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慕羲,封大將軍——」
宣旨的聲音響徹大殿,像是要衝上天聽似的宏亮。
青年強迫自己挺直背脊,頂著無數的視線向前走去,然後跪下。
「臣慕羲,謝陛下隆恩!」
他深深伏了下去,五體投地。沒人看見他眼中毫無尊敬之意。
「平身。慕將軍,這幾年你平定邊疆有功,確實為朕解決了心頭大患。」
「朕期待你能繼續為邊疆帶來和平。」
和平也不過是征服後的粉飾太平。
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他深吸一口氣後直起身,平靜地接過老太監遞來的御旨。
「謝陛下誇讚。臣,領旨。」
◇
那天也是這個人。
站在高高的地方、主宰著生殺大權般指手畫腳,一聲令下。
「慕家上下共計一百九十六口,意圖謀害先皇。依照先皇遺旨,斬立決!」
那時的冉雍仍是少年,用清脆的嗓音宣佈了無數人的死亡。
「動手!」
人頭咕咚咕咚落地,作為唯一一個逃過死罪的慕家人,他站在鮮血會濺上臉龐的近處,被無數怨恨的目光注視著。那些不熟悉的親戚哭著、喊著,說著開脫的話,也有人詛咒唯一能留下性命的他。
但在至高的權力之下,終究逃不過一死。
死也就罷了,還要殺雞儆猴。
鮮血染紅了他的半邊視線,而他的眼眨也不眨。
那些頭顱的眼睛都是瞪大的,其中凝固著死前最後的不甘。
包括那個罪魁禍首也一樣。
慕羲壓下痛苦的感覺,抱起一顆滾到腳邊的女姓頭顱,輕輕地闔上了她的眼睛。
母親啊,請安心地去吧。
「依照本朝律法,誅九族不招人殮屍。慕公子,你自己撿著吧。」
血氣沖天,而他嚥下了湧到喉頭的猩甜。
必須要活下去。
◇
捧著燦金色的卷軸,慕羲退回官列中。
而周遭的目光仍在打量著他。
——當年被誅九族的那個孩子,現在已經這麼大了。
——那個撿起所有頭顱卻沒哭出任何聲音的孩子,居然站在這裡。
——還繼承了老將軍的位置!皇上真是信任他。
——他明明有足夠的理由策反,皇上都不怕麼?
深吸一口氣,慕羲抓著卷軸的手輕輕顫抖。
沒事的、沒事的,這些人不過是在碎嘴罷了……
「朕即位七年,終於平定了朝中之亂,紀煌如今國力鼎盛,是時候擴大疆土。」
「為慶祝此事,接下來,設宴!」
那一餐吃得食不知味。
◇
「少爺,已為您備好沐浴用的熱水。」
總管朝他鞠躬,而他疲憊的道謝。
「另外,大約一炷香之前,程二少爺上門拜訪,遞上了一份請帖。」
慕羲頓下要往裡頭走的腳步。
「誰?」
「程昱之。」
消息真靈通呢。他想。
「把請帖送到我房裡。」他轉開視線,重新抬起腳。
「是。」
水珠從慕羲垂落的髮尾低落,暈開了請帖的落款。
——吾友惜之,多年未聞你的消息,一傳來便是冊封大將軍的喜訊,想私下為你慶祝,想請問你明日是否有空一敘?
程昱之的字端正而有風骨,彷彿凜然的君子。
導致慕羲每看一次他的字便覺得彆扭。
慕羲嘆氣,朝著窗外說:「別胡鬧了,信上說著明日一敘,怎麼又這麼耐不住性子?」
楠木的窗櫺外只有風吹動樹葉的細微聲響。
「程昱之。我知道你在。」
他摒住呼吸,而躲在窗櫺上的那人終於忍不住探出頭:「不愧是將軍,從什麼時候發現我在的?」
青年比慕羲大上一點,束著簡單的髮,一雙杏花眼裡充滿了輕挑和玩世不恭。
「約莫自我從澡桶裡出來時吧,希望你沒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
像是忘記自己髮尾仍濕、其實並不適合見客,慕羲朝窗上的他招手:「來都來了,就進來吧。」
「可別冤枉我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程昱之動作輕盈地翻過窗台,落在房內卻沒發出一絲聲響。
「你坐著,我去討壺茶水就回來。」
房間的主人很乾脆地離開了,留下久別未見的客人待在房中。
拍拍衣擺,程昱之坐在了慕羲方才的位置,打量起四周擺設。
多久沒來了?七年?還是八年?
