,才被自己懟過的人類向摸著鬍鬚的陰陽師作揖。後者只是輕輕點了頭。「明白。」他的視線捎向節——但沒有對上目光。一瞬間以為自己被發現的節揚了揚眉,本來還想惡作劇的心情也沒了。撇撇嘴走出房外,節在不遠處的長廊上遇見搬了數冊書籍往藏書室走的冬郎,安靜地靠了過去。

  把剛才的事告訴這個人,八成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吧。這人沒有膽量違抗上司前輩,除了對解咒之約很堅持。也是剛才那些人類講了,不識字的自己才知道冬郎在看的都是什麼……「節?」思緒還在打滾,聲音便到了。明明有隱身還是被喚名,節抬眼欲回應便發現冬郎沒有對上視線——是直覺嗎?還滿不賴的嘛。「錯覺嗎。」停頓沒有太久,冬郎苦笑著轉回原先的路途。「私還尚淺吧。」「就是修行不足才會收那種東西當式神啊。」道路的另一頭是同為寮生的少年,他不客氣地指出了同學的問題。「還真以為那種東西能跟人相提並論?」

  針對自己的言詞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只覺又是個愚蠢的陰陽師,節轉身打算要走,冷不防聽見冬郎開了口。「私以為身仕陰陽五行之人更能理解怨靈成形前亦曾為人類。」他的語調與神情安穩,眼神卻沒有退讓。「本出同源,何以篤定必不能相互理解?」「就憑已過如此時日你仍無法駕馭。」「節並非無法駕馭,僅是——」「罷了。」截斷冬郎的話語,少年聳肩。「我也只是好言相勸,剩下隨君喜歡。」說完便扔下冬郎逕自離去。連反駁的餘地也沒有,真夠可憐的。目睹一切的節率先走進藏書室,在冬郎尋找的書架前現身。

  「還真慘啊。」「節?」眨了眨眼,冬郎側首。「在說什麼……」「反正我不是人類也不是什麼合格的式神,解開契約不就好了?」

  雙手環胸的白髮式神一直壓抑著的情緒正在爆發。意識到這點的冬郎只是冷靜地注視口吐暴言的式神。「此處是藏書室,不便談話——請隨私來。」「人類的規矩與我無關。」再次重申立場,節一動也不動。「憑什麼要遷就人類?」「節。」「反正我也沒有利用價值,不在了冬郎反而輕鬆不是?」「節。」堅定的叫喚與目光直率地承接惡語,冬郎的表情毫無變化。「過來。」「不要。」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不差這一句。「想消滅掉我的話,儘管動——」「節。」從胸口蔓向四肢的麻痺感令全身一凜——明明已經死亡,卻像被掐住咽喉無法作聲、身軀亦無法動彈。仍舊柔軟的喚聲不知怎的似乎帶有某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僅存的鮮紅單眼惡狠狠地瞪向冬郎,卻還是在緩過來後乖乖跟上對方的腳步。

  回到書房,節便靠在牆邊,盯著好像比上次造訪時更多一點的書籍量,目視冬郎把剛才要搬去還的書籍又放回剛好只清出可以放一落書的桌面。「剛才被說了什麼嗎?」「才不是咧。」被說的明明就是冬郎,無論是當面還是私下。「是嗎……那便好。」對此沒有太多的猶豫,冬郎轉過身湊近,朝節伸出手——以為要被消滅的節緊緊盯著那隻手,卻是在腦門上感受到親和的重量。「私是與節立誓之身。那並不是情非得已,私彼時便已知曉——既因人類而身纏無數咒業與怨恨,又同被人類驅使成為式神,其中確實委屈。」

  伴隨溫柔的觸碰,冬郎再次正面對上那只紅眸。「但,還請相信私。無論節的身分是否為人、不問生死,同樣都不該遭受如此痛苦。」他安靜地收回手,視線柔和了許多。「消滅並非唯一的解決之道……節亦不是非得受到這般懲罰之身。」

  「明明放棄解咒就輕鬆了。」凝起眉頭,節朝著主人嘖聲。分明已經提出這麼明確的警告,為什麼還是聽不懂?「冬郎是笨蛋嗎?」「嗯。」沒有怒意的少年苦笑著點頭。「如節所言,私許是無論才能或膽識皆不如人的笨蛋。」「所以才會被找麻煩啊。」

