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計畫（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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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說：「根據對造書狀要求的內容，妳得提出這五家銀行的明細。基準日是登記結婚那天，以及去年起訴日。」
離婚官司，我是原告，本來不含訴請分配剩餘財產，現在卻反倒被對方要求賠償一大筆金額。我看著律師苦笑：「可是去年我真的很窮耶！」
已經進出法院一年了，對於離婚流程開始後的經濟狀況窘困，我竟還存有一絲莫名來的羞愧，而話沒接著說的是：「在付完給你的律師費之後。」
「那不是很好嗎？」我的律師一向處之泰然，他的幽默也總是顯得理性，可是⋯⋯他真的知道「單親媽媽未滿」，錢一天天就快見底的處境和焦慮嗎？
我沒想到正式提出離婚訴訟的時間，就是人人所指的「七年之癢」。但如果只是偶爾受到刺激的不快感覺，何必大費周章地勞心傷財？
沒有人結婚，是為了離婚；沒有人能和對方好聚好散，卻要選擇走上對簿公堂。如果有，絕對不會在試過各種溝通與辦法後，筋疲力盡地打上這一戰。
可惜，家暴打傷的，不只是皮肉之痛，而是永無止盡的，對自我的懷疑。在再次墜入地獄之前，我們有無數次的機會，挽救自己。最重要的，就是見上所費不貲的諮商心理師，及諮詢時暫時不必付費的律師。
這三、四年斷斷續續，律師無償地見了我幾面，最後老是說：「妳準備好了再來。」他說的是住的地方，是穩定的工作，是能夠負擔的費用，更是真切確認離婚的心意。
「為了孩子好」、「孩子需要完整家庭」的傳統呼聲，一直拉扯著我，使我回頭望啊望，望啊望，期許看見一個完美家庭的形狀，好塞回自己。
於是，也正是孩子環抱著我，用力發抖著哭的那一刻，讓我下定決心不再往無間裡看。
幾次痛徹心扉的場景，像是滿篇的肯定句，一次又一次地，寫好真正「為了孩子好」而往前走的荊棘路劇本。所以在官司過程中，以搶奪孩子為手段的劇碼，成為我最痛苦的掙扎，正中對手下懷，使勁上演。
無論如何，我得開始整理繁複的銀行戶頭。一邊懊悔自己理財和整理瑣事的習慣不佳，一邊卻也認清，物質享受原來從非能綑綁我之物。
想起那高束的罪名：「有過失的一方，不得訴請離婚。」我仔細對著一個個帳戶，在鍵盤打下了單薄的數字，心中默默祈禱，但願能洗清百頁書狀控訴的貪婪形象。
若我真是「婚前便覬覦男方財產」、「婚後極其顯露出對金錢的慾望」，我又何必淪落到這落魄地步？根本「一無所獲」然後就要退場離婚？
士可殺，不可辱，一步步知道了自己是誰，是這條離婚苦路上的意外收穫。
慢慢認識了自己，這還包括，原來我有很會製作 Excel 表格的技能。孩子的生活支出、健保費、保險費、學校學費、安親班、才藝班、冬夏令營⋯⋯一筆筆線上的匯款證明、實體的收據等，樣樣要拿得出證物。
這副清算的姿態，真彷彿自己是個斂財的母親。這念頭，輕易地阻止了我列上更多的花費，和女兒的母女裝、睡前一起讀的繪本，或是上課必備的文具，都是我對她的愛，無法估價。
可是十個框格裡還有些空缺，婚前的財產該如何交代？這網路世代，還流行郵局的存簿嗎？
存續近十年的婚姻關係裡，所有的帳就和感情一樣，全都糾結在一起了。
怎麼可能如同對造母親所舉證的：「我兒子的每個戶頭僅剩零頭」？高科技產業的中階主管，總財產不到我的一個月薪水，共產主義的家庭還可以多麽荒謬？
我也才明白，原來，離婚，還要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時候，就要開始做⋯⋯假帳？如今戰場上的對手，對造的母親，是位一輩子的會計主管，精密掌控全家三個男人的身家財產。
