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神經病III(04-05)

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零肆:不希望也希望人看見的症狀。

        憂鬱。

        這種狀態很是莫名其妙,也十分突如其來。不必妻離子散或中年失業,也不是課業壓力或人際關係──就只是有一天起床,睜開眼睛,然後發現:啊、又來了。

        楊杰窩在被子裡,姿勢和入睡前是相同的正面平躺。

        他不記得做了什麼夢了,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人也不會記得吧──這個數字沒有任何公信力或證據,只是文科生心中一個代表「多數但非全部」的概念。就好像百分之五十不代表真的一半一半,而是各打兩大板的中壢客倌──扯遠了,剛剛在想些什麼呢?喔、是的,作夢。

        一醒來因為先前的夢而流淚什麼的,太言情小說了,他只會流口水。

        更何況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一醒來,便感覺從宇宙生成的那一刻開始──不管是大爆炸還是創造論,總之就是遠古以先──並一路糟糕到此時此刻此地此人睜眼的瞬間,且會持續缺乏希望與意義直到世界末日。



        楊杰相信他是個充滿生命力和樂觀精神的大五生。

        連延畢都沒對他造成多大的創傷,被家裡趕出來也沒有去買醉,目前為止沒談過戀愛也沒有成為母豬教教徒。錢夠用、粉絲很可愛、在截止日期前把稿子交出去了、同居人是個文青型帥哥、自己沒有很帥但也勉強算端正、附近的頂好週二九五折、屈臣氏買二送一……

        閉眼,睜眼。

        好的、今天稍微有點力氣起床了。

        ※

        〈愛戀日常-第五十二回〉



        〈讀者留言區〉

        「天啊好心疼蕭延安,張偉城大渣男!」

        「是蕭廷安,而且男主他哪裡渣了!他明明就帥氣度滿格!」

        「憑作者的龜速,張偉城男友力大爆發,男主跟女主終於有進展,摸摸小手、抱著痛哭什麼的,照理來說我應該要很開心。可是看延安把車子給男主,一個人默默從寒冬裡走路回家……嗚嗚嗚張偉城大笨蛋!回頭看看你的基友啊!」

        「就說了是蕭廷安!天啊都連載幾章了,留言區還那麼多文盲?「廷」安!跟我唸一次,那個字是ㄊㄧㄥˊ!」

        「其實大家有點反應過度了吧……他就住淡水,走回家很近啊,散個步而已。」

        「寒葉飄零灑滿我的臉,基友叛逆傷透我的心。」



        江澤文好笑地看著留言區的一片混亂。

        某人的作品一向透露著一股天然基的味道,奇幻小說《噩夢》初見端倪,校園愛情《愛戀日常》裡男主和男配的互動,更是甲味十足。因為是男方視角,有時候女主楊羽涵都會消失個兩三章,但男配蕭廷安卻全程在線,跟男主形影不離,彷若個性相補的連體雙胞胎。

        這回楊杰寫了:男主半夜接到女主的電話,聽到那端的她在哭泣,便想衝去淡水找她、安慰她,但偏偏捷運已經停駛了,心焦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時。蕭廷安彷若救星,又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功成身退。

        江澤文點擊上一頁,又翻回新章五十二回最狗血的片段。



        張偉城揣緊錢包,決定咬牙叫計程車──羽涵的狀態真的不對!都半夜了還一個人在淡水碼頭,這叫他如何不擔心?就算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也覺得自己這時有義務陪在她身邊!再不濟也該想辦法帶她回家。

        可是從宿舍到淡水需要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這半小時內會發生什麼事。他焦急地握著手機──突然他想起了什麼,立刻滑開通訊錄,打電話給他的好友:「廷安,對不起你睡了嗎?」

        「嗯?還沒,怎麼了?」

        「我……剛剛羽涵打電話給我,她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哭,現在十二點一個人在淡水。我等下會過去,但我有點怕……就是她一時衝動什麼的。你住淡水那邊,如果可以的話……」他語帶憂慮,但也知道這個時間點讓人出門非常過分,而感到強烈的愧疚感。

        「好,明白,我等下繞去碼頭那邊看看。捷運停了吧?你車子剛送修,叫計程車過去?」

        「嗯──廷安,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不用謝,你記得多穿一件就是了,淡水現在很冷。」



