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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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癒後,薄太傅對外放出消息,皇子已死於逃亡路上。

而後祕密撫養時胤,親自教導,將一身才學傾囊相授。

前後兩世,薄太傅對時胤都有再造之恩,可與我卻沒有什麼好相與的。

畢竟,上一世帶頭求我一死的人,就是他。

今世,裝瘋賣傻的時胤,能得到北玄軍的支持,背後恐怕也有薄太傅的手筆。

我們離開京城後,時胤將薄太傅請出山。

如今御駕親征,坐鎮朝堂的不二人選,自然是薄太傅。

我和南槐序在江陵拖住了裴無瀚的兵馬,所以時胤毫不意外地盯上了寧王。

寧王封地西蜀,多羣山峻嶺,地大物博,高低錯落的地勢易守難攻。

若他龜縮其中,外人其實拿他並沒有什麼辦法。

可惜他太貪心,惦記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

寧王爲人陰險多疑,不是帶兵打仗的那塊料。

他與裴無瀚聯手,本就是與虎謀皮,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就立刻抽身而退,實在也不是個合格的盟友。

可不管怎麼說,他自己從西蜀出來,就怪不得時胤將他打得抱頭亂竄。

寧王節節敗退的消息接連傳來,南槐序大喜,嘆道:「我本擔心陛下只是一時興起,正愁要是喫了敗仗,被寧王擄走可怎麼辦,沒想到陛下竟真的有兩把刷子。」

我搖了搖頭,笑而不語。

時胤這人怎麼可能一時興起,他自幼得薄太傅悉心教導,文韜武略,治國安邦,無一不精。

寧王自己露出破綻,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戰敗幾乎是必然。

只是,敗得也太快了些。

裴無瀚率大軍南下,不宜打持久戰,江陵周遭向他投誠的城池已被安昭拿回了七七八八。

如今祁軍盤踞在晉城,與江陵兩兩相望,時不時前來騷擾一番。

輿圖前,我沉吟片刻,說道:「祁軍遠道而來,不可能長居於此,裴無瀚近日不時派兵騷擾,卻不大舉進攻,恐怕有詐。」

南槐序眼頭一亮,看向我的目光,熱烈了幾分。

自守住江陵城後,城中將士和百姓都對明月山莊感激涕零,南槐序和江陵官員們對我更是禮敬三分。

「正如方姑娘所說,斥候四處查探,發現除了晉城外,在沂水河附近不時還有祁軍出沒。」

沂水河四通八達,可北上雪原,南下江南,所過城池衆多。

若我沒記錯,裴無瀚旗下有一隻專門海上作戰的水軍,難道這次竟然帶到江陵來了?

此番,他想做什麼?

47

「禹州!」

我和南槐序同時出聲,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

禹州位置特殊,處在三境交界的地方,與江陵一般,乃直通京城的重鎮。

禹州西南方,面向京城方向,沂水河繞城,城外三面環水。

若有敵軍來襲,必須得造船,這等動靜對禹州來說,幾乎是一目瞭然。

由於禹州本身特殊的地勢,此前衛崢纔敢放心出城相助江陵。

中原腹地極少有水軍,誰也沒料到,裴無瀚來這一手。

好一招聲東擊西之計,好在此時發現也不算晚。

只是,原本我們只用守城便好,如今需得主動出擊了。

商議之下,決定挑一隊擅水的精銳將士去沂水河周圍一探虛實。

自安昭離開後,數日一聲不吭、埋頭勤操苦練的安寧,主動請纓。

「我自小喜歡往莊子跑,水性尚可,此次就由我帶隊前去吧。」

南槐序犯了難,畢竟她前幾日還是眼淚鼻涕一大把往安昭身上蹭的人。

我卻覺得,安寧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上一世裴無瀚少數幾次正面大戰的敗績,都是敗於她之手。

不過今世許多事情已經大不相同,不能完全用上一世的經驗來判斷。

畢竟上一世安昭死後,江陵直接失守,根本沒有禹州什麼事情。

南槐序沒有家人,從小跟安昭他們混在一起,對安寧也是極爲疼愛,連忙出口呵斥:

