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去唱卡拉OK吧!》裡,讓成田狂兒成功拜託岡聰實成為歌唱老師的動機,在於前者必須度過變成爛歌王的危機,和後者在比賽失利。但推進兩人關係更加緊密的關鍵,卻是兩個角色:和田與玉井。不同於漫畫原作能藉由主角的自白來表現性格與周遭的狀況,在電影裡,編劇野木亞紀子老師將原作和田、玉井(漫畫裡只有稱呼「外星人」)的出場、表現與後續反應作了有力的改編,分別成為聰實與狂兒的參差對照。
在電影中,岡聰實有兩位重要的粉絲:合唱團男高音和田,以及擔心醜陋刺青而尋求指導的成田狂兒。合唱比賽結束後,和田立刻衝到聰實面前詢問落敗的原因,執著於是否「走音」,聰實的第一句台詞「是我害的吧」的自責,被和田一句「你的高音很完美」直接截斷。這個小插曲顯示出兩人性格的共通之處:認真、執著,追求完美,非常在意比賽的結果;不同的是和田傾向於將問題歸因於外在因素(走音或老師不可靠),身為部長的聰實,則略過了團員狀態、指導老師風格改變等變因,歸咎於自己進入了「變聲期」。這種過於內省的態度,使聰實承受更大的壓力,也使他的自責感無法得到真正的紓解。儘管小桃老師用「少了一點愛」帶過對比賽結果的檢討,和田的放不下亦能看到聰實無法真正減輕自責。後來合唱祭小桃老師安排和田當獨唱的後補,就老師的角度來看,這個決定既給了和田肯定和努力的目標,也讓聰實減輕面臨變聲期的壓力;但對自責並未得到開解、無法控制身體變化的聰實而言,卻像是被隱微的責備,甚至可能覺得因為「不再完美」而被替代、被放棄。
身為合唱團唯二的男高音之一,又是部長,對聰實來說是學校合唱團這個環境裡「能力肯定」與「社會地位」的證明,如今都搖搖欲墜,輕易可被取代。在這個時候,成田狂兒拜託他指點唱歌的請求,把他敷衍的合唱手冊當聖經、對他歌聲是「天使」的全然肯定,都成為現實生活即將失墜的浮木。他在認同狂兒煩惱後的第二個建議,就是「喜歡和能駕馭的不同,你還是找適合你音域的歌。」這句話背後的意涵,亦即「與其選擇喜歡的,不如選擇能唱得『完美』的。」
唱得「完美」才能得到第一名,連同之後他在天台上對狂兒說「我已經發不出純淨的高音了」,都能看到困住聰實(以及和田)的,正是這份對「完美」的追求,出於社會價值(必須得到第一名,參加全國大賽)的判斷。在小桃老師到來之前,聰實明顯刻意躲到陽台上,而和田則坐在台階,想跟聰實道歉&搭話卻不敢靠近──畢竟和田心中的「完美」是用努力可以克服的,年輕的他可能還未遇到「無能為力」的困境,所以不唱的聰實就是不夠努力(校門口前對狂兒的發洩,亦是「我以為你一心只有合唱」裡的雙重否決點燃了聰實積累的負面情緒)。和田當眾質問,以及小桃老師決定由和田當後補後,聰實答應了狂兒LINE上的邀約,自主走到卡拉OK天國,狂兒一看見聰實馬上迎上前來,說「我等你好久了」,然後帶他參與黑道團體課──這些鏡頭的互動,以及接著上課過程裡對彼此的信任與依賴,都表現聰實傾向狂兒,也傾向逃避現實的困境。
