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訕攀先生,把面具撕下來吧,」王萬里回過頭,「我自己也戴過,那個蓋在臉上太久不會很舒服的。」
「謝謝。」他身後的瘦小男子雙手連忙撕開自己的頭髮和下巴,皮膚一片片被扯下,露出干哈.訕攀的頭髮和臉。
「我還是第一次看過這玩意。」易千帆望向訕攀手上的假髮和撕成一片片的人工皮膚。
「年輕時一個吉普賽老爺子教我的。」王萬里說。
「你似乎沒有我想的那麼厲害,」易千帆說:「搞不好我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如果你一口咬定他就是士圖,說不定我會相信。」
「很難說,畢竟你認識士圖比我要久,」王萬里聳聳肩,「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要懂得見好就收。」
「什麼意思?」
「你已經殺了十個人,」王萬里說:「難道還不夠嗎?」
「要不是他的決策,很多人其實可以不必死的。」易千帆望向凱普,「你知道當年布雷因為這傢伙的認罪協議被放出來時,在我耳邊說了什麼嗎?他說:『謝謝你』。」
「『謝謝你』?」凱普愣了一下。
「『幸好有這個智障檢察官幫我撐腰,我才能活著出來告訴你,我從來沒有上過像你老婆那麼正、那麼有勁、叫得那麼騷的女人。』」易千帆直盯著凱普,就像要用目光在後者的前額轟出兩個乾淨俐落的洞,「你明明知道布雷是個死一百次都嫌不夠多的人渣,你還要跟他談認罪協議?
「為什麼死的是你的同事,甚至是你的妻子女兒時,你就把什麼認罪協議丢到九霄雲外了?
「難道只有你的妻子、女兒、同事、上司是人,我的就不是嗎?」
「我 - 」凱普嘴巴半張著,像是被什麼哽住了。
「如果你要為一個愚蠢檢察官的決策束縛住一生,那是你的問題,」王萬里說:「但並不代表你有權決定別人的生死,不然你跟那個當初你憎恨的對象有什麼差別呢?」
「不要講得那麼清高!」 易千帆抬起頭望向頭頂髹成鐵灰色的浪板屋頂和鋼架,深深吸了口氣,「你知道五年來耳邊都是她們母女的尖叫,晚上根本睡不著覺是什麼滋味嗎!
「你知道看著五年前親口告訴你,你的妻子又正、又騷、又有勁的傢伙,在你面前招搖過市是什麼滋味嗎!
「你知道有時夢見自己抱著妻子跟女兒,坐在溫暖的家裡,驚醒後發現自己人躺在冷颼颼的房車,腦海中還有夢裡那抹餘溫的感覺有多痛苦嗎!
「你沒有經歷過那種痛苦,說我跟布雷那種人渣差不多,那你自己又跟凱普那種偽君子有什麼兩樣?」
「知道我為什麼要亞克和士圖,把你們那一期警校的同學找來嗎?」王萬里朝左右看台張望,「因為在他們眼中,你的妻子跟女兒,甚至包括你自己,應該不會是這麼痛苦的印象。」
「千帆,你還記得嗎?」易千帆身後的漢斯.拉姆齊開口。「以前你女兒想摸看看我的頭髮,當時我整個人差點趴到地上。」
「你女兒知道我想進騎警隊,就把她的絨毛玩具馬送給我,」看台上一名身穿警察藍制服的同學拿出一隻有點泛黃的馬形玩偶,「我一直把這匹馬放在辦公室裡。」
「當年我母親從老家轉診來紐約開刀,多虧你太太每天去醫院照顧她,」另一個穿著西裝,目前在住房局任職的同學說:「知道你的妻子跟女兒出事後,她每次上教堂都會為她們禱告。」
看台響起一個個聲音,易千帆抬起頭,望向每個聲音的來源。
「知道自己的妻子跟女兒在大家眼中,還留著這麼多不錯的回憶,應該會好過一點吧。」王萬里走到他對面蹲下,「不知道是誰說過,只要還有人記得,逝者就不會真的離開我們。」
「還有士圖,」齊亞克說:「五年來這個瘋子啊 - 」
「大家彼此彼此吧,」我說:「不曉得哪個傢伙這五年來打死不肯升官,連升刑事組長都要推三阻四的。」