「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少給我在這裏胡鬧!」

說罷悄悄斜眼瞧我的臉色,見我似乎沒把安寧的話當真,暗自鬆了一口氣。

天已入冬,沂水河雖還未結冰,但已經寒涼透骨,渡河鳧水對將士的體魄和意志,都是極大的考驗。

安寧怎麼說都是個姑娘家,寒冬臘月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任誰都不免有些於心不忍。

沂水河暗流遍佈,能否順利渡河都是未知數,更何況還要避開祁軍的眼線,更是難上加難。

不料安寧根本不看南槐序給她使的眼色,不死心繼續說服我們。

「我生於武將世家,沒有那些閨閣嬌小姐弱不經風的毛病,此次只是探查祁軍虛實,又不需我上陣殺敵,難道這點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忽然笑了,面帶溫色,看向安寧。

「阿寧確實不是那些只知風花雪月的閨閣小姐。」

她何止不是閨閣嬌小姐,她上一世還是出入敵軍陣中,如探囊取物的女煞神。

安寧昂首,面帶驕矜,南槐序臉色瞬間黑如鍋底,不禁有些着急,正欲開口,被我突然打斷:

「阿寧,你可知你我二人立於戰場意味着什麼嗎?」

我神情肅穆,安寧也收起了散漫,正色道:

「阿姊,你與我說過,我們站在此處,是爲天下女子表率。

「你說得對,此番我願替天下女子正名,女子亦可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南將軍,請允許我領兵前去查探,阿寧定不辱命!」

南槐序見此,只好黑着臉答應,安寧當即領兵出發。

如我們所料,裴無瀚果然在打禹州的主意,他的水軍已經悄然鳧過沂水河,直奔禹州而去。

安寧將探得的消息遣人送回江陵,便率手下將士悄然繞道,從另一方渡河,趕往禹州通風報信。

南槐序臉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怒氣上來,拍翻了桌子。

「這個阿寧,還說不是胡鬧,誰讓她自己跑去禹州的!」

我手中執墨,將江陵輿圖中空白處補齊一隅,才停下筆。

「南將軍此言差矣,誰無父母至親,旁人去得,她爲何去不得?」

南槐序一噎,找不到理由反駁我,心中又擔心安寧,臉上活活憋出了個豬肝色。

我抬眼望向遠方天空,沉下聲音,喃喃自語:

「此番較量,才真正開始。」

48

安寧機警,將所帶將士一分爲二,一隊留守在沂水河附近,觀察祁軍動向。

另一隊與她一起,快速渡河,直奔禹州向衛崢示警,禹州城當天立刻戒嚴。

裴無瀚見此,乾脆直接將大軍方向對準禹州,先發而動,疾行而去。

衛崢立刻上書京城,並同時召回此前派來救援江陵的禹州軍。

周遭駐軍也大多趕往禹州而去,江陵兵力驟減,城防頓時空虛。

正當禹州那邊打得火熱的時候,本應身處禹州境內的裴無瀚,突然率領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數萬祁軍,出現在江陵城外。

冬至將近,江陵一向極少下雪,我站在城頭,俯瞰城下數萬祁軍時,天空悄然下起了雪。

我伸手接住雪花,望向一襲銀甲遮不住滿身桀驁,在人羣中極爲顯眼的裴無瀚。

不禁想起上一世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上一世我孤身入祁王大帳那日,也如今日一般冬雪紛飛,當時梁王和寧王皆已戰敗,只剩時胤和裴無瀚兩軍對壘。

戰局已幾近收尾,山河統一指日可待。

安寧所率北玄軍在我的加持下,一路高歌猛進,勢如破竹。

能在三位藩王爭鬥中獲取最後的勝利,裴無瀚也並非浪得虛名,兩軍對陣雖已漸漸落入下風,但仍舊能對我軍造成不小的壓迫。

梁王和寧王死後,時胤將二人麾下兵馬納入旗下,與北玄軍一齊,將裴無瀚逼退至東南境內。

裴無瀚敗走鹿韭城,手下兵馬死傷大半,軍心也漸漸開始渙散。

可他擁兵多年,雖敗局已定,但氣勢仍在。此時盤踞鹿韭,大有負隅頑抗到底的架勢。

正是剿滅祁軍的要緊關頭,趙葉青勾結外人,引異族自西北入境。

自時胤舉兵以來,西北抽調了太多的北玄軍,平城防守漸漸薄弱,此刻被人裏應外合,致使異族借道而入。

我軍腹背受敵,如芒刺在背。

安寧率北玄軍意欲北上抗擊異族蠻子,可衆人又擔心她這一走,裴無瀚會誓死反撲,那如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大好局勢,便要功虧一簣。