        ──論男友力,明顯是蕭廷安更勝一籌啊。

        江澤文挑眉,真不知道作者寫這種片段是在想什麼?男配在男女主的戀愛中,簡直是捧花出席你的婚禮(是你,不是妳),默默守護男主的大天使。尤其是最後面的片段:他倆會面之後,蕭廷安把車鑰匙扔給男主,留下一句「你載她回去,我走回家」,又對女主說:「下次有狀況又不敢跟其他人說,就直接打電話給偉城吧?他不接我替妳揍他──別一個人半夜待在外面了,愛妳的人會很擔心妳。」



        蕭廷安這是何等的神助攻啊……

        難怪留言區大暴走了……



        江澤文一手拉著捷運的吊環,一手滑著手機。搭車準備回家。

        這一章的留言特別多,而且都是在討論角色跟劇情,想必作者一定會很開心吧?他簡直可以想像楊杰痛並快樂地刷留言區,想炸毛又忍不住傻笑的白痴表情。

        在身為讀者時毫不壓抑自己的分裂性格,江澤文再次一如既往地,一連開了四個帳號替作者「某人」按讚、推薦、打分、留言。四個暱稱四個風格,全方位的點評了一遍新篇──其中一個以《噩夢》主角為名的帳號「拉斐爾」,還不忘問一句:「話說作者大大之後還會更《噩夢》的番外嗎?」

        《噩夢》完結是完結了,但楊杰上個月更新了上、中兩篇番外,然後下篇就消失在異次元黑洞了──番外未完簡直比正文未完更撩人。今晚回去一定要跟作者大人好好「溝通」一下,催他趕快把下文吐出來。

        沒想到還沒等他回家,便看到作者回覆了:「已更新。」

        還以為楊杰唬他,結果一點開《噩夢》,番外下篇還真的更新了!

        江澤文有些受寵若驚,還沒來得及看文,便基於棍棒蜜糖原則,先點開LINE,好心地詢問楊杰:「你要吃宵夜嗎?我幫你帶回去。」



        楊杰坐在電腦前面,雙指如飛,面無表情地打字。下方的字數統計告訴他,他可以一個星期靠存稿活了──這對於一個懶惰的作者而言是十分難得的。如果是平常的他,早就停止寫文去玩遊戲了。

        不過今天他不敢停下。

        即使戴著藍光眼鏡,盯著螢幕那麼久,這會兒眼睛也酸澀得很。

        他眨眨眼,抄起旁邊的眼藥水點了兩滴。然後起身,把窗戶打開,替室內透透氣。



台北的夜晚非常不適合感傷秋懷,因為既看不見星星,連月亮也需要花點力氣找,沒有河漢輕且淺,也無舉杯邀明月。與其說什麼光害啦、高樓啦之類那些老生常談,倒不如說人類在城市待久了,本來就會失去抬頭望天的嚮往。

        這樣荒蕪一片,特別適合各種負面情緒入侵。

        譬如對未來的迷茫。

        譬如對自我性向認識的惶恐。

        不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偶爾看一眼外頭,唯一剩下的念頭也只有:「今天挺適合趕稿啊!」所以楊杰才喜歡當個網路寫手,比起等到出版才能收到回音,這樣可以立刻獲得新篇的回饋,而且讀者催稿起來一點顏面都不給──一哭二鬧三幫作者上吊。

一忙碌起來,就找不到時間哭哭啼啼。彷彿把那道消極的門關上,投入某種不知名歸屬感的懷抱。

        他小心翼翼地珍惜著,尚有人喜歡他的現在。



        天不夠藍,風不夠涼,錢不夠花,飯不夠吃──和這些都無關。只是,突然的,就憂鬱了。把自己從撰文的忙碌中一抽出,楊杰就感覺晚餐快要從胃、從食道、從喉嚨一路竄上來。短暫被按壓在地的魔物伸出黑影般的觸手,從後背溫柔地擁抱他,擁他入懷,直入猙獰的獸口。