  將人跟非人放在同等的位置,把自己往後放——這般沒脾氣的主人讓節的彆扭也跟著被磨平,它再次意識到這個人類與過去遇到的截然不同。冬郎是純粹利他的人,而且沒有自覺——這種笨蛋無論走到哪都只有被算計跟利用的份吧。嘟嚷抱怨,節再次輕哼。「冬郎就是人太好了。」

  「節?」意會到氣氛有變,冬郎才剛開口,節便轉身。「什麼也沒有。」荻原的嘴臉、以及其他人對冬郎的評論,他是不是其實都知道呢。「倒是還要繼續嗎?研究這些東西。」「嗯。」冬郎肯定的點頭。「這是私僅能為節所做的事了。」即使被同學或前輩針對、即使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仍全力遵守諾言,這樣的人是自己主人。那份真誠偏偏是給了自己,偏偏是被其他人類糟蹋,偏偏還是冬郎很敬重的陰陽師。真的是笨蛋。明明覺得這人類善良到愚蠢,為什麼討厭不起來?這就是式神嗎?還是……「請再給私一點時間。」「反正是非常古老的偏門詛咒,找不到也很正常啦。」為冬郎的行動下了註解,節無謂地聳肩。它沒聽冬郎接著要說什麼,再次消去蹤影。

  季節更迭、時日推進,潛心鑽研本業與實地走訪見習,冬郎自認跟節之間的距離仍然沒有進展,卻也沒有惡化。他們維持著歪斜的平衡,聽憑皚皚雪花開始飄落。

  「節。」冬陽未有暖意,晨昏交替比之前更為短促,能活動的時間也漸次減少。即使如此仍喚出式神,冬郎把陰陽師囑咐自己的任務告訴了它——是為實地調查。「京外面南的山腰上一間無人草屋,據傳自上個月起,每每入夜便會傳來女性哀愁的哭泣聲……」還掀起陰風陣陣,搞得人心浮動、無人敢隨意靠近。「私受派與節一同前往察明真相,明早便出發。」

  陰陽師判斷此為怨靈作祟,因此才指派收服過怨靈的自己。如完成這次的任務便承認已可獨立,不再拘束於門生身份——同時也是給他機會證明節能夠在實地走訪時派上用處。冬郎相當清楚,獨立便代表脫離得業生,不但有機會攀升、也不再處處皆需過分嚴厲的管束,與解放節的委屈無異。而且……既已提到要證明節的用處,亦是最終通牒。如這份任務中依然無法順利與節合作,節很可能會面臨被消滅的境地。即使資質駑鈍,這點弦外之音亦不至於辨別不出來。

  「哼嗯——」意會到冬郎言下之意,節挑起一邊的眉。「淨會給人找麻煩。」「節。」「真的嘛。」這段時日以來,冬郎已經明白節的心直口快並非惡意,而是未曾立於人本。畢竟是遭受咒殺之身,即使無意作對也擺脫不了對人類的怨恨,相較之下,這些暴言更像童言無忌。而且節也不是不知道哪些話語會傷害他人——只是不願意忍耐而已。「這回事成,陰陽師大人便允許私今後的獨斷,許是良機。」「話都是由那些找麻煩的人類說的,冬郎還真敢相信啊。」「節。」「我說的可是真的。」別開視線,節雙手環胸。深知這份不滿並非怨懟自己,冬郎也只是頷首。「或許真有如此可能,但,先入為主並非好事……若因小失大反而得不償失。」沒想繼續糾結在這個話題,節敷衍地「是是」一聲,聳肩便走出房外。注視式神乾脆離去的背影,冬郎也只是無奈一笑,開始整裝收拾準備明早出發。

  陰陽寮雖然處處是討人厭的傢伙,卻有許多跟鬼靈神怪有關的圖畫或是擺飾,不少陰陽師的房間裡面也會擺一些有的沒的,那些東西怎樣也看不膩。隱藏身形穿透一扇又一扇紙門玩耍打發時間,經過一處不知道是誰的房間忽地聽見「明早出發」——剛才明明沒聽冬郎說會有同行人。節循聲找去,看見的是曾在走廊上與冬郎對峙過的少年。「是嗎,那東西還在啊。」「確實如此,不過若他失敗,處理那個會便利的多吧。」「好歹持有式神,失敗談何容易?」附和他的是另一名寮生。為了爭取提早高升的機會,私下的競爭是家常便飯,對這一點也算是有所體會,節於是決定掉頭——「途經之處時有山賊出沒。」這句話令節忍不住停下離開的念頭,它總預感這裡頭的人似是在謀劃什麼。「若是事成後因葬身衝突未歸來覆命,亦能順理成章……並且還有那個,是吧?」「夬卦……嗎。」停頓半晌,安靜的空氣再次傳來人聲。「卦象之理我們也身在其中,跟隨指引行動必不礙事。」「也是,如此便有實績,功勞一件呢。」「所言甚是。」