安寧舉棋不定時,我咬牙一錘定音:

「你去西北迎敵,務必將異族蠻子趕出中原!此處有我,我以性命起誓,定不讓裴無瀚有可乘之機。」

我不知趙葉青的行爲是否得到裴無瀚的默許。

我只是篤定,裴無瀚雖然好戰,但他自小在東境抗擊倭人,喫了不少倭人的虧,定不能容忍異族蠻子馬踏中原。

如若我賭輸了,裴無瀚趁機發難,那我也定當不顧性命,拼死與他一戰。

哪怕多年苦心經營的心血毀於一旦,西北也絕不能落入異族手中。

好在我賭贏了,安寧離去之時,裴無瀚沒有大舉進攻的意思。

關起門來自己人打架是一回事,外人前來分一杯羹是另一回事。

這個認知,我和裴無瀚似乎都極爲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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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高懸着的心還沒等放下來,時胤就中了埋伏。

安寧率軍北上後沒多久,裴無瀚抓住時機,設計將時胤堵在鹿韭城外的關峽內,進退不得。

我得知消息後,立刻帶人前去接應。

關峽外,裴無瀚點名要見我。

我心繫時胤安危,顧不得孤身入敵營的後果,獨自赴約。

進入祁王軍營後,便不能再坐馬車,常年奔波籌謀佈局,我的身體已經快要虧空殆盡。

我臉色蒼白如雪,艱難地撐起身子從馬車上下來,走入營中。

裴無瀚站在瞭望塔上,搭弓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祁王殿下這是何意?」

「反正本王橫豎已經贏不了,殺了你這北玄軍的智囊,也算是賺了。」

裴無瀚挑眉,嘴角掛着幾許玩味的笑意。

我劇烈地咳了幾聲,捂住嘴脣的帕子沾了血,我將帕子緊緊握在手心,隨即一手摘下帷帽,表情毫無畏懼。

「祁王殿下看不出來嗎?即使您不動手,我也命不久矣。」

此話似乎激起了裴無瀚的興趣,他放下弓箭,反身招手示意我跟入大帳。

我二人在帳中坐定後,他仔細瞧了瞧我的臉,突然輕笑道:

「有沒有人說過,你生得很好看,就是可惜了臉上這道疤,有點礙眼。」

我嗤笑一聲,語氣倨傲。

「有這道疤,也不影響別人說我好看。」

我不耐與裴無瀚虛與委蛇,開門見山問道:

「此番,祁王殿下爲何點名要見我?」

裴無瀚臉色褪去玩世不恭,似幾分認真說道:

「本王曾有一位想要結交的好友,愛慕於你,本王想見見讓他至死不忘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蹙眉,有些不解,竟是爲了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

「現在見到了,殿下可否感到失望?」

「失望倒是談不上,只是替他有些不值。」

裴無瀚語氣變淡,端起眼前的酒盞把玩起來。

「當初在江陵城時,本王曾親自勸降安昭將軍,許他高官厚祿功名前程,他卻不爲所動,誓死不降。

「乃至於最後,本王不得不眼睜睜看着他死去,安昭將軍此等將才,未免實在可惜。」

「我夫高義。」

許是被我無波無瀾的語氣激怒,裴無瀚嗤笑起來,話語中帶上了幾分譏誚:

「安夫人,不!還是叫你方姑娘吧,畢竟你是如何跟安昭將軍成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整日將我夫掛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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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我和安昭牌位成親一事的看法,莫過於嘲諷譏誚和瞧不起我,這些我都早已習以爲常,甚至不以爲意。