        他做了個深呼吸,拿起手機。



        某某某某人 說:「好想死啊[青蛙亂舞.gif]」



        接近著魔地反覆刷新頁面,他焦急地等待新的回應。

        然後終於刷出一個粉絲的留言,這人明顯分辨不出作者到底是在發瘋吶喊,還是真的在哭救,所以只是問了句「怎麼啦?」配上一個常見的抱抱表情符號。

        楊杰看著那個熱切的擁抱動圖,這會兒才冷靜一些。



        某某某某人:「@雪嵐:為什麼我那麼非洲人啊!抽也抽不到肝也肝不到覺醒皮膚![淚眼汪汪.gif]」



        見噗主解釋了崩潰的原因,方才不敢回應的人紛紛出現,底下的留言區才終於活躍起來。笑的、鬧的、一起哭喊臉黑的、趁機炫耀卡組的。

        楊杰很滿意自己沒有洩露什麼,也陪這群親友粉絲聊起天來。



        這時,手機突然跳出LINE的通知。

        「江澤文:你要吃宵夜嗎?我幫你帶回去。」

心裡的怪物還在張牙舞爪著,奮鬥了一整天的楊杰,所有武器防具兀自崩解。

        他看著那句話,不敢點開聊天室,只是看著顯示的通知,看著。

        終於──也突然地──哭了。

零伍:不回家的春節。


        「真羨慕你們這群有腦洞的瘋子……」

        當噗浪暱稱為某某某某人的作者發了此噗,立刻有人在底下糾正:「原句是有手速的瘋子吧?」

        楊杰懷裡抱著之前買的三日月抱枕,呈現死人狀趴在客廳沙發。然而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難免血液循環不流通,滑手機的手有些痠麻,他只好就著狹窄的可移動空間,小心翼翼地原地滾動至正面。

        手墊在柔軟的抱枕上,他繼續打字回應可愛的粉絲:「終於找時間補完全職了!喻隊超蘇。上天請聆聽我的祈願,把我的手速分給他,求大宇宙意志賜給我一點靈感。」

        無視那群起鬨著笑鬧的留言,楊杰最終還是放下噗浪,面對死氣沉沉的天花板,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此刻的他,不是沙發馬鈴薯,而是沙發馬鈴薯泥了。癱軟無力,任人宰割。

        「灑點胡椒,再加點火腿跟起士就很好吃了啊……」

        他餓了。

        沒有什麼餓感神經的他,難得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腸胃的蠕動。閉上眼睛回憶一下,卻是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餐是吃什麼了──應該說,最後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啊?

        腦袋接近為乾涸的糨糊,這種需要思考的問題對他來說顯然太過困難,於是只好再次拿起手機,無聊地滑啊滑。

        江無止水 問:「都兩點了,某人吃飯了嗎?」

        「真是的。」長按留言,然後選擇刪除。楊杰也不顧客廳根本沒有其他人,自顧自地碎唸:「自來熟式的歪噗會被討厭的,我幫你清除黑歷史……」

        然而現在,寒假的第三天,飢餓超過三十的楊杰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他真的需要進食了。

        ※

        結束期末考,江澤文便要乘高鐵回台中去了。

        「江大大搭高鐵!好有錢!」話一出口,楊杰不出意料地接收到江澤文「老子就是有錢你管我」的眼刀──江澤文平日足足接了三份家教,單就學生族而言,確實是收入頗豐。

        「寒假我不會回來,錢先匯到你的帳戶了,到時候再麻煩你交給房東。」

        除了課程用書籍仍留在台北外,衣物早就按規劃收進包裹先寄回家去,少數個人物品則隨身攜帶。今年的冬天特別暖和,江澤文只多加一件輕薄的黑色外套,就打算拉著行李箱離開了。臨走前,他又調整腕上的手錶錶帶、扣緊,推了下眼鏡,這才算整裝完畢。

        「沒有問題的!一路順風喔!」楊杰揮揮手跟他道別。明明已經下午了,身上卻還穿著睡衣,頭髮亂成一團,和衣冠禽獸……衣冠楚楚的江澤文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寒假一樣待在公寓?」

        「江大大不用擔心小人,我會好好活著的!」楊杰嘴裡說的輕鬆,卻是完全沒打算回答他的意思。話鋒一轉,便是一串叨唸:「這麼說來江大大你知道高鐵站怎麼去嗎?不要在台北車站迷路喔!那邊好亂好亂的。說到底,為什麼還沒有人出台北車站的內部導航啊?不過、如果你不幸在地下街迷失人生的方向的話,記得到地面上來,陽光和建築物會指引你方向的!」

