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花蓮之前,昱文學長送我一瓶台灣生產的琴酒,普遍的杜松子的香氣裡,明顯有馬告(山胡椒)的辛辣氣息。
我以爲學長去年的生活只有一件大事,沒想到在年末,我才知道是兩件——他出版了詩集。學長擅寫詩這件事我們一直都知道,但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從許多徵文或投稿裡,去拼湊學長的作品。
詩集寄到學校,所以一直放在我辦公室。我一個畫家同事,看到封面有點好奇。當時我還沒看過,但我拿給他時,只說一句:你一定會喜歡。
學長擅長在敘事中營造屬於他自己的畫面,例如〈透明男孩〉中的開頭「教室中某個角落是地球上最後一塊浮冰/北極熊和我對望默讀彼此眼神裡的恐懼/那一張張桌椅顯露生猛的背鰭/那一雙雙無情的手熱浪似地侵蝕/我生活中的最後一塊浮冰」,作為校園裡暴力的明示,以絕美的場景展演著。
學長的詩不像本人那樣溫吞、內斂。儘管他用溫柔筆觸寫著米棧村裡的人物,卻無法抗拒的去寫出自我的辯證:「我不知道。我告訴他,我希望這裡能蓋工廠/(他說會破壞生態)至少還能賺點錢養自己/拿點零用錢給住在市區的孩子那些他發現的事都希望被記得看似無欲無求」(選自〈米棧村的故事〉),他總在最美的畫面裡,割出一道不安。
當讀到這一首,我想起碩一時,他帶我騎著摩陀車,從學校正門出發,一路騎到米棧大橋探險。
過了橋後我的機車油錶走底,不敢再往前。於是他在橋上,告訴我前面有個米棧部落,名字很美,古道很美,爬上去可以看見一個部落叫水璉,下次我們再來。
往後每當我開到任何一段山路,邊牆被青苔侵滿,都會想起月眉到米棧的路。
於是像那天的介紹一樣,整本詩集對比他的形象,顯得有點急,急著告訴你所有他在縱谷裡,發現的且不能被遺忘的事。
為了不被遺忘,他可以重回那不再被重視的形式,可以挑戰文字抵達的層次,可以致敬他所鍾愛的人與事。他召喚聚落與人物的苦難史,也重演當代校園悲傷的進行式;他介紹一間咖啡廳,也紀錄一隻環頸雉。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不避諱情慾,卻宛如情慾的「古文運動」,那透過象徵所明示的性的場景,會在光明的力量裡收束起來——「夜脫掉了內衣/星星在你底身上亮了起來」。這確實就是學長,雖然他一定不會接受這個評論。
我在上學期末監督學生自習的課堂上,讀完他的詩。不論是創作還是教學,他總在更遠的前方。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他創作的心境,畢竟過去的期待不等於可以問「什麼時候要出書」。直到翻開詩集,便發現每一個字都有著穩定的時間。我用「穩定的時間」來概括這本詩集。
不論長短,每一篇都有時間的累積,不論是田調的具體經驗或者生活的體會。這些體會與詩如同他送我的酒,承受縱谷馬告的辛辣後,才滲透著淡雅的香氣,又像那帶著提燈的他,每天尋找著土壤裡,又有什麼在黑潮的溫暖裡,孕育出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