  聽見對話的節瞇細紅眸。它很清楚冬郎已經因為收服跟包庇它的事情招來不少同期生的意見,有些是眼紅、有些是忌諱,卻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樣明顯會危及性命的謀劃。雖然從沒拜託過冬郎爭取什麼,而且他死掉對自己來說也不痛不癢,可是——非常不順眼。要讓這些人類稱心如意,還不如讓他們狠狠摔一記狗吃屎。只會坐壁上觀的噁心傢伙,憑什麼在那比手畫腳?看準那兩個寮生,節記住他們的味道後才回到冬郎房裡。為了養精蓄銳,冬郎沒有繼續放節自由行動,而是在見它回房後解除召喚。時間在靜謐之夜度過,迎來出發的早晨。

  「冬郎為什麼要當陰陽師啊?」山腳為止的路途是牛車代步。直至離開城內開始徒步時,為防所謂怨靈奇襲,冬郎事先召喚出節以便隨時應對。許是爬山令節感到無聊,它的提問既突兀也與現狀無關。但這是節首次對人類的事情感興趣——停頓沒有很久,少年看了看前路。「私自幼便能目視鬼怪。兄長大人們皆無法看見,私認為是天意指引……賀茂一族本家陰陽師人才輩出,私若想運用得宜,自是行此道方能精益求精。」「那為什麼要保護人類?」「此世以人為本,大和之國立基於此,是為常理。」「就算是罪犯?」節的提問雖不客氣,眼神卻不帶惡意。注視那隻純真的紅眸,冬郎輕輕一笑。「既是人便有七情六慾。不會犯錯的人,並不存在。」一面道出所想,冬郎垂下視線。「私是行走陰陽道之身,並非掌管司法與罰則……即使是罪犯,依然是守民於安泰之人該保護的對象——將功贖罪一途比起處決更為艱辛難行,私有義務守護犯下過錯的人們償罪之路。」

  「就算被那些想保護的人背叛嗎。」壓低聲音吐出的句子令冬郎停下腳步。他看向節,若有所思。節只是安靜地看回來,表情卻不像是沒事的樣子——果然是因為自己的關係讓節被誰說過什麼了吧。「正因是人,才會有猜忌與懷疑。選擇的餘地在於對方,私只是行應做之事。」「收服節就沒想過會被背叛嗎。」「這樣嗎……私允諾過的。」突兀地露出微笑,冬郎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寂寞。「無論會否發生,約定就是約定。即遭齜牙以對,守護亦曾為人的節是自然。」「什麼啊那是。」節凝起眉,心底深處燃起了某種尚未能辨別是什麼的情緒——同時節也理解了一件事。越是聽取越是清晰,冬郎的每一個回答,都沒有考慮過他自己。

  「幫其他的妖怪什麼的也是這種理由嗎?」為什麼會有如此愚蠢的人?

  「私認為即使立足人本,仍有例外……即使此言許是大逆不道。」他頓了一會,目光輕柔地落在這次的目的地。「或許,人類對它們而言才是短暫過客。既想於萬物所長的大地行走神秘,交流與互助是應該的。」

  「那為什麼……」像被溢出的沸水濺到,節縮起身子。「為什麼是冬郎要做這些啊?」為什麼會有這般無私的人?