        江澤文沒有理會他的胡說八道,又問了一次:「春節你不回家嗎?」

        「哇嗚江大大你好關心我!好感動!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好好趕稿,寒假場的同人場絕對不會窗!」

        ……又是一次顧左右而言他。

        但是這種冒犯到他人隱私的關心話題,出口兩次已經是江澤文的極限了。要他再問一次,還不如把楊杰綁起來刑求比較快。而且……他看了下錶,現在出門大概能剛好趕上班次,沒有太多時間拖延。

        於是他不再理會楊杰,而是說了聲「再見」後,便關上公寓的房門。

        還保持著招手的姿勢,楊杰臉上誇張的笑容在門闔上的瞬間便冷了下來。雖然他轉移話題成功,但是表現得太明顯,同居人大概發現他的不對勁了吧?不過還好,江澤文不是追根究柢的人。

        「嗯嗯,果然就是喜歡江大大這點呢。」他開心地跑回桌電前,認份地打開WORD檔。左下角的字數統計不動聲色地提醒他:離目標還有點距離。「唉……如果江大大不要那麼愛催稿,我就更愛他了。」



        一般大學生都用隨身的筆記型電腦,不管是基於價格、重量、個人空間來考量,或者是討論報告時的便利性,除非有特殊理由,不然都不會有人上大學要求買桌上型電腦的。

        當初剛搬進公寓,江澤文注意到客廳的桌上型電腦時,表情也是挺微妙的──跟江澤文暗地裡的猜測不同,楊杰不是因為作者高貴的趕稿習慣而選擇桌電,只是單純直接把電腦從家裡搬過來。
        明明是不過一兩萬可以解決的事,但被家裡趕出來的他,接近於賭氣地直接將家裡電腦拆了搬到公寓來。



        人嘛,中二期永遠不嫌晚,難得年輕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

        「兒子啊,你有沒有考慮過……搬出去住?都大三、大四了,不用一直待家裡嘛。」

        媽媽這麼說的時候,楊杰立刻接口:「好啊。」

        他們相視而笑,像是開明的母親,和獨立自主的兒子。

        如果忽略楊杰渾身的傷,和臉頰上隱隱透出烏青的紅印。



        這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寫在耽美文裡都會被嫌老套。

        關於一個男孩,為了和另一個男孩的愛情向父母出櫃,然後被傳統、嚴厲的家長打得遍體鱗傷。男孩覺得這沒什麼,年輕的靈魂為了愛能拋卻一切,甚至還隱隱體會到為愛犧牲的高尚感,彷彿靈魂在肉體及精神的痛苦底下得到昇華。

        但是──每個沒有以完美結局收尾的故事,都有這個「但是」──但是另一個男孩離開了。不是什麼「我只是玩玩」或「我還是要找女孩結婚」的狗血發展,只是有一天對方說:「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走下去。」

        男孩浪漫地覺得那人應該還是愛著自己的吧?

        或者是自己還愛著他,所以當那人這樣說的時候,他一樣調兒啷噹地回覆:「是嗎?那我們分手吧?」

        於是,他們分手了。

        另一個男孩剛好要去當兵,乾脆搬離了他們一起租的公寓。

        男孩,和在他想像裡帶著一點反抗意識的桌上型電腦,一起住在還有兩人氣息的公寓裡。

        他躺在沙發上一天後,在極少使用的臉書上徵起室友。



        然後一個女孩的男友看到了。

        然後另一個男生剛好急著要找外宿的地方。

        然後消息轉手又轉手,總算讓男生知道了這間公寓。

        然後就是這樣了。



        這是一個不新鮮、不有趣、沒有賣點、沒有高潮迭起的故事。

        寒假的日子,公寓不可抗力地只剩下了男孩,而他今天也躺在沙發上。

        ※

        他的留言被刪掉了。

        江澤文早注意到這不是楊杰第一次刪自己留言了。畢竟某人不知道「江無止水」的背後是魔王江大人,大概是嫌他自來熟吧?刪得可痛快了。不過要江澤文特地私訊那個智障:「吃飯了嗎?」
  可以,這很撩妹。