早在我們結婚的前前後後，她就鬼斧神工地搬移了那些金銀財庫，不僅順利地逃脫肥咖條款（FATCA），向台灣眾金融單位隱瞞了美國公民身份，以防美國政府追討台灣資產；更在我們移民美國的幾年內，向台灣政府申請為「低收入戶」，領取補助金，簡直吃乾抹淨。
就連我這位「惡媳婦」都防範到了，落落長的報表呈現：「反訴被告應給付反訴原告新台幣 1,622 萬元。」
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實際價值，正是這個數字的兩倍。可是我的這些錢在哪裡啊？我一無所知。
法律，保護的是懂得運用它的人，也就是說，如果我輸了這場官司，我理該歸還過去這幾年，吃喝拉撒睡休閒育樂的所有費用，並且證明了我是不折不扣的米蟲，對家庭毫無貢獻。
可怕的定罪，不只是我將欠一大筆債，而是沒想到身為全職媽媽的個人價值，這麼容易就被否定了，腦裡的陣陣大浪，隨時都能將我吞噬。
深夜裡，我在網上反覆搜尋資料，驗證「民法第 1030-1 條」發布後的可靠性：「法院應綜合衡酌夫妻婚姻存續期間之家事勞動、子女照顧養育、對家庭付出之整體協力狀況⋯⋯」，以分配夫妻財產差額。
我暗自向宇宙求助，希望接下來的發展，庭上的法官可以公正客觀。
要離婚，錢有多重要？可能還在於它能減少，你獨自面對殘酷拉扯過程的頻率。律師收到我精緻的表格與破碎的心，唯有輕描淡寫地落筆：「原告之婚後財產為負成長，無從納入剩餘財產分配之標的。」
登記結婚日的存款，扣掉官司起訴日的餘額，五個帳戶，筆筆淒涼，最多負五十萬元，唯一的正數是 801 元。
律師沒有讀到一場內心劇，心酸的八點檔，愚蠢的女角，人財兩失。
現實卻不允許我入戲太深，房貸每月將近三萬，車貸一萬，等於我的薪資，不吃不喝。
指控歷歷的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要住好房子，要開好車子。難道我選擇了離婚，我就得帶著孩子四處搬家租屋？營造單親媽媽悲情模樣？我就是一個習慣開了二十年車的人，難道一台 Honda Fit 保得了安全，卻保不了我不夠樸實的生活？
孩子每週見了他後，總帶回禮物，飾品、鞋襪、布偶⋯⋯，還有一座兒童式廚房，應有盡有。「爸爸對我好好唷！」女兒這麼說。我一眼就明白網購中國貨的品質和價格，還是對眼前的小女孩說：「是啊，爸爸很愛妳！」
他總習慣用物質來表達他的愛，當然也會用經濟制裁來宣示他的恨。
心裡對比著這一年來，他視而不見的張張學費單，我又陷入自我懷疑的深淵：妳啊，就是要求太多了！回頭吧，不愁吃穿的快樂日子，對孩子不好嗎？
但是律師費付了、官司開始打了，過河卒子沒有回頭路，也不會走回頭路了。妳只能好好地工作賺錢，養足經濟與爭取親權的底氣；同時理直氣和地拿回妳本有與應得的金錢！
離婚這條路，身外之物固然重要，內在修煉更是活水源頭。不要動搖，不要害怕，孩子是理解妳的，他們的適應力也超乎妳的想像。
不見律師的時候，我就搜查相關資訊。
根據倫敦經濟學院教授的研究，「女性離婚後的收入下降了百分之二十」，關鍵並非源自男女的性別差異，而是父親與母親的角色。
嗯，其實是從還沒離成就開始了呢（再次苦笑），而且，一份來源不明的簡體字報導載明：「至少會持續五年以上」。
離婚真不是一道待解決的難題，而是一段要扛過去、再扛過去的永恆進行式。
妳要堅強，為了自己堅強，為了孩子這個有妳的家，安穩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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