接著聰實逐漸克服恐懼、面對各位大哥歌聲的「評語」,從建議到直指缺點,到「聲音難聽」、「好吵」、「垃圾」的壞話,都是「完美歌聲」的追求,儘管狂兒因為偏袒暫時鎮住了唐田的憤怒,但沒有阻止聰實道歉(這裡的稱呼是「聰實君」),而是選擇在聰實道歉後,在後跪下表示支援,並且讓聰實(這裡稱呼是「聰實老師」)做總講評讓他能「體面退場」,顧及了兩方的尊嚴,也為聰實的「男性認同」上了一課。而聰實每一次給予恰當的建議後,都可以看到狂兒率先鼓掌、鬆了一口氣甚至驕傲的表情。雖是間接衝突,卻是兩人互相理解(狂兒的黑道身份和對卡拉OK大賽的慎重&聰實歌唱的專業和狂兒的偏護都支撐了他的膽識與信心)的第一步。
一直到這裡都可以看見:和田的執著讓聰實逃離「完美」的追求,晉升為頭號粉絲的狂兒成為他現實生活中受挫的補償,並且始終給予信心;黑道團體課也讓聰實察覺到「無情的完美」傷人亦傷己。然而狂兒的黑道身份並不是背景設定,引發兩人之間第二次衝突的,就是玉井的小指頭。
岡聰實是電影裡的第一主角,可以藉由他與和田、乃至與家人、老師、同學的互動展現他的性格與價值觀的共通和相異之處。但成田狂兒是猶如影子的存在,現身幾乎只和聰實相關,所以電影(劇本)讓他一開始就出場:大雨卻不撐傘,渾身濕透的沮喪但仍不斷前進,正式的西裝襯衫透出華麗的黑道刺青,試圖點菸而停下腳步但瞬間就被熄滅的絕望──只有背影。電閃雷鳴下擋住國中生的去路,終於顯露正面,沒有自我介紹就邀對方去唱卡拉OK……這些場景裡襯托出的角色特質,就是「光」與「影」共存的矛盾──就如同一開始的鏡頭,即使身處絕望,他還是努力的想要尋找「出口」。
之後與聰實相處,在「不合拍」、顯露兩個世界差異的笑點之外,我們更能看到為了被聰實接受,狂兒放下身段,不斷調整態度,逐一收斂他屬於黑道的那一面:換下濕衣服(遮住刺青,穿白襯衫則一定會穿外套)、不抽菸(並提醒兄弟熄菸)、好好述說來意博取同情、把壓迫換成親切、把威脅換成懇求、把恐嚇換成撒嬌(?)……跟聰實在一起,狂兒逐漸走出陰影,趨向於「光」,而且做得很成功,至少才第三次見面之後,聰實就覺得他「不像黑道」──這也是聰實「天使」的地方,以及他對狂兒產生好感的證明:儘管對自己力求完美,吐槽也毫不留情,但他更願意看見並信任對方「光」的那一面。
但野木老師並未掩藏成田狂兒「影」的那一面,所以第四次見面,聰實成了一群黑道的老師,因為出言不當被嚇得伏地道歉;雖然成田狂兒為之解圍,還是弄髒了制服,為了清除髒汙讓聰實打開置物箱拿濕紙巾──然後就看到玉井被切除的小指頭。
如果說方才團體課的恐怖是氛圍,眼前的小指頭就是具體化的現實。儘管狂兒試圖以「有一個鬧事的人,堂主也管不動他了,他嗑古柯鹼嗑到腦子壞掉,莫名其妙的把小指割下來」來表現這是「個人的脫序行為」,隱含有「他和我不一樣」的分辨,但聰實飽受驚嚇的反應「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跟黑道有瓜葛!」證明了此刻在其心裡,他跟玉井都是同一邊的「黑道」。狂兒愣了一下後才回答:
「說得也是,這也沒辦法,畢竟聰實君還是國中生。……讓你受到了驚嚇,抱歉哪。」
雖然狂兒拚命努力,但兩人的師生關係本就岌岌可危,所以團體課結束,聰實可以輕易說出「我不想再跟黑道有瓜葛」,狂兒雖然因此受傷,也就從善如流的同意了──對聰實來說,他和玉井都一樣是理應避之唯恐不及、最好不要有關係的存在。但這樣的回應如同聰實剛剛的「黑道」一樣,帶來同樣的感受──你「還是國中生」,對你來說還是太為難了吧。對聰實來說,他初次體會到方才話語裡「被排拒」的意涵;但在同時,「不想再跟黑道有連繫」應該也是真實存在的念頭,所以他也沒有收回。