  太溫情了,不如一刀砍死他。



        於是他選擇拍了張餐廳的美食照,點開美圖秀秀簡單加個暖色調的濾鏡,再發給楊杰。網路方便的就是這點,可以立刻且即時的刺激對方──楊杰連續發了數十個驚嘆號,然後再以海豹吃驚臉刷屏。

        楊杰最乖:「人類何苦傷害人類!」

        江澤文:「呵呵。」

        楊杰最乖:「就算江大大你不把我當人類,也不可以這樣啊!好餓好餓的!」

        楊杰最乖:「牛排看起來好香啊……上面還有煎蒜片啊……撒點玫瑰鹽更好吃啊……」

        這時,江澤文不經意地問了句:「你還沒吃?」

        「楊杰最乖」的對話框過了很久才顯示已讀,他回了句:「正在吃啊w」

        得到想要的回覆,江澤文不疾不徐地又問道:「今天不更文?」

        「不更!在寫了!愛過!還有什麼要問的一口氣問吧!」一個個驚嘆號蹦到眼前。楊杰聊天時也像平時講話一般。倒不如說真不愧是寫手,擅用標點符號展現情緒。

        「你想吃牛排?」

        「想啊,作夢都想,不過沒錢。」話鋒一轉,江澤文簡直可以從白底黑字的對話泡中看見楊杰期待的小眼神,「江大大要請客嗎!如果我今天更新的話,你回來請我吃牛排好不好!學校巷口那家都可以!」

        江澤文沒有回話,只是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下,又對著食物喀擦拍了一張冒著徐徐白煙的美照,並點選發送。

        楊杰不敢罵他髒話,只能連續刷了好大一整排的刪節號。

        ※

        「新年快樂!」

        華人一年要過兩次新年,一個西曆一個農曆。可惜只有後者會發紅包,但也只有後者會被奇葩親戚圍繞。但總而言之,兩者倒是都一樣熱鬧。

        此時的台北彷若空城。過年期間,也不會有人催文。耐不住寂寞,或者是說骨子裡的一點表演性格作祟。楊杰打開網頁,點進每個好友抱怨親戚的噗,或笑或安慰過後──半夜一點,一個算不上失眠但也算不上好睡,一個最容易衝動消費的時段,一個大多數人其實還在線上的時間,一個人最容易做蠢事的時刻──他喝了酒。

        公寓自然沒有常備著酒,江澤文不喜歡喝,楊杰非常不會喝。這瓶台啤是他突發奇想,然後特地去小七買來的。然而別說喝酒,光是打開瓶蓋後那股味道,就讓他的臉皺成一坨。淺嚐一口後,他悔得腸子都青了,怎麼不買雪碧呢?酒真的很難喝啊!

        自己買的酒,跪著也要喝完。

        楊杰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像是吃中藥的孩子。



        酒,凌晨,酒量差的人。這些攪和在一起,和曼陀珠加可樂也沒什麼區別了。

        家裡的燈全關著,只有手機的亮光。楊杰笑嘻嘻地騷擾著朋友。



        「天天,我要紅包!」

        「你比我大吧?沒跟你討就不錯了!」



        「阿南啊,哥平時對你不錯吧?」

        「啊?」

        「給我紅包吧,多少錢我都不介意的。」

        「新年快樂!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我以身相許嗎?」



        「螃蟹,新年快樂!紅包拿來!」

        「……ㄇㄇ,我跟你同個作者群,你在群裡跟我討過一次了。」



        最後那個對話框,他已經寫好討紅包的草稿了,但一時之間還不敢送出去。等和所有人打鬧完後,楊杰才把訊息寄出。

        楊杰最乖:「江大大,都沒有人送我紅包!」

        江澤文接近秒回,然而楊杰認真一看,才發現他並不是在說紅包這件事。



        江澤文:「你噗浪那是什麼?」



        楊杰心臟一個漏拍,醉意睡意歡笑都給凍得秒速凝結。



        楊杰最乖:「你有關注我噗浪?」

        江澤文:「要紅包自己去買紅包袋。」



        兩人的對話一時沒在同個頻道上。但楊杰打字的手都抖了起來。

        他點開噗浪,看向自己剛剛犯蠢發的噗──他發誓當時他覺得這樣挺瀟灑的。



        某某某某人 分享:「[在公寓裡的情侶背影合照.jpg]和這個人分手後,今年也是一個人過年。原本還滿難過的吧?結果今天看到這張照片,只覺得老子當年怎麼能這麼瘦又這麼帥啊!」

        下面一排「不要臉」、「沒放正面照我就聽你吹」、「你的右手成精了?」,當然也有「抱抱某人,分手沒什麼大不了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安慰。

        最新的那則留言特別顯眼。

        江無止水:「……」



        江無止水,江、江……臥操。不是吧?