  「不……私僅是人類。只有私或許沒辦法。」式神的主人露出苦笑。「若是節願助私一臂之力——」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為什麼會有這麼孤獨的人?它不知道這個人的想法為什麼能如此,卻相當清楚這些話並不是圈套,也清楚這個人類打從心底沒有想過要利用自己,那是請託、也是尊重、更是過去流浪了無數年來未曾遇過的事物。第一次對一個人類感到好奇、第一次萌生了未知的「什麼」——如果是這個人、如果是冬郎,如果是他的話,這一切其實並不壞。「冬郎不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嗎!」

  而且冬郎實在太笨了。一路走來被人類各種算計跟傷害,卻還是不肯放棄,將所有令他痛苦的對象當作珍寶一樣捧在手心、為他們鞠躬盡瘁,這樣的人沒有誰在旁邊的話,不用多久就會被吃到連骨頭都不剩吧。逐漸被絕望蠶食鯨吞的感受,自己可是再清楚不過。其他人類都好、隨便哪個陰陽師也行,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不願傷害任何人、還把目光轉向自己的人要被背叛——「節。」與方才全然不同的喚聲跟氣息有所變化,被喚回注意力的式神跟著看向目的地的草屋。「嗯。裡面不是怨靈。」比誰都清楚那是什麼,節皺起眉頭。「那氣息是妖怪。」「夜晚出沒、嗚咽啼聲、陰風……」呢喃著相關的目擊情報、直視陰森森的草屋,冬郎卻是沒有太多猶豫。「走吧。」

  妖怪當前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就是不怕。暗暗嘖了一聲,節才跟上主人腳步——「打擾了。」意料外的敲門之舉是為正面突破,節不由得上前與冬郎並肩。本來就有些不耐煩的心情再次升溫——縈繞心頭的陌生情緒不知怎的讓人沒辦法好好集中精神。

  前來應門的是位披垂著色澤烏黑亮麗的長髮、五官精緻的女性。舉手投足相當優雅,難以想像是獨居深山之人。「您好。不知兩位登門所為何事?」談吐氣質亦成熟得宜,冬郎的目光卻是往門內窺看——「敢問此處有否遇過……」「冬郎。」一把抓上主人手臂扯過話還未竟的冬郎,節只消一瞥便對燈火未明的屋內景況了然於心。「屋裡有很多——都死了。」回報主人陰翳中的真實,節對女性的冷漠目光是為敵視。「血味很濃嘛,在照不到陽光的好地方飽餐一頓了是嗎?」許是基於焦躁、又或因為不耐煩,節吐出質問時咬字相當用力。被指謫的女性表情沒有變化,她安靜地轉過視線——「節!」

  意識跟上叫喚時,眼前的景色已是上下顛倒。意會到自己被擊飛距草屋一段距離,節動了動手腕——四肢有些發麻。能夠對式神造成這般傷害,足以證明那東西就是妖怪。「節!沒事吧?節!」驚惶的喊聲從草屋的方向傳來,混雜女妖尖銳的笑聲。「公子甭管那不識趣的人了,來與妾身玩兒呀——」

  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身體卻動彈不得。充塞的情緒太多太多,連拳頭都握不起來。冬郎真是笨蛋,在成為式神前可是四處作祟的怨靈這種難纏存在,怎麼會因為這樣就消失?冬郎真是笨蛋,明明只要像其他人一樣放棄它就好了,卻把它當成同伴總想保護它還毫無心眼,被利用也無怨無悔。冬郎真是笨蛋,危機當前滿腦子想的卻都是別人,與其擔心式神還不如好好擔心自己——明明應該要很清楚的,卻現在才意會過來。

  冬郎一直都在看著自己。不僅是看著由他賜名為「節」的式神,也一直看著過去姓名出身都不詳的「節」本身。給了自己棲身之所、包容自己的一切、更是未曾背叛——「真的是笨蛋。」節緩緩地起身拍去沾到衣服上的草屑,隨即邁步奔向草屋。

  本想去探看節的情況,卻被女妖抱住左臂往屋內拖進——試圖掙扎想甩開女妖,又被女妖趁勢扣住肩頭狠狠拽倒地面,發出沈悶的撞擊聲。「咕嗚……」悶哼一聲,本還因為開著門而有點光的室內再次回歸幾近不見五指的黑暗。匆忙中就室內一盞燭光辨清臉頰貼著疊蓆,冬郎視線一抬想試圖找出脫險方法,赫然發現屋內角落散落的許多白骨與已成屍身的數具遺骸。從裝束來看似是山賊也像樵夫,或者兩者都有……「呼嗚呼嗯。」黏膩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分不出是哭聲或笑聲。女妖將少年扳回正面,扣上冬郎雙肩——力氣大的不似人類,嵌進肩窩的手鉗制住行動,就算想推也推不開,肩膀像是要被捏碎,雙手漸次發麻無力,冬郎只能盡可能抑制住悲鳴,目視女妖跨坐自己身上。夜晚出沒、啼聲似哭泣、以及實際走訪才知道的襲擊男性——「飛緣魔……嗎。」「世人似是如此稱呼呢。」大方承認身份,女妖刻意地挪動下腹蹭冬郎兩下,「今日運氣挺好,上門的是這般面貌過人的人子……」她湊近冬郎耳邊,仗著對方動彈不得含咬冬郎耳垂,落下一陣細語。「死前讓妾身給您精通吧?」