如果聰實在這時下了車,封鎖狂兒的LINE,相信兩人會就此作別。但聰實在此時,卻問了對方的名字──獨一無二,跟「所有黑道」、甚至與他人不同的特徵,也傳達對「狂兒」這個人的在意。狂兒在此刻自被聰實拒絕後第一次看他,像是審視這個問題的認真程度,然後解開安全帶──卸下防備──從左胸口袋掏出皮夾,取出自己的駕照給還沒解開安全帶的聰實,然後坦承名字的由來。在被拒絕之後,狂兒其實是有理由拒絕回答或敷衍過去的,但呼應「你還只是國中生」意味之前認同聰實的「特別」,他願意在臨別此刻,告訴聰實自己部分(還沒成為黑道)的人生,亦有「希望你也能把我視作特別」的願望。最後則對聰實說「聰實是聰明的果實──不會有事的」隱含有「不會再打擾你的人生」以示尊重,「你的決定是對的」的認同,以及兩人的世界確實不同的遺憾,甚至從結局來看這句話,連同第一次見面就給予名片的行動,還具有「願意保護你為先」的承諾。而這樣「特別」的對待,讓聰實願意相信「狂兒是特別的黑道」,在他傳訊息(隱含求救)的試探後,主動邀他去唱卡拉OK。
亦即這段「問名」的互動,都證實了即使到了此刻,兩人在彼此心裡,都將對方視為超越「黑道」與「國中生」的獨特存在。而聰實的主動邀約,尤其不再去合唱團、在回答栗山時潛意識吐露始終沒有把「狂兒」去掉,都證明了他在思考之後,選擇願意相信「奇蹟」,在「不再去合唱團練習」但「不想放下唱歌」的矛盾當中,將狂兒的訊息與來電視作救命稻草。之後專心聽狂兒唱歌、討論選歌原則和為他開歌單,用這樣的方式延續與逃避他對唱歌的放不下,以及願意協助狂兒度過難關的責任感──在經過黑道團體課後,聰實已然意識到選擇的後果,但他在此時選擇了狂兒,也就選擇了承擔「接近黑道的風險」,使得選擇誕生了新的意義:不再只是為了自身,而是真正看見了對方的實質存在與需求,跟之前多少帶有被糾纏的無奈、好奇與逃避現實已然不同。
因為經過「看見對方」進而確認了對彼此的認同,兩人在卡拉OK的相處日趨親近,但玉井的小指頭還是提醒了成田狂兒的黑道身份,影響了兩人忘年之交的情誼。
聰實第一次真正「走進」南銀座,是因為和田為了找回蹺課的「社長」闖入電影欣賞社──和田尚未理解人生的「無能為力」,也無法理解聰實面臨此刻「無法完美」卻又無法解決、只能逃避的心理掙扎,讓無法倒轉的錄放影機損壞。「都是我害的」──在野木老師筆下,被和田逼到不得不面對現實的聰實自覺要負起責任,尋找二手電器時冒險走入南銀座──然後遇到了玉井。
玉井的狀態可說是落魄:右手切除的小指未癒(也可能是為了掩藏),必須向一個國中生逞威「你知道我是誰嗎」、「看不起我嗎」,這種時候的話語都是潛意識和現狀的反映,還打算帶走孩子下藥,已經沒有人品可言。當狂兒及時出現分開二人,擋住玉井的視線時,我認為狂兒還留有一點情份(和漫畫裡狂兒把斷指往後丟和提到「外星人」時帶有輕蔑的舉動與態度不同,電影裡的狂兒是直接把置物箱關起來,提到玉井時也帶有憐憫與自惕的意味),如果轉移了玉井的注意力,或者玉井想起兩人的交情願意放手(狂兒跟其他兄弟都沒有這種互動,至少在電影裡,玉井可能是聰實以外第二個跟狂兒如此親近的人,他對狂兒幾乎沒有防備),兩人都不會受傷──可惜玉井沒有理解、或者已經沒有這樣的餘裕──所以狂兒在把聰實往後推到安全距離後,轉身趁其不備敲暈了玉井──也埋下了後續的禍源。