        彷彿E.T和人類第一次親密接觸,彷彿西斯廷禮拜堂上創世紀上帝和亞當伸出的手指──不、這兩個是同一個畫面同一個梗,重複使用很湊字數──好吧、那就是彷彿柯南背後的一道閃電。

  這還真他媽真相只有一個。

  楊杰亂糟糟的腦袋閃過一堆亂糟糟的句子。

  他心虛地刪了噗,刪除之前還不小心手殘點到自己噗的讚。



        然而人腦的記憶刪不掉啊!江澤文到底要跟自己說什麼?雖然只放了背影照,但那很明顯是兩個男人的身體。江澤文有恐同嗎?應該沒有吧?他雖然沒有正面的言詞,但也應該不曾表達過對同志的反感?

        等等、那我緊張個屁啊。

        楊杰恢復冷靜,面無表情地打開LINE──然後緊張地在床上滾來滾去。



        江澤文:「他以前住我那個房間?」

        此刻完全不敢打字,只發了一個點頭的貼圖過去。

        「你們沒在我房間做過吧?」

        一個大寫的NO的貼圖。

        ……所以說為什麼跟室友出了櫃之後要被質詢這個啊?



        「那沒事了,新年快樂。」

        楊杰雙手以好似不需經過大腦般的速度打字道:「江大大,對不起我之前沒說過我是Gay,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可以理解。不想要和我繼續住下去的話,可以找時間去跟房東說一聲。」

        「?」

        江澤文傳來一個問號,然後才回覆:「剛剛只是確認一下,看需不需要換張床。」

        「想到有人在上面做過會讓我睡不著。」



        楊杰平躺在床,將手機高高舉起,盯著那句話老半天。突然手一抖,手機智慧地砸到了他的鼻樑上。他痛得哭喊出聲,然後才悶頭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果然好喜歡江大大,潔癖症太可愛了,天啊哈哈哈。」