  欲嘔的反胃感侵襲而上。對方既是妖異,畏懼與恐怖之心便是他們的糧食。「私拒絕。」冬郎鎮定地注視眸色逐漸轉紅的女妖,努力忽略疼到快要失去知覺的雙肩。「已是犯下罪業之身,此舉僅能得到空虛而已。」忍痛於虛空畫出一橫,冬郎在心底唸出九字訣第一字。「請放開私。」第二劃為豎。「妾身可沒有白白浪費上門糧的道理。」第三劃為橫。「倒是尚未精通的人子竟小瞧起妾身來了?」第四劃尚未比出,飛緣魔的頭髮逕自動起,彷彿擁有意識。尚不及反應,藏於髮中的木製髮簪便毫不留情刺向右手,一下又一下快速扎實的戳刺,簪端銳利的彷彿能刺穿手掌——「嗚——」疼痛令早已無法動彈的冬郎只能倒抽一口氣,咬牙忍耐險些溢出的呻吟。「就是這樣。妾身就是,想看到這副表情……」

  「去地獄看吧你!」伴隨一聲怒嚎,冬郎只聽見沈悶的聲響,便覺身上的重量消失——然後是木板碎裂的聲音。不知道何時返回的節似是狠狠踢了飛緣魔的腦袋將她踹進牆裡。「節!」「節沒事。冬郎才是,差點就被吃了吧。」摩拳擦掌的節,氛圍變了。意識到這點卻沒有時間咀嚼思考,冬郎再次與節一同面對從牆裡爬起身的女妖。「臨……」右手在發麻。才剛唸第一個字便開始泛疼,不只這樣,雙肩也在發熱、手更是痠軟的舉不起來……「節說你。」橫在主人前方,節緊緊盯著女妖。「敢讓冬郎流血,已經做好覺悟了吧。」「節?」身旁的式神很不對勁。冬郎看了右手,確實有一點點血痕,但不是會留疤的程度,至於雙肩——白色的陰陽師服不知何時已經染上殷紅。剛才被箝制得太緊竟沒有發現……

  「你這小鬼……」失去了接見客人時的優雅,臉上帶血的女妖咒罵著瞪向節。「竟壞妾身好事?」「解決山賊的事情還可以跟你道個謝,但弄傷冬郎就兩清了。」蠻不講理自說自話,節雙手環胸,任憑女妖失控襲來——「節!」「像你這種貨色……」沒有理會冬郎的擔心,伸手便精準地接扣住對方,節狠狠地一扭腰便給她一個過肩拋摔——「節早就不是第一次對付了啦!」

  摔出去的飛緣魔撞上屋外另一側的石壁,因衝擊失去意識,見狀節只是輕蔑一哼。「帶回去嗎?雖說照到陽光就會消滅了。」「啊……嗯,帶回去吧。麻煩節了。」在主人的吩咐下,節利索地把退治目標綑綁嚴實,還順手把女妖的長髮也削斷了。這段期間,冬郎則是折回草屋,為裡頭的無名屍身進行簡單的儀式替它們祈冥福,又跟節一起埋葬他們後才帶著「收穫」下山——豈料下山時間尚早,夕陽尚未西下,主從意識到時,飛緣魔已在紅日照耀下無息地消散昇華——能充作證據的只剩下那綹長髮、服飾與髮簪。

  事已至此只得先行找地方處理發熱作疼的傷口。回到山腳,冬郎在最近的藥舖借一室整理時,節亦只是一語不發的替暫時褪下衣裝的冬郎檢查止血和揉藥。深知式神對人類沈默寡言卻不會拒絕傾聽,冬郎忍著痛楚輕輕地對這次特別配合的式神道謝。「謝謝。若非節及時趕上,私說不定身陷險境……」「那樣還不夠嗎。」節的聲音悶悶不樂。「跟那種東西講什麼道理,還弄出這麼深的傷,要是被冬郎家裡人知道不生氣才怪。」「所言甚是……」才苦笑著垂下視線,卻又因為節的下一句忍不住抬頭。「冬郎對別的人類開口之前,節都不會透露今天發生什麼的。」「節?」反常的提案跟配合的態度,似乎有什麼在變化——