玉井的存在不僅證明了南銀座確實是黑道聚集地,也代表了狂兒「身為黑道」的陰影:危險、失控、遊走道德與法律的界線;同時玉井的出現,突顯了狂兒在這個黑暗世界「遊刃有餘」的那一面(包括保護未成年的少年、買下最貴的、聰實當時連最低價都買不起的錄放影機)。這裡聰實與狂兒的互動與權力(被保護的學生與身為黑道的保護者),跟在卡拉OK(老師與學生)正好倒轉,而在同時,狂兒給玉井的那一擊,也是他與聰實關係的一個響亮警鐘。
來到天台的時候,與玉井虛張聲勢的態度對比,狂兒先把買的飲料給聰實選,然後走到離聰實相當一段距離後坐下。兩人的表現很有意思:聰實拿著飲料始終沒有喝,而是一直看著狂兒──自知給人添了麻煩、不該跑到這裡來的愧疚感,以及方才的餘悸未散、尋求依賴的本能;狂兒收歛了方才的權力感,或許想起在團體課後,聰實曾說「我不想再跟黑道有瓜葛」,使狂兒擔心這會影響他們的關係,故作輕快說著「很有天份」、「哭著說要戒除毒品」、「都快變成外星人」試圖緩和氣氛,再次分辨玉井跟自己不同,但話語裡仍然含帶對其感到同情與可惜的意味──這些複雜的心情在確認聰實沒有怕他、也沒有要斷絕關係後才起身走過來,說「你不要再來這個龍蛇雜處的地方了」──正中聰實的愧疚──然後狂兒藉由指向和子酒吧轉移聰實的注意力。那一擊的警告和聰實的依賴讓雙方確認了彼此的親近已然無疑,也是在這一刻,兩人放下身為「國中生/老師」和「黑道/學生」的身份,聰實來到狂兒的黑道世界,狂兒也初次聞知聰實現實生活的煩惱與困境──那句「如果只允許純淨的東西存在,南銀座一帶可以全部毀了」因出自狂兒的自嘲而增加了可信度,給予聰實「即使(歌聲/逃避)不完美也能存在」的安慰,聰實不再只把狂兒視作「黑道」、「難以理解的大人」,願意向他傾訴煩惱,是過去一直無法向周遭開口的他(即使對栗山也只是說「找了後補」的客觀事實,但他說不出「我不再被需要了,所以不去也沒關係」的失落)第一次願意求助,這是信賴的表現,對生活在黑暗世界、就職黑心企業、擔心剛剛的意外會被疏遠排拒的狂兒來說同樣是救贖。沒有稱呼對方的名字(和所代表的身份)、「光合作用」和之後「箭刺進胸口」這兩段即興很確切表現出兩人情感的變化──關係的明朗化(知道對方重視自己)和將對方放在心裡的珍惜,是彼此最坦承也最接近的時刻。
因此在聰實的母親優子和父親晴實從小桃老師那裡知道合唱祭的日期(應該包括聰實進入變聲期、可能都缺席沒有參加練習的狀況),沒有責備而是分別送了護身符表示鼓勵與打氣之後,聰實想到(帶點惡作劇的)把父親送的分給同日要參加卡拉OK大賽的狂兒,傳送的訊息不同於之前(耍賴撒嬌/冷淡應付)的制式回答,能看到聰實卸下心防後的對等與親密。
但即使如此,重新回到缺席已久的合唱團,需要鼓起勇氣。雖然副社長中村用「大家都在等你」化解了聰實的尷尬,但仍未能理解「無能為力」,介意社長逃避責任的和田再次發難,讓中村和聰實只能跟著出去安撫──在校門口的三人漫才,是從每個人各自堅持的事不同,但都不能妥協或找到共識的結果(不負責任→生理現象→各自否決,解圍的人變成惹事的人,讓和田沒有台階下),直到發現狂兒轉移了注意力。
