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過程往往必須面對內心世界的拉扯、碰撞、挖掘,在過去與現在的磚瓦裡尋找適合的數量,再一塊塊的堆疊;必須不斷不斷的跟腦海中的聲音對話、反覆調整與排演現實與虛構的畫面。在電影《柏格曼的島》(Bergman’s Island,2021)裡,導演米雅韓森露芙(Mia Hansen-Løve)敘述一對編導伴侶克麗絲(Vicky Krieps薇琪.克利普斯飾)與東尼(Tim Roth蒂姆.羅斯飾)來到瑞典名導柏格曼(安斯特.英格瑪.柏格曼,瑞典語:Ernst Ingmar Bergman,1918年7月14日-2007年7月30日)生前所居的法羅(Fårö)島度假,偶像巡禮的同時,也各自進行著自己的劇本創作──對主角克麗絲而言,亦是面臨創作與婚姻關係的瓶頸。
從一開始飛機搭乘,就揭露了克麗絲在這趟旅途的不順,也從兩人的互動看到習慣性的和諧。來到島上之後,島上的寧靜完美帶給克麗絲壓抑的感覺,躺在曾拍攝《婚姻場景》(然後使上百萬人離婚)的床上,研討會裡表達與柏格曼導演人生的扞格之處(包括不喜歡藝術家在生活上很渣、也想跟六個異性生九個孩子卻無法做到、男性擁有為了事業可以不關心孩子的特權),和柏格曼電影傷害她卻又使她很愛的那種沒有宣洩作用的恐怖(或許是洞察人性的共鳴)──同時也質疑其角色不輕快、不溫柔、不探索幸福的相異。
扞格與相異的不只是柏格曼,亦與同為編導的丈夫。東尼在島上如魚得水,研討會、電影放映發表、遊島幾無障礙,創作可說極為順利──畢竟那是同為男性早已被拓寬平順的道路。相較之下,克麗絲寫作停步不前,即使試著向丈夫求援:
「那就去做別的事啊。」「我還能做什麼?全職家庭主婦?」「那的確是可敬的職業。」
「不要受困其中,你已經長大了。」「或許我還沒長大。」
「我以為你會鼓勵我。」「我不是在這樣做嗎?」
東尼的「鼓勵」毫無同理,僅傳達了「那不重要」的立場與認知,在被指出從不分享創作題材後才勉強道出是「一對情侶間看不見的暗潮洶湧」,對照之前東尼自云「以女人為主角,使他不虛矯現實」(亦即男人就不得不虛矯現實?),克麗絲為尋找墨水而翻看的、彷彿性愛的處刑圖筆記,以及對女兒自承「在寫鬼故事」,再與克麗絲後半自敘的故事對照,都能明顯看出男性與女性敘事的巨大差異,女性角色被用來作為男性的傳聲筒更是理所應然毫無阻礙(反之就常被指正「不像/是男人」)。當克麗絲試著敘述自己的劇本時,東尼屢次接電話中斷,亦未給予任何協助(但身為創作者大約都知道,有時就是要跟他人的意/異見碰撞、排除,才能確認那條最想要的路徑),或許是兩人創作之道完全相異,故而不該影響的一種尊重──或者漫不經心。
而電影後半精采之處,即克麗絲自述的故事:同為導演、同為柏格曼粉絲、如同一己化身的艾美(Mia Wasikowska蜜雅.瓦西科夫斯卡飾)來到法羅島遇到已有伴侶的初戀男友喬瑟夫(Anders Danielsen Lie安德斯.丹尼爾森.李飾),兩人重燃愛火,然而喬瑟夫欲拒還迎,迎來歡愛之後又無法選擇艾美為人生伴侶而漸顯冷淡,令艾美苦苦追尋。導演更以後設手法讓克麗絲與塑造的喬瑟夫相對下棋推衍,自述被「困住」的狀態,處處象徵了捕捉創作靈思、收攝可能的一舉一動以求完成整部作品,同時承受每一次探索都須掏出內心的脆弱與苦痛,達成平衡不久又被破壞的反反覆覆,生活中的經歷更如一張隨手扯下記錄的紙片,偶遇一個適合的時刻就開啟旅程,卻不知何時能夠終止。
電影的最後克麗絲與喬瑟夫道別,東尼則去載他們的女兒裴恩過來,當裴恩穿過庭院呼喚媽媽時,我一度有過奇怪的聯想──「冥想室是柏格曼死去妻子英格麗的房間」──直到克麗絲走出來抱高女兒,對丈夫露出微笑才鬆了口氣。這趟旅程是否帶來解答、艾美的故事是否終有結局並不要緊,或許克麗絲終難跟柏格曼與東尼一樣已有前人(男性)鋪設的大道與防護罩──可以不用在乎家庭瑣事、可以忘卻為人父的責任,可以藉由另一性別來宣洩恐怖、放大恐懼以獲得安全自在──卻展現了當女性走上創作之路,須在人生經歷相異甚遠(或許欲求相似卻難以達成)的大師作品當中細細揀選足以確認對應的人性洞察,須用自己的人生經歷在探尋的風景裡重塑情境,須反覆嘗試如何具現意圖傳達狂想,以及勉力達成私我風格的平衡──那種無處可訴,只能自己摸索的困厄與徬徨,即便她已有自己的房間(但仍須去東尼的房間借墨水)、有經濟與事業支撐,也(彷彿)能兼顧家庭、孩子與創作──那條路卻仍荒寂狹窄,障礙處處,使她想將內在靈思醞釀成熟仍要費上許多力氣,使她在孤寂與自由的蛹中持續掙扎,仍難以讓才華與處境諧和無間自在展翼。但她的努力、嘗試乃至妄想,都使女性觀眾如我,更能在影劇當中看見女性的情慾、感受、思維,如何藉由男性述說觀察與理解,進而確認自己的身影與存在。那麼或許終有一天,我們能來到一座屬於女性的島,細數她的作品與影像裡如何放大了過去那些不被在意的、幽微的喜樂與苦痛──
然後開拓更寬廣的創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