        於是他重新拿起手機,發了個臉紅害羞的貼圖,然後不打草稿地開始胡扯:「我們只有在沙發上做過!」

        「我換一張新的。」

        「江大大出錢嗎?」

        「出,從你的紅包裡出。」



        「江澤文,講真的,你不會覺得同性戀噁心?」

        「不會,我只覺得隨地發情的情侶很噁心。我回去前要看到新沙發。」

        楊杰笑得更開心,幾乎要擠出眼淚來了。

        ──他真的是,太喜歡江澤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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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坑相連到天邊,厭世型斷更作者。一個愛說垃圾話,寫文特別慢,CP跟愛好非常雜,工作幹爆多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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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當你女朋友誰眼瞎。」 「我也沒興趣交女朋友。」 「是誰之前考差了,也說是因為自己『沒興趣讀書』?」 「我真的沒興趣交女朋友啊──江大大要當我男朋友嗎?」
其實江澤文很尊敬楊杰,真的,不要投以懷疑的眼神……呃,雖然這句話是過去式就是了。
楊杰是個活在極限中的男人。 這裡指的當然不是極限運動,而是各種截止日期的極限。 所以當期末考臨近的時候,自然便被每科的期末報告、期末心得、課堂反思筆記、期末考給逼得兩眼通紅──而且已經大五的他,至今仍死不悔改。
這是發生在他們剛見面的時候的事了。 「你好,我是江澤文,大二升大三,剛被學校宿舍趕了出來。」 「嗯,我是楊杰,大四……延畢的,沒有住過學校宿舍,不過剛被家裡趕了出來。」
和江澤文共租房子至今,楊杰除了在FB的「大學生自己下廚」專頁按了讚和有在玩「開心廚房」在之外,對「廚房」現實中的樣態的陌生程度不亞於他對數學的陌生。
「誰當你女朋友誰眼瞎。」 「我也沒興趣交女朋友。」 「是誰之前考差了,也說是因為自己『沒興趣讀書』?」 「我真的沒興趣交女朋友啊──江大大要當我男朋友嗎?」
其實江澤文很尊敬楊杰,真的,不要投以懷疑的眼神……呃,雖然這句話是過去式就是了。
楊杰是個活在極限中的男人。 這裡指的當然不是極限運動,而是各種截止日期的極限。 所以當期末考臨近的時候,自然便被每科的期末報告、期末心得、課堂反思筆記、期末考給逼得兩眼通紅──而且已經大五的他,至今仍死不悔改。
這是發生在他們剛見面的時候的事了。 「你好,我是江澤文,大二升大三,剛被學校宿舍趕了出來。」 「嗯,我是楊杰,大四……延畢的,沒有住過學校宿舍,不過剛被家裡趕了出來。」
和江澤文共租房子至今,楊杰除了在FB的「大學生自己下廚」專頁按了讚和有在玩「開心廚房」在之外,對「廚房」現實中的樣態的陌生程度不亞於他對數學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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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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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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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男人放在他下腹部的大手不過是輕輕貼著,就讓他全身都像灼燒起來一樣,害怕著對方接下來意圖的同時,溫旭華也煩憂著目前神智不清的自己到底該怎麼辦。 好久沒有像這樣淚水撲簌,一時間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不經意流露出無助的目光。對方頓了一下,再次傾身含住泌出鹹液的淚眼,並伸舌仔細地舔弄。困於呼吸紊亂與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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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是我的好朋友春,我們現在都加入春秋模特兒公司。」白世曜先向溫旭華介紹自己的友人,接著向柳春曉介紹自己的心上人,「春,之前跟你提到過的,我現在暫住在溫的家。」 「你好!我是柳春曉!」對方真的是男人!不過非常俊美帥氣!由於是白所珍愛的人,因此柳春曉很有朝氣地自我介紹,並慎重有禮地與對方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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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所有的探究都適得其所,因為那些發問出自真心,若不報以同等的真誠,伊利安便易為微妙的羞恥心所困。然而,向這個世界誠實地表達自己本需足夠的勇氣,而在某些時候,無論他是否有意,那些勇氣對特定的人都是種利器。 然後他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不喜歡他真實的樣子?就像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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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為什麼?」 「大概是我沒見過比你更糟糕,但又那麼努力對我好的人吧?」 「⋯⋯重點是糟糕還是努力對妳好?」 「以上皆是才是你啊,羅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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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這不是最理想的景況,不過她無意也沒有理由拒絕,然而不知怎地,這種順理成章無端讓珊曼莎心慌,他很好、她也是,那能有什麼問題呢? 「當然。」 為何這明明是正確答案,卻讓她感覺是種錯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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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一出,連說話者本人都愣住了,白世曜察覺到了自己的輕率與荒唐,臉龐微微發熱,就算急著與溫共處一室,重溫昔日美好,但現在的對方已經忘了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更何況他們現在還都是男人。 果然溫的表情都呆住了,雖然看起來好可愛,讓他差點迷失在星光閃爍的迷人眼眸之中,白世曜發現自己竟變得如此急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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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ucus Race and a Short Tale〉 一如吐司塗有果醬的一面總會朝下,他們怎也沒料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個兒身上:從殘夏戶外扭開冷氣徐徐的圖書室時,一腳踏入另一個預料之外的荒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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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世曜臉部頓時全濕,前髮也貼覆到了眼睛,看不清澆花人的面容,但他不著急撥開自己的瀏海,不曉得為何胸口漸發溫熱,眼前朦朧的身影與存在讓他莫名心跳失速。他有個強烈的正面預感。 溫旭華定睛一看,是陌生的臉孔,由於對方溫文和善地站在原地,兩手空空,看起來不像壞人,倒是身上的黑服濕得整個熨貼在健壯偉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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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神說要懲罰為愛執著的人。 ————— 「白,你累世陷入私情愛慾而無法自拔,根本無心修行,不能再給你機會了。」身著一襲金色華袍,頭戴金飾禮冠的天帝對著跪在地上的男人嚴正以告,多數時候慈眉善目的模樣此刻再也無法施捨寬容了。 「天帝,可是我已經和他約好來世要再結為連理,我實在不能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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