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論「對人類的厭惡」(misanthropy)與「對理性的厭惡」(misology)：Phaedo 89d-90d
一
在〈斐多篇〉（Phaedo）一個過渡性的段落，柏拉圖非常精彩地把「對人類的厭惡」（misanthropy; μισάνθρωπος）與「對理性的厭惡」（misology; μισόλογος）扣連起來，認為兩者如出一轍：
Misology and misanthropy arise in the same way. Misanthropy comes when a man without knowledge or skill has placed great trust in someone and believes him to be altogether truthful, sound, and trustworthy; then, a short time afterwards he finds him to be wicked and unreliable, and then this happens in another case; when one has frequently had that experience, especially with those whom one believed to be one’s closest friends, then, in the end, after many such blows, one comes to hate all men and to believe that no one is sound in any way at all. Have you not seen this happen?…This is a shameful state of affairs, he said, and obviously due to an attempt to have human relations without any skill in human affairs, for such skill would lead one to believe, what is in fact true, that the very good and the very wicked are both quite rare, and that most men are between those extremes… The similarity lies rather in this: It is as when one who lacks skill in arguments puts his trust in an argument as being true, then shortly afterwards believes it to be false—as sometimes it is and sometimes it is not—and so with another argument and then another. You know how those in particular who spend their time studying contradiction in the end believe themselves to have become very wise and that they alone have understood that there is no soundness or reliability in any object or in any argument...(trans. Grube; 89d-90c2)
按照這個描繪，一個人是如何變成厭惡人類的呢？他原先對人無比信任，但後來發現原本所信的人也有惡毒和不可靠的一面，這樣的打擊不斷發生，甚至對方可能是與自己最親近的好友，於是他就逐漸對所有人喪失信心了。
柏拉圖認為這與「厭惡理性」 或「厭惡論辯」（眾所週知，λογος一詞太多意思，很難直譯）有類似之處。因為一個原本相信某論證是真的人，也可能會因為發現它總有漏洞，如是者遇上對不同論證的各種攻擊，到最後就完全不相信任何論證了——他甚至會認為發現到「絕無任何可靠或真確的知識」這一點是智慧的表現。文中沒有直接這樣說，但按此比較，厭惡人類者大概也會出於同樣理路認為對人類整體喪失信心也是智慧的表現。
柏拉圖認為「厭惡人類」與「厭惡論辯」都是出於缺乏技藝（τέχνη）。這裡提到了個有趣的說明：若一個人擁有技藝，他就會發現極好與極惡的人皆屬少數，大部分人都是半好半壞；言下之意，即使極惡的人如何絕不值得信任，這也不能推論出人類整體的道德狀況都是同樣惡劣——不能以偏概全地說有理由厭惡人類整體。
二
這裡隱含的對「理性」的理解是，「理性」為我們區分事物。這本來不難理解，也是貫穿柏拉圖不同對話錄的一個觀點。例如在《理想國》（Republic）裡，蘇格拉底說到執法者必須一方面在面對敵人時勇猛，另一方面在面對己方人民時友善，而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他們能有「知識」區分開「敵」和「我」。按之，柏拉圖說執法者本性上必須是一個「愛智者/哲學人」（φιλόσοφος τὴν φύσιν）。這個「哲學」當然是取其超級廣義而言，泛指對事物有所了別。在這個脈絡中，蘇格拉底認為我們之所以有理由相信執法者能夠同時擁有「勇猛」和「友善」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乃是基於看到動物界中同類角色——獵犬——也能做到同樣的事，即獵犬能夠區分敵方和友方。柏拉圖甚至說獵犬因而是φιλόσοφον的；但很明顯，他（或任何人）不會說獵犬也是哲學家（375a~376c）。又如在〈菲力帕斯篇〉（Philebus），某種能力使我們能夠「知道在『一』與『無界限』（ἀπειρίαν）間全部『多』（τὸ πλῆθος）的某個（確切）數目（τὸν ἀριθμὸν）」（16e1）（τις τὸν ἀριθμὸν αὐτοῦ [i.e. τὸ πλῆθος] πάντα κατίδῃ τὸν μεταξὺ τοῦ ἀπείρου τε καὶ τοῦ ἑνός; know the exact number of every plurality that lies between the unlimited and the one），而這能力被說成是「神給人的禮物」。（有趣的是，送達此禮物的神祇正是為人類偷取火種的「某個普羅米修斯」（16c6; τινος Προμηθέω; some Prometheus）。）知道這個數目，我們就不會過於倉促地認為所有事物都一模一樣，也不會無窮無盡地列出事物的細微差異（16e~17a）。簡言之，此則「恰當地為事物分門別類」的能力。有了這能力，我們才可以建立知識。例如說，對於聲音，不作任何區分或是無窮的區分都不會讓我們獲得對「音樂」的知識；我們必須要分出「高音」和「低音」、「中音」，然後不同音符間的音程（intervals），音程間的組合等等，才能可以說基本了解了音樂（17c~d）。此即掌握「多」的確切數目。更一般地說，掌握一個領域的分類法（taxonomy），這乃是知識甚至理論智慧的呈現。甚至可以說，這樣一個區分事物的能力使我們對瞬息萬變的世事有一種「智性上的掌控」（intellectual control）。
這個關於「理性」的觀念大概貫通柏拉圖對「厭惡人類」與「厭惡論辯」的反駁。因為，如果能夠掌握「多」的確切數目、發展出對事物的智性上的掌控，那麼對於不同議題的不同論證，大概能看到某個邏輯地圖：甚麼前提能推論出甚麼結論，哪些考慮是相關的，有哪些盲點，甚麼與甚麼應該分開處理，哪些懷疑雖看似聰明卻不著重點⋯⋯這樣，論辯者就不至於會認為所有論證都是無懈可擊、又或完全不信任理性論證了。
同樣，若一個人擁有技藝，他大概就會對「德」與「惡」有一個清晰的類型學。甚麼是人類所可能墜入的最極端惡？最能企及的最神聖的善？哪種表達是哪種性情的癥狀？哪些品格與哪些品格關係更近、哪些更遠？甚麼性情會發展成哪種品格？放到「厭惡人類」一主題中看，柏拉圖似乎意謂著，當有了這樣一個系統或圖譜，我們就會對「人類」之德性本身有更好的智性上的掌控，有了這種掌控，我們自然就更能游刃有餘地處理「人」的無常多變，也就不會僅因遇到自己認為不完美的人就轉而厭惡所有人類——你遇到的大可能只是圖譜中的某幾個情形，還有很多可能性尚未可知。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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