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沒有悲憫之心的神
紐約,1985年
『你憑什麼認為他能進來這裡?難不成他是神?』
「不,他不是神。神有悲憫之心,但是他沒有。」
- 電影『第一滴血第三集』
聽完齊亞克敘述之後,王萬里微微點頭。
「接下來想去哪裡?」齊亞克問。
「『小故宮』應該還沒打烊,對吧?」他說:「士圖跟我有一陣子沒吃中國菜了,我們約了個朋友在那裡見面。」
「在他還沒把『小故宮』冰箱裡的東西清空之前。」我說。
「你們在愛爾蘭有發現什麼嗎?」凱普問。
「沒什麼,」我打了個哈欠:「我們晚了一步,『夜行軍』和SAS的人手腳顯然比我們要快。」
「是嗎?」
萬里和我走進『小故宮』時,裡面沒幾個客人,堂倌甚至開始收拾空著的餐檯,把廚具收到洗碗區,整理櫃檯的帳目,做打烊前的準備。
康尼留斯.拉姆齊佔據了一張十人大圓桌,桌上放著好幾個空盤子。
「天啊,」我拉開他身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你是要準備冬眠三個月嗎?」
「尤金要我到尼泊爾跟拍安德魯.馬洛。接下來至少一兩個月都要吃乾糧了。」
「到基地營為止,應該吃得都還不錯吧?」
「說到基地營。」他抬起頭,放下筷子,「萬里,謝謝你提醒我。」
「哦?」我的夥伴坐了下來。
「安德魯.馬洛五年前攀登K2的過程很正常。不過呢,只是表面上。」他說:「我打電話問了幾個熟人,才發現問題在哪裡。」
「你說說看。」
「你們知道攀登K2的行程嗎?」康尼留斯伸出比正常人粗上一倍的胳臂,把盤子、碗筷掃到一旁,轉身從腳旁的紅色大背包抽出一張地圖,在圓桌上攤開,「一般從要攀登K2的登山客,會先坐飛機到巴基斯坦的伊斯蘭馬巴德。然後坐三天車到一個海拔三千公尺,叫阿斯科里(Askole)的村落。這裡也是攀登喀喇崑崙山脈其他山峰的起點。
「接著從阿斯科里出發,到海拔五千一百公尺的基地營,這一段路徒步大概一個禮拜。
「最後從基地營出發,攀登八千六百六十一公尺的K2山頂,大概要三到四天。」
「所以一般大概半個月左右,是嗎?」萬里點點頭。
「是的,」康尼留斯說:「五年前馬洛在紐約參加贊助商的活動時,要求其他隊員跟當地嚮導、挑夫帶著裝備先到基地營。他們剛到基地營沒多久,馬洛就跟他們會合。所以其他隊員都認為,他其實跟在後面沒多遠。」
「但是事實上,馬洛在紐約待了至少一個禮拜。所以 - 」萬里說。
「我問了伊斯蘭馬巴德跟阿斯科里的幾個朋友,他們說馬洛一到伊斯蘭馬巴德,就直接搭直升機到阿斯科里,然後只帶了一般健行者的裝備,一路趕到基地營,大概只花了,呃,三四天吧。」
「三四天?」我愣了一下,「這不可能啊。」
「不,這是可能的。」我的夥伴說:「這也是贊助商會付那麼多錢給『綠色森林』的真正原因。我的推斷是這樣的 - 」
他花了幾分鐘,講解他的推論。
「如果像你講的,那就有可能了。」康尼留斯說:「不過要怎麼證明?」
「可以問他本人嗎?」我問。
「恐怕很難,」他說:「馬洛明天早上會在飯店發表簡單的演講,然後就坐直升機到機場。我們媒體可以拍攝,但不能發問。」
「明天萬里和我方便跟你一起過去嗎?」我瞄了眼康尼留斯吃飯時,擱在桌上的報紙,「或許他會見我們。」
「等等,你說他會見你們?不會吧?」康尼留斯說:「他為什麼會想見你們?」
「就當碰碰運氣吧,」我又朝報紙一瞥,「不過我相信,他絕對會的。」
報紙上鉛字打出來的標題橫過頂端:
『安德魯.馬洛:攀登聖母峰是為了追尋前人消失的足跡。』
飯店凡爾賽風格裝飾的交誼廳裡擠滿了腦袋和胳膊,每條胳膊上都拿著麥克風、攝影機和相機。只留下前方舖著白巾的長桌隔出的一塊狹長空間。
「我的老天爺,」我站在入口門邊朝長桌眺望,「不是像人家講的:『攀登聖母峰已經像上班那麼無聊』嗎?」
康尼留斯擠到我們身旁,飯店的空調顯然比不上海拔八千公尺終年呼嘯,冷到可以撕裂靈魂的寒風,穿著帆布夾克的他已經開始冒汗,「我把你給我的信封交給我朋友了,他會轉交給馬洛。」
「謝謝。」
「說真的,上面寫了什麼?」
「是『那個東西』嗎?」王萬里嘴角微微上揚。「『前人消失的足跡』?」
「是啊,」我笑了出來,「不過如果馬洛想要的不是那個,我們就糗大了。」
幾個身穿黑西裝,戴著墨鏡,身形魁梧的大漢簇擁著一個身形瘦小,像高中生的男子,從長桌旁的入口走進交誼廳。他們把高中生送到長桌中央坐下後,就在他身後一字站開,讓人想到宮殿牆上柱邊的眾神雕像。
高中生抬起細瘦的臉,一雙錚亮的大眼緩緩掃過面前的每一張臉。
「各位媒體朋友。謝謝大家今天能夠撥空前來。」他的語調緩慢,似乎每個字都要思考過才會開口。「相信現在很多記者朋友都在懷疑,已經登上聖母峰山頂多次的我,為什麼還要再次攀登聖母峰?
「就像牛頓說的:『我們都是侏儒,只不過站在巨人的肩上而已。』
「沒錯,我登上過聖母峰山頂很多次,
「但是每登上一次,就越覺得心虛。
「因為我們這些有幸能夠登上山頂的人,其實都是靠踩著許多已經登頂,或未能登頂的前輩,甚至是朋友的肩膀,才能站在上面的。
「所以我這次攀登,並不以登頂為目標,而是在尋找這些前輩和朋友留給登山界的遺產。
「因為行程的緣故,我現在只能講到這裡,至於更詳細的內容,等我回到這裡後,再向各位報告。」
他起身在黑西裝大漢的保護下沿著長桌離開,將記者們『請留步,馬洛先生』的呼喊聲拋在身後。
「請問是王萬里先生、霍士圖先生和康尼留斯.拉姆齊先生嗎?」
我們三個人回過頭,一個身材纖細,一襲黑色套裝的女子站在身後。
「我們是。」王萬里說。
「我是安德魯.馬洛的經紀人,」她微微頷首,「馬洛先生在後面的休息室想見三位,請跟我來。」
休息室的門一打開,只見坐在沙發上的安德魯.馬洛一躍而起,上前跟我們三個人握手。
「謝謝你們過來,」他一面握手,一面打量我們,「請問那張紙條是誰寫的?」
「是我。」我說。
「很高興認識您,」手上傳來和對方身形不符的巨大力道,從對方的每節指尖紮紮實實傳來傳來,就像被重量級拳擊手一記直拳打中臉頰般,「您以前應該也是登山家吧?」
「以前有一陣子在工作上需要。」
「是嗎?」他笑了出來,「不好意思,我忘了招呼客人,請跟我來。」
他招呼我們坐在他對面。
「關於那張紙條 - 」他說。
「三年前我跟朋友在八千一百公尺左右發現的。」我說。
「是嗎?」安德魯.馬洛點點頭,「不過三位來這裡,應該不只是要送給我這麼有價值的情報吧?我能幫你們什麼?」
「一些您五年前攀登K2時的事,」王萬里說:「當年您為了宣傳活動,在『綠色森林』住了一個禮拜。是嗎?」
「沒錯。」
「當時的贊助商是不是私下改裝了您那間套房的空調系統,能夠把室內的空氣抽出去,形成空氣稀薄的低氧狀態?」
「您怎麼會這樣認為?」
「當年您攀登K2時,只花了三四天就抵達基地營。」我的夥伴說:「一般在三千公尺以上,就有可能引發高山症,所以在三千公尺到直接攀登時,很多人都會放慢腳步,讓身體逐漸適應,也為了萬一高山症發作時,可以快點退到高度較低,氧氣較濃的地方。