狂兒再次出現在校門口本身就很突兀,照理說之前都心細如髮的他就算對聰實的訊息好奇,第一次來到校門口固然有還傘(以及再提邀約)的理由,也應該知道這會帶給聰實困擾。我在〈不協調的協奏曲:試比較《去唱卡拉OK吧!》電影裡的對等關係5-4〉曾經分析過,狂兒這樣做乍看之下是過度興奮導致白目(但顯然違背電影的狂兒敏於體察情感與人際關係的人設),實際目的是在繼打昏玉井後,為了避免後者找上聰實帶來麻煩,刻意惹火聰實來斷絕關係;但內在情感上,一方面是想隱瞞真相以免聰實感到愧疚,一方面則是體認到兩人終究是不同世界,最好不要再往來的失落,以及認知到他們的身份差距,產生「不可能再更接近聰實」的微妙妒意,亦即明明是經由理智思考的決定,當下卻是理智斷線的結果。
同樣是用推力讓聰實與狂兒聚會,代表黑道的南銀座讓他們交心,代表現實的校門口則是爭執。
在討論這段之前,可以約略整理「狂兒的車」在電影裡的作用:電影的狂兒用車頭當照片,之前有兩次在車上對談,一次是確認聰實當他的老師,提到「和子」,還說好回家要傳line;一次則是團體課後告訴聰實自己名字的由來,剛好都是較為私密且個人的狀態。綜合起來,「車」本身可以作為狂兒個人存在的象徵,而在車內則代表揭露狂兒內在的一部分。
由此再看這段的走位,對比先前還傘的互動,其實很有意思:第一次在校門口,狂兒是在車旁撐著傘等待,後來聰實趕來,雖然樓上的女同學們好奇討論「要跟他去哪裡」,但引狂兒到無人處(?),叫狂兒「不許跟上來」,以及給了合唱手冊直言叫狂兒「你快走吧」,雖然狂兒是主動方,主導位置的都是聰實。兩人之間彼此攻防,狂兒雖被欺騙敷衍,卻得到了聰實的名字。
這裡狂兒卻是被動的在車上看熱鬧,聰實跑過來之後,在被激怒發洩之前,都定在原位不動,可以意味他不想因為狂兒誤會,改變彼此的關係;狂兒先回答是為了訊息裡提到的「滿滿活力」而來這裡,問聰實朋友呢,讓他們獨處好嗎?當聰實澄清「我們只是在聊社團的事」,到這裡還是現況確認,還能說是好奇心的「適可而止」,但原本在車上被動的狂兒,卻在「適可而止」的時刻繼續:
「好羨慕,青春真好──」
「我們只有聊社團的事。」(聰實第二次澄清)
(狂兒打開車門下車,然後關上車門,亦即關閉自身的內在世界)
「原來合唱團裡也會胡搞瞎搞喔──」(狂兒拿下墨鏡但沒有看聰實)
「果然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狂兒跨欄走到聰實身邊,但兩人沒有對視)
「我以為聰實君一心只有合唱,」(狂兒用手臂磨蹭聰實的外套)
「不能小看你呢──」
如果在車裡問名是交心的開始,天台上的表現親密貼心,這裡的走位卻是「靠得愈近,推得愈遠」(所以聰實爆發時的動作是後退;而狂兒看似前進,實則直接退到「我知道自己不該與你有關」的位置),已經是徹底的故意,故意的同時也不自覺透露出自己的在意。話語裡否決聰實「全心全意」的意涵,也成功的利用先前在天台的親密與了解,讓聰實氣得爆發、扔護身符,更主動傳訊說「不想理你了」、「自己去練習」,中斷了接下來(以及未來的)的會面。而如之前分析:車子是狂兒本人的象徵,所以狂兒在撿拾護身符隨身攜帶,跟聰實傳訊說好「我們都要加油喔」才開車離開學校,也意圖離開聰實的人生。接著則運用鏡頭展現在卡拉OK天國主駕駛座被撞毀的汽車,吸引聰實的注意;在擔架上蓋上布的傷者,和掉在地上的虎紋音叉,則進一步讓聰實誤以為狂兒可能離開人世。