「至少我還能活下來,」齊亞克說:「這五年來有很多次,我都差點認為你已經死了。」
易千帆抬起頭,「士圖,炸彈可能隨時會爆炸,馬上離開那裡。」
「我拒絕。」我拿起夾在領口的麥克風,「還有機會,我試著猜看看。」
「你瘋了嗎?」易千帆說:「那個系統沒有容錯設計,打錯一次就會爆炸。」
「真的這樣,那只能怪市長運氣不好囉。」
「市長跟市政團隊值得你這樣賣命嗎?」
「這個嘛 - 」我笑了出來,「老實講,我上次好像沒有投票給他。」
「那為什麼 - 」
「或許你說得沒錯,千帆。」我說:「我的確痛恨他們。
「但我還記得,五年我是為了什麼,才跟那些魔鬼簽下契約,出賣我的靈魂的。
「你知道嗎?五年來為了不要在晚上夢見慕華和子琦的臉,
「不想夢見那一晚開著救護車把你載到急診室,
「不想夢見拉姆齊在告別式哭得稀哩嘩啦,
「不想夢見亞克在法拉盛下跪,只為了求譚十飛出來作證,
「為了不想再回憶這些,五年來,我殺過很多人,
「殺到市警局要派一堆人到國外,把我銬上手銬腳鐐抓回來的程度。
「但背了那麼多條人命之後,我的感想是:就算我再怎麼厭惡他們,我的靈魂也不允許自己背負那麼多條原本可以救的人命活下去。」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知道,也許年紀大了之後,會有些想起來開心一點的事吧。」
易千帆沉默了片刻。
「我要開始囉,」我說:「我想你用的密碼應該是『DADDY』,畢竟這是子琦第一個學會的字,沒錯吧。」
我朝電路板伸出手,準備用食指按下『D』。
「不對。」易千帆開口。
「不對?」
「你忘了嗎?」他望向齊亞克,「我教子琦讀英文時,她經常分不出D和B,O和Q也是。」
「我懂了。」我依序按下B、A、B、B、Y,再按下印著『確定』的按鈕。
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耳邊響起一聲輕微的『嗶』聲,像是在森林裡聽見遠方古寺的鐘聲。
炸彈上原本不停閃爍的燈號,一瞬間全部熄滅了。
「炸彈應該解除了。」我說。
看台上的人群紛紛拍手,細碎的掌聲在球場中迴響。
「做得好。」王萬里說。
「謝謝。」耳機裡的掌聲聽起來真實到有些怪異,我朝下望,市長和幾個官員正站在吊燈下,舉起雙掌拍擊。
「不會吧?」我們在會議室的地板墊了好幾層沙包和防爆毯,確保炸彈的感測器可以感測到夠多來源,萬一爆炸也不會傷到太多人,「你們怎麼在這裡?」
「就像你也在這裡一樣,」市長抬起頭,「易千帆先生,我是市長。聽得到我嗎?」
「是。」
「你給了我一項困難的課題,我會用點時間,想想你說的話。」市長停了一下,「凱普檢察官,拉姆齊隊長,請用對待一般嫌犯的態度對待他。」
「好的。」漢斯.拉姆齊說。
易千帆轉向凱普,「我會告訴你其他冬眠炸彈的位置。」
「我不會再跟任何人談認罪協議了。」凱普說。
「只是一個受刑人的要求,你不同意,我還是會告訴你。」易千帆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到史塔頓島,見我的妻子和女兒一面。」
「好,我答應你。」
「謝謝。」
漢斯.拉姆齊走到易千帆身後,準備將他推回牢房。
從小電視上只見他望向我的搭檔,低聲說了句話。
王萬里微微一笑後,易千帆向漢斯打個手勢,後者推著輪椅轉了一圈,朝出口前進。
幾天後的晚上,齊亞克、凱普、王萬里和我坐在帕欽坊的酒吧『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們四個人坐在不上漆的木吧台前,聽著一旁收音機緩緩流瀉到空氣中的爵士樂。
易千帆花了兩三天,把所有冬眠炸彈的位置和拆除方法,寫在一本薄薄的筆記本上。.