「但是那次您只花了差不多一半的時間,就到達五千公尺的基地營。」他停了一下,「我想或許是因為您在紐約進行宣傳時,就開始在適應高海拔的低氧環境了。」
馬洛直視我的夥伴片刻,隨即爆出一聲大笑。
「您應該不是登山家吧?」他一面笑一面拍手。
「不是。」
「說得沒錯,」他收起了笑容,「五年前贊助商要求我延遲出發去巴基斯坦,先留在紐約幫他們做宣傳。問題是高度適應攸關生命安全,是不能討價還價的。我以前參加國際登山隊時,他們用減壓艙檢驗成員在高海拔環境下的適應和體能狀況。於是我跟贊助商講,如果他們能在紐約弄個像那樣的環境,讓我不工作時在裡面做高度適應,我就留在紐約幫他們做宣傳。
「我原本只是想找個難題讓他們放手,沒想到他們只花了一個禮拜,就瞞著飯店改裝了套房的空調,於是我按照協議留在紐約,不做宣傳時就留在套房,適應高海拔的環境。」
「那為什麼您退房時,贊助商會付好幾倍的租金給『綠色森林』?」康尼留斯問。
「是因為租賃契約吧?」王萬里說。
「租賃契約?」
「飯店的租賃契約規定,租客在未經許可下,是無權更動套房裡的設備的。」
「雖然他們這樣做其實是升級了套房的空調,但是天曉得八卦媒體會怎麼寫。那筆錢除了是違約金,或許也是堵口費。」馬洛攤開手,「還有其他問題嗎?」
「非常感謝您。」我的夥伴朝我點頭。
我拿起面前茶几上的便條紙和筆,寫了三行數字和一個名字。
「『那個』的經緯度和海拔高度,」我將便條紙交給馬洛,「雖然過了三年,但應該還在那裡。」
「這個嚮導在南崎吧?」馬洛仔細打量紙條上的字。
全名南崎巴札(Namche Bazaar)的南崎(Namche)是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的一個小鎮,也是雪巴人的聚居地。很多登山隊在前進基地營之前,會在這裡僱用嚮導和挑夫。
「我當時只僱了一個嚮導、一個挑夫跟一頭犛牛。我們一到基地營,就要挑夫把犛牛帶下去,所以只有嚮導跟我知道地點在哪裡,」我說:「您把紙條交給他,說是我要您去的,他就會帶您過去。」
「三年來,我在喜馬拉雅山也僱過這個嚮導很多次,」馬洛說:「他為什麼沒告訴過我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申請攀登許可,」我笑了笑,「而且當時我去那裡,也不是為了攀登聖母峰。」
「哦?」
「喜馬拉雅不只是山,也是很多國家的國境線。」我說:「會去那裡的人,不一定只是為了登山和健行。或許也因為這樣,當時我沒有把『那個』帶下山來。」
「是嗎?我懂了。」
「希望您平安把『前人消失的足跡』帶回來。」
「謝謝。」
我們起身告辭,正要離開時。馬洛突然說:「康尼留斯先生?」
「是。」康尼留斯回過頭。
「聽經紀人高小姐說,您這次要跟我們一起出發,」他說:「現在這個時間,從曼哈頓開車到甘迺迪機場不太方便,不介意的話,願意跟我一起搭直升機到機場嗎?」
「可以嗎?」
「就當是我對各位的一點謝意。」
我搥了康尼留斯的肩膀一下,朝馬洛點頭告別後,跟萬里一起走出休息室。
腰帶上的無線電話機響了起來,是齊亞克的聲音:『士圖在嗎?』
我拿起話機,按下發話鈕:「我是士圖。」
『有空到法拉盛來,我有東西要給你們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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