狂兒會在卡拉OK天國發生車禍,是玉井挾怨報復;兩人結怨,是因為聰實來到南銀座被玉井找麻煩,狂兒及時解決所致,雖然主因是玉井用藥過度,聰實終究是牽引。如果沒有中斷課程,聰實就在車上,即使沒有受傷,也必飽受驚嚇,讓玉井對聰實印象更深刻,如果一次不成,下一次找落單的聰實一定更為容易──危險近在眼前,使狂兒失去理性,光天化日之下就報復了玉井,犯下必須入獄服刑的傷害罪。如果聰實沒有發現,或者選擇唱完合唱祭(而「唱不出來」的聰實,只能交給合唱團裡唯一的男高音,和田雖然抱怨「落跑社長」,卻擔下了這個重責大任),再去和子酒吧,應該就沒有機會唱〈紅〉,兩人也會就此訣別。
但在「和子酒吧」地獄,是聰實為了確認狂兒的生死,選擇離開原本秩序的、追求完美的世界,主動承認自己的不完美,將獨唱的重責交給和田;而〈紅〉的獨唱,則是對狂兒這個人的認同與相識相知的情意。狂兒傷害玉井,跟在南銀座的攻擊不同:南銀座的攻擊證明了兩人同樣是黑道(手段),動機(私利洩憤/保護孩子)卻相異;但在卡拉OK天國門口,狂兒的動手就純粹是洩憤,亦即在他失去理性動手的那一刻,他與玉井成為了「同一邊」──這可能是在廁所裡理應聽到聰實的怒吼,卻沒有立即現身的心理因素。但就像狂兒的車禍使聰實拋下自己的世界,聰實的〈紅〉終究達成為狂兒「鎮魂」的目的,這樣強烈的情感使他不得不現身。
在揭露了狂兒沒死、組長的惡作劇之後,聰實問狂兒車禍是怎麼回事,在卡拉OK門前看到他的車,以及有人被送上擔架,狂兒說:
「我被那個毒蟲突然從旁邊撞上來,我怕這裡會遲到,就先放著不管了。」(視線沒有交會)
「那是他啦,我把他拖出車子揍了一頓,希望這次能幫他成功戒毒。」
然後就是跟天台上指向和子酒吧的作用相同,狂兒用護身符,和「不能丟下聰實君死掉」傳達內心感動的同時,成功轉移了話題,不讓聰實意識到玉井報復的真相。他之後的服刑斷聯與一開始「去唱卡拉OK吧」的邀約一樣,為聰實在現實的無常裡挖了一個空隙,讓聰實先是可以躲避變聲期的挫折,後則是不再涉足「黑道」的失控與危險,履行了在車上對聰實說「不會有事」的承諾。
由上所述可知,和田是聰實性格的對照,兩人同樣「追求完美」,不同在於聰實的「過度自責」造成陰影與自苦,讓他過不去「變聲期」的困擾。因為狂兒的出現,聰實體認並接受了現實的不完美與無可奈何,得到了成長與缺憾──儘管狂兒盡力履行了「不會有事」的承諾,他的「不在」仍「在」聰實的生命裡占了一席之地,這是睜開那隻獨特的眼睛「看見對方」無法抹去的記憶與在意。
玉井是狂兒生命裡陰暗的魍魎,代表黑道與生命的失控與瘋狂。當狂兒察覺這份瘋狂可能影響到聰實的生活時,居然因此失去向來的自制,卻在可能陷入絕望時聽到聰實〈紅〉的鎮魂曲,「不能丟下聰實君死掉」也有阻止自己徹底墮落、甚至放棄人生的意義。
在野木老師的結構與細節設計下,藉由和田與玉井的參差對照,突顯了岡聰實與成田狂兒性格的陰影,在相遇之後固然造成彼此生命裡的缺損(入獄/涉入黑道),卻近乎無私地給予對方生命的圓滿,在看見進而不忍其置身地獄的同時,能不顧一切衝向地獄的入口,期盼靠一己之力能夠使對方免於墜落。儘管不得不暫別,卻都在以內在完整與自主選擇的情況下,完成了對彼此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