  「冬郎想成為陰陽師吧。」節的雖然語氣很差,卻沒有迷茫。而且,從剛才開始——「因為冬郎是這麼說的,還說了要幫節解咒,作為交換節會幫冬郎一點忙。要好好感謝節喔。」臉不紅氣不喘的態度。明明是僕從的身份卻更像是朋友的定位。這還是節首次說出明確的承諾。「謝謝。」率直地對式神道出謝語,節再次輕哼一聲。「坐在門口的人類說了這藥一時辰才會浸透,時間到他會來叫,冬郎先歇會吧。」「嗯。謝謝……」是因為上下山體力透支、或因為受傷、還是因為安心下來、又或者是長時間的維持式神型態的緣故?揉過藥後愈發模糊的意識催人入夢,冬郎最終在「節從剛才開始都用『節』自稱了」的餘韻中緩緩睡去。

  事後回到陰陽寮已是深夜,覆命是為翌晨。查明真相並且解決飛緣魔作亂的冬郎憑藉證據獲得了承認。只覺往後節就不會再頻仍的被誰找麻煩,至此總算能放下心來。即使駕馭節一事尚且還沒有成果,現狀或許能夠稱上拉近距離了吧。

  初出茅廬便能幸運得到期望的結果,都要多虧節的配合與活躍。雖說節的轉變原因尚未明朗,亦相信今後將會越發順利。將這次的事件深深刻進心底,冬郎整裝後重新搬起上回借閱後還未歸還的書籍,再次邁步往藏書室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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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剎那最近的目標是趁同校的鄰居學長畢業前抓他一起探訪夜晚的學校。 打定主意,趁著一個晴朗的夜晚,剎那在飯後把鄰居叫了出來。 拗不過剎那的堅決,姓梅川的鄰居少年只得一起出門。豈料傳說中的階梯才走到一半—— 「入口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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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剎那最近的目標是趁同校的鄰居學長畢業前抓他一起探訪夜晚的學校。 打定主意,趁著一個晴朗的夜晚,剎那在飯後把鄰居叫了出來。 拗不過剎那的堅決,姓梅川的鄰居少年只得一起出門。豈料傳說中的階梯才走到一半—— 「入口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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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少年的式神沒有多久,被賜名為節的白髮式神便感覺誤入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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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少年的式神沒有多久,被賜名為節的白髮式神便感覺誤入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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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阿熊 feat. GR》。 親家主筆糧食,成人向描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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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阿熊 feat. GR》。 親家主筆糧食,成人向描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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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進是退,大人所作任何決定,駿河皆不應過問。」踏出步子,緩緩來到垂首之人面前,伸出的掌心上,是昨日對方交予的香包。 「但⋯⋯是吉是凶,大人所擇前行之處,往後都會有駿河隨恃於您身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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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進是退,大人所作任何決定,駿河皆不應過問。」踏出步子,緩緩來到垂首之人面前,伸出的掌心上,是昨日對方交予的香包。 「但⋯⋯是吉是凶,大人所擇前行之處,往後都會有駿河隨恃於您身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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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度過那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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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度過那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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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早春料峭,霜雪尚未融盡。 得到與寮內陰陽師同行許可的賀茂家么子在家僕與母上的送別下乘上了陰陽師所搭乘的牛車。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裳,剛年滿十歲的少年早已遵循古禮淨身齋戒三日,為的便是這一趟遠行。 看來有必要一探究竟。 撫了撫藏於胸口的香包,少年輕吐一口氣後,徑直朝聲源邁近。 * * 「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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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早春料峭,霜雪尚未融盡。 得到與寮內陰陽師同行許可的賀茂家么子在家僕與母上的送別下乘上了陰陽師所搭乘的牛車。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裳,剛年滿十歲的少年早已遵循古禮淨身齋戒三日,為的便是這一趟遠行。 看來有必要一探究竟。 撫了撫藏於胸口的香包,少年輕吐一口氣後,徑直朝聲源邁近。 * * 「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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