此刻,更是利落地轉換話題,方纔入營我便見到懸掛在瞭望塔下的人頭,走近些纔看清楚,竟是趙葉青。

「那好,祁王殿下莫非以爲殺了趙葉青,就可以將引異族入侵中原的罪名洗乾淨了吧?」

「不管方姑娘信不信,本王從未想過放異族蠻子入境。我中原之地,豈容他人覬覦。」

裴無瀚將酒盞送入口三分,挑眉看我,我端起面前酒盞,手指在盞口摩擦。

「我信,所以殿下纔會在兩軍對壘之時,突然按兵不動,放安寧北上迎敵。」

「此話對,也不對。與其說是我放她過去,不如說是因爲我敗於你的算無遺策。」

我心知裴無瀚若是不停兵,安寧腹背受敵,勢必傷亡慘重,北玄軍元氣大傷,對他來說是反敗爲勝的契機。

與其說敗於我手,不如說他放棄了這個大好時機。

我輕咳出聲,不再與他恭謙禮讓,既然都是聰明人,那便打開窗戶說亮話。

「裴無瀚,你交出兵權吧,我會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

「你爲何要保我性命?」裴無瀚見我直呼他名,來了興致,也不再端着身份。

我實誠說道:「不瞞閣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要你死。」

「那爲什麼現在又改變了主意?」

「爲大夏百姓,感謝祁王大義。」

「哈哈,這麼快就代大夏百姓自居,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裴無瀚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話戳中了他的笑穴,半響停不下來,眼角似乎還笑出了溼意。

我抬手替他斟酒,他的笑意漸漸停歇了下來,喝下我遞去的酒,語氣沾染幾分落寞。

「我知道就算你不來,時胤他也遲早能脫困,不過是早一時晚一時罷了。

「敗局已定,我也不是那輸不起的人。

「只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聽不得他人憐憫。

「我生於戰場,也當死於戰場,萬沒有未戰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無瀚都是倨傲之人,討饒這種話說不出口,也不會說。

我舉起自己眼前還未動過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那我便替北玄軍和明月山莊,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個一路走好。」

裴無瀚豪邁大笑,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後,隨手將酒盞丟至一邊,眼角沾了水汽,語氣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調笑:

「此番與方姑娘相見甚歡,最後贈方姑娘一句話。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萬別落得與我一般下場。」

51

我走出祁軍大帳時,裴無瀚的侍衛端着酒壺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繼續給他斟酒。

裴無瀚瀟灑起身,走入兵營中,看向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此刻氣勢低迷,傷亡瀰漫整個軍營。

可即便如此,裴無瀚站在高臺之時,底下將士們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熱的敬仰,高呼聲震耳欲聾。

當時我心裏想,有些人生來便是要被萬人敬仰的。

裴無瀚揮手將高呼聲壓下,衝着底下的將士們說道:

「如今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但本王絕不願苟且偷生,決意在此決一死戰,將士們若有想離去的,便儘快離去,不用陪本王喪命於此。」

嗚呼聲起,有些將士已經泣不成聲,衆將士跟隨他多年,不願離去。

東祁老臣勸他暫且退回封地,休養生息,以圖他日再戰。

可裴無瀚心意已決,不肯聽勸,朝着底下將士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道:

「時不待我,今日固死,也當與諸君快戰!」

將士們瞬間鬥志激昂,皆願與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戰,雙方皆盡全力,裴無瀚更是垂死掙扎,死戰到底。

我方的兵馬損傷也極大,可我鐵了心,用上了車輪戰,不顧傷亡,猛攻不止。

要以當初裴無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樣讓裴無瀚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後,時胤問我:「你不是贊成勸降裴無瀚的嗎?」

我想了想說:「我勸了,他不聽。」

時胤蹙眉,我臉上前一秒還掛着笑意,後一秒已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吐出幾個字:

「裴無瀚,他必須得死!」

我全力以赴,纔是對裴無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無瀚已經殺紅了眼,幾近精疲力盡,卻越殺越勇,直至癲狂。

東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圍。

而我早已布好殺招,他們僅僅只逃到鹿韭轄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趕而來的北玄軍殲滅。