之後幾天我跟著防爆小組,在紐約市大部份的公部門裡,找到並拆除了四十幾顆冬眠炸彈。
「大部份都藏在政府機關裡,如果老實按照標準作業程序,恐怕市政府要休假一個月。」齊亞克啜了口威士忌。
「畢竟是三年內陸續設下的,他應該準備了很多備用方案,保證在各種狀況下都有炸彈可以使用,」王萬里說:「就像憎恨一樣,都是沉睡在不被發覺之處,等待爆發時機來臨的火燄。」
「沉睡的火燄嗎 - 」我的目光隨意掃過酒櫃上的一個個酒瓶,欣賞上面五顏六色的標籤。
「昨天我妻子跟女兒回家了,齊組長,我太太說要向你道謝,」凱普放下酒杯,拉了拉西裝外套,似乎在斟酌一個適當的開頭,「另外,呃...我想跟你們說 - 」
「如果你敢說那個S開頭的單字,我就宰了你。」齊亞克伸出手,食指在他太陽穴上虛點一記。
「五年來被這件事影響一生的人太多了,想用一個字就打發啊?」我拿起裝著薑汁汽水的玻璃杯,「把這個字放在心裡,有空時拿出來看看吧。」
吧台旁入口碰地一聲打開,我們轉過頭。一個身穿警察藍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入口。
「檢察官,我們今天按照您指示,帶易千帆到史塔頓島的墓園 - 」他一面講一面喘著大氣。
「出了什麼事?」凱普問道。
「回程的渡輪航行到半途,我們將易千帆推上甲板時,輪椅突然爆炸了 - 」
凱普唬一下站了起來,「有人受傷嗎?」
「沒有。不過易千帆被彈上半空,掉進上紐約灣水域裡。目前市警局的巡邏艇還在那裡搜救。」
「繼續搜救,有任何進展告訴我。」警察離開後,凱普喃喃說:「怎麼會 - 」
「如果真的是這樣,恐怕巡邏艇也找不到他,」我說:「雖然那一帶水不深,但是海底的沉積物非常厚,任何東西掉進水裡,都可能被埋起來。」
「你看過帕運會的轉播吧,」齊亞克說:「很多選手在陸上雖然要靠拐杖跟輪椅代步,下了水之後光靠兩條胳臂,游得比很多正常人還要快。」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樣啊,」我拿起酒杯一口喝乾:「只要他不想讓人找到,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還記得他把身邊所有的東西都處分掉,連房車裡面都拆得乾乾淨淨嗎?」王萬里說:「他恐怕在策劃整個案件時,就準備把最後一顆炸彈留給自己了。」
「漢斯.拉姆齊說,他告訴千帆韋弗老爺子的死訊時,千帆說會給他一個交待,」齊亞克轉向我的搭檔,「難不成 - 」
王萬里點點頭。
「對了,」凱普轉向王萬里,「那天易千帆回牢房時,跟你說了些什麼?」
「只是單純的問候而已,」王萬里說:「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搞不好我們可以知道他接下來的計畫是什麼!」
「計畫個大頭啦!」齊亞克說:「他整個人都被炸到半天高了,還能計畫什麼?」
我搖搖頭,望向王萬里。
「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王萬里嘴角微揚。
「不,沒什麼。」我說。
他雙唇微微動了動,就轉頭望向凱普和齊亞克。
『你知道了吧?』
當初那個華盛頓廣場的黑人街友教我的不光是戲法跟魔術,還有很多在街頭露宿多年的人用來保命的技術。
像是在吵到要湊近耳邊才聽得到講話的街頭,光看對面混混嘴唇在動,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叫身旁的同黨襲擊自己的讀唇術之類的。
當時雖然攝影機沒有錄到,易千帆跟王萬里說了什麼。
但是他們的臉倒拍得很清楚。
「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是嗎?」
「好久不見了,如果能再來個五戰三勝,該有多好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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