滿身血腥味的少年已經長成了玉樹臨風的青年,甚至接下了亡父的位置、繼續為這個朝廷獻身。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有時夜裡經過慕宅,程昱之總會停下腳步,望著矮牆懷念那個少年。
不知道這些年,他在北方過得可好?
慕羲沒留給他太多傷春悲秋的時間,很快就帶回了飲品。卻非剛才口中所說的茶。
「為什麼一股子酒味?說好的茶呢?」程昱之動動鼻子,無奈地笑了。
「太久沒回京,下僕沒有買新的茶葉,都潮了。」
他放下兩個小杯和酒罈,抓過一旁的布巾擦拭髮尾。
「要招待多年未見的竹馬,總不能拿無味的清水出來吧?正好今天心情很糟,就陪我喝會兒吧。」
「那你可得拿出上等的美酒啊。」
眼中滿是調侃之意。
「可別嫌棄。近百年的陳酒,就算不是美酒,也比潮掉的茶葉誠意多了。」
是夜靜謐,兩人間的油燈火光搖搖晃晃。
慕羲有些不知從何聊起,幸好程昱之是個話多的人。
「我總覺得指揮同知並不喜歡我,他總是分派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給我。像是今天誰家的正室又跟外面的野男人偷情、哪家的主人要迎娶有奇怪背景的小妾……這種事對國家究竟有何助益?」
程昱之把酒杯扣在桌面上,眼尾已經通紅。
一百年的陳酒,終是太烈。
「晦焉。」
而試圖揮去不快感的慕羲喝得比他更多,臉卻絲毫不紅。
「嗯?」
「你覺得皇上此次叫我回來、還頒我大將軍之位,是圖什麼呢?」
他用指尖摩挲著杯緣,狀似不在意的詢問。
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了給他不要造反的警告,或者僅是相信他?相信一個罪人的血脈?他很在意。
應是喝醉的程昱之卻沒有馬上回答。
丹鳳眼裡褪去了所有的不正經,僅留下一點不知所措和徬徨。
慕羲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才會遺忘保持無所謂的態度。
「惜之。」
「嗯。」
「雖然……七年前的確是陛下有愧於你跟老將軍,但你可別真的起了造反的念頭……」
慕羲忍不住失笑。這是不相信他的意思麼?
「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光忙著活下去就耗盡了全力。我仍當你是摯友,但若你今日是來刺探我的話,你可以走了。」
氣氛突然變得冰冷起來。
「……我並非為了錦衣衛的事務而來。」
程昱之慌忙地想要補救:「只是這麼多年來,未曾接過你從北方寄回的書信,有些擔心你罷了——」
「說些別的吧。」慕羲卻毫不猶豫地打斷他:「你方才說你要離京調查事務,是什麼樣的事?」
「聽你講這些事情還挺有趣的。」
你才不覺得有趣。覺得有趣的話眼中怎麼會沒有一絲笑意。
「太守繳上的奏摺有些奇怪,今年收上來的稅相較往年多了一成。」
程昱之覺得有些挫敗和後悔,但仍接過了話頭:「稅繳少了,有鬼;稅繳多了,也有鬼。所以我必須去一趟。」
「那為什麼是你呢?是看在你資歷九年,足以處理這種事情?」
「哎,前面不是說指揮同知不喜歡我,我覺得只是因為太遠,上頭都不想去,所以才會落到我頭上。」
他攤手:「等我哪日也坐上高位,也要叫後輩替我去做這些辛苦差事。」
收起了所有的怒意和不滿,慕羲嘆口氣:「冤冤相報何時了呢?」
他仰首飲盡杯中酒。
程昱之的唇張開又闔上,彷彿被當頭灌了一盆涼水,吞下那句不該問的話。
是啊,冤冤相報何時了,那麼你呢?你是否已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