裴無瀚卒,東祁滅。

鹿韭城以釀酒出名,各種美酒層出不窮,而其中最好的酒,名爲朝生,是浮游的意思,朝生暮死是爲浮游。

人們喜歡喝朝生,是因爲它不像其他的酒軟綿綿的,它足夠烈,衆人想要用它醉生夢死,忘卻前塵。

可再烈的酒,也總會醒來,朝生暮死過後的第二天,仍舊要面對昨日的一切,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曾經裴無瀚酒後隨口唸叨:

「金戈鐵馬烈酒,氣吞山河王侯。」

時胤覺得後半句不對,應當是:「金戈鐵馬烈酒,成王敗寇浮游。」

我不禁笑了,好一個浮游。

……

今世同樣下着雪,我站在江陵城牆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萬千。

「裴無瀚,我們打個賭。」

裴無瀚仰首,眉眼乾脆利落,上位者的氣勢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語氣玩味,態度令人琢磨不透。

「賭什麼?」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隱隱錯錯,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簡單明瞭:

「賭你此戰必輸。」

52

安昭離開江陵之時,不顧我和南槐序勸阻,將麾下北玄軍盡數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後的保障。

裴無瀚爲了掩人耳目,所帶兵馬人數雖不多,但也是我軍數倍之衆。

兩軍對陣,這一仗打得一觸即發,九死一生。

眼看祁軍步步逼近,裴無瀚一馬當先,廝殺到眼前,南槐序滿身是血,將我護在身後,滿目悲愴。

「方姑娘,你帶着明月山莊的人走吧,今日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們沒必要和我們一起葬身於此。

「這些時日你做得很好,已然盡力了,是江陵城命該如此,註定要亡在此時,此事與你無關。」

「那你呢?」

戰至此時,我軍頹勢盡顯,南槐序幾近力竭,雙眸卻依舊閃着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緊繃的面龐反而放鬆了下來,側首朝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現兩個梨渦。

「我是軍師從戰場上撿來的孤兒,我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沒有家人,也不知道家鄉在哪裏,沒有什麼魂歸故里的執念,所以也無所謂死在哪裏。

「就當我生於戰場,歸於戰場,也算是有始有終。」

他在與我做最後的告別,他沒有家人,懷中也無遺書留給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只是平靜地與身邊的人告別,他無所謂這個人到底是誰,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就像他來時靜悄悄的一個人,走時也靜悄悄的一個人,灑脫肆意,了無痕跡。

以至於我想不起來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麼時候死的,在哪裏死的,怎麼死的。

從前我與他打交道甚少,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相處多日,算得上是患難與共,又怎麼會丟下他和城中百姓,自己離去。

更何況我答應過安昭,就定然不會允許自己拖他後腿,做那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牆下,衝着提劍砍斷箭矢的南槐序仰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南將軍,說這等喪氣話,未免爲時尚早。」

城外整齊劃一的馬蹄聲,踏起漫天沙塵,喧囂聲由遠及近,大夏軍旗高高豎立,向江陵城殺了過來。

南槐序滿臉錯愕,驚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頭,笑靨如花。

「你瞧,我們的救兵來了。」

在我們猜出裴無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後,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馬駐紮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無瀚這人,一向在戰場上順風順水,如今在一個地方跌倒數次,定然是要在這個地方爬起來,一雪前恥。

所以極有可能會兵行險招,在大軍去往禹州的同時,帶兵偷襲江陵。

若我算錯了,信奴腳程快,橫豎也只是多跑兩趟路,無傷大雅。

可我若算對了,那裴無瀚此次攻城,必然無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無憾輸了,他照舊沒能拿下江陵。

裴無瀚喫了敗仗也不惱,退走時回首望我,笑得坦蕩,話也說得意味深長:

「方綺雪,我們來日方長。」

我默然不語,攏緊大麾走下城牆。

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此次帶領救兵而來的人,竟然是時胤。

53

在京城時,我已將信奴之首般般交給時胤差遣。

我傳信給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於時胤也知道,所以才能來得這般快。

說來般般這個名字還是我取的,明月山莊的信奴是沒有名字的,他們只有編號和無數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嚇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後,我心中情緒翻轉萬千,我質問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爲何當日明月山莊之險,卻沒有任何預警?」

