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握的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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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接近六點,陽光斜曬房間,整個租屋處的牆壁與窗框,持續散發著夏季的輻射熱。想起昨天出殯送走阿婆後,一切宛如回歸平靜,卻又清晰感覺到,這條孕育我長大的巷子,熟悉的長者都和爺爺的記憶一樣越來越少,無法回逆。

爺爺自從沒有菸抽之後,許多的時間只是靜靜地坐著,然後在椅子上打盹。知道他的記憶萎縮,心智回到幼童,所以偶爾我們喜歡問他還記不記得眼前的人是誰。看似遊戲的問題,實則有一點自虐。畢竟當熟悉的人,卻變得不認識自己時,胸口會下起一場無法抵擋的酸雨。

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也因為沒有聘期閒賦在家。無所事事時常深夜不睡。沒想到凌晨兩點,竟然聽到鐵門拉開的巨大聲響。

忘記爺爺總是第一個早起開門,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彼時的他雖然矮下,但在磚窯廠砸動的榔頭,精準而有力。我連一角都抬不起來的米袋,他像是十年後才上映的苦力強(電影《功夫》裡的角色),一舉扛在肩膀上,健步如飛(當然比不上習維尼的十里山路不換肩)。

那天凌晨開鐵門的是爺爺。他走到路燈昏暗的柏油路上,以一個彎曲的身體。這條巷子要半年後,才會換上明亮的路燈,而今年離逝的兩個阿婆,此刻都還呼吸熟睡著。

我湊過去叫他,要他回去睡覺。他無視我的言語,堅持已經天亮了,並且意志堅定地將車庫的燈關掉,世界變得更加黝暗。我和他在沁涼的夏夜裡爭執時間,當抓起他的手,強迫他看清楚手錶的指針時,我多希望此刻是黎明。

昨天出門時已經晚上,他坐在客廳,問我要去哪裡。我回答我要去上班了。因為無法用複雜的語言,也無法解釋自己是為了工作,要返回租屋處。或許他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晚上了卻要去上班。或許他什麼思考都沒有,只是一段空白的問答。

有時候我會懷疑,雖然肉身還在活動,但靈魂還是他嗎?如果是,該怎麼追回彼此記憶的時差?如果不是,那此刻彼此又身在何處?在這個同樣的時空裡,有什麼能是你我交會的依賴?

前天我捉弄他時,去撥弄他的手。驚訝的發現,那連角質都磨損殆盡的皮膚,手掌竟然細緻充滿彈性。他笑著想反擊我的捉弄,我也笑著躲開。

新的租屋處在夕陽落下後,就看不到燈塔與風扇了。風會先開始變涼,水泥的餘溫會持續到深夜。此刻雲朵的紅色,和他手掌的顏色有點相似。我猜他失去的語言並沒有離開,只是在漫長的勞動生涯裡,他習慣把一切都包覆在掌心裡,以致於無法輕易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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