「當日信首大人親自帶人前去明月山莊送信,可卻被人在半道劫殺,一行人無一生還,連信首大人也沒能倖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規矩由屬下接任,打聽到少主還活着的消息,屬下便趕來了。」

信奴輕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們,並且讓他們無處可逃,這樣的人世間罕見。

我有很多的疑問想問,很多的話想要說,最後卻只問了一句:

「當日送往明月山莊的消息,到底是什麼?」

她搖了搖頭:「天知獲取的消息分數級,當日信首大人所傳遞的消息,乃是絕密,信首大人一死,無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沒有焦點,思緒神遊太空,想着那置明月山莊於死地的絕密到底是什麼。

南槐序打開城門,迎接援軍,見到時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綬帶披風,與前世的模樣絲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萬別。

「臣等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將跪地行禮,黑壓壓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員首當其衝,我跟在衆人身後跪下行禮。

南槐序將江陵的形勢向時胤詳述了一遍,時胤上前扶他。

「衆卿辛苦了,江陵多虧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當,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莊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時胤看向跪在人羣中的我,眸色漸深。

「孤都有賞,南將軍切莫客氣。」

客套間,斥候自城外緊急闖入,帶來西北的消息。

「報!安昭將軍在平城外遭遇突襲,所帶人馬全軍覆滅。」

我心口一緊,嗓子眼發澀,倏然起身,聲音發緊:「那阿昭呢?」

「安昭將軍,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間如雷鼓劇震,完全聽不到旁人的聲音。

他說什麼?

安昭,安昭他死了?

54

「安昭將軍沿途留下我等傳遞消息,我在驛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渾身是血遠奔而來,告知此事後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連夜趕回。」

南槐序又驚又怒,大聲咆哮:

「是何人所爲,又是何人設伏?」

斥候遲疑:「是……明月山莊的機關甲。」

「什麼!」

衆人一片譁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時胤面露疑色,詢問斥候:

「安昭將軍一向機警,怎麼會輕易被暗算,還有機關甲是怎麼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間遊移,時胤見他有所顧忌,便揮手示意。

「但說無妨。」

「當時平城主將安將軍被吊在城門之上,遍身傷痕奄奄一息,安昭將軍見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時中了圈套,被城內機關甲射殺,連人帶馬全部折在平城外。」

時胤眉間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莊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單膝跪地,說出的話鏗鏘有力。

「明月山莊與北玄軍關係匪淺,絕不可能會對安將軍和阿昭下手,設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時胤身後一位官員站了出來,語帶不敬:

「噢,南將軍的意思,是那叛變的軍師檀郎所爲咯。」

南槐序瞬間變了臉色,正要說話,被此人打斷:

「既然如此,南將軍身爲檀郎的義子,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吧!」

此人話語間咄咄逼人,時胤當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將軍爲守護江陵出生入死,你怎麼能對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時任兵部侍郎,此番隨時胤一同出征,此時臉色極爲不善,聽見時胤的話,連忙拱手解釋: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蹺,還有京城……」

他語焉不詳,一帶而過:「總之,這個檀郎有很大的問題,背後恐怕牽連甚多。

「臣斗膽建議,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暫時革去南將軍的軍職,命人將他看押起來,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賊子通風報信。」

「你!」南槐序眉頭一豎,怒目而視。

「我義父絕不是這樣的人,他與安將軍情同手足,萬不會對安將軍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沒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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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槐序出城後不久,明月山莊的醫者便到了,是姨母親自帶的隊。 阿孃如我信中所託,將擅長機關術的駱師叔一道送了過來。 姨母一入城,直奔傷兵所在之處而去,我則拉起駱師叔等人晝夜趕工,完善機關,加固城防。 接連數日不眠不休,甚至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木樨勸我:「方姑娘,歇一會吧,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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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昭愕然片刻後,嘴角勉強勾起,似乎想維持往日的笑容,卻笑得十分艱難。 黑暗中,一股無言的悲傷從他身邊蔓延開,壓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我知道愛一個人愛到將他放在自己性命之前的滋味,那並不好受。 看透前塵往事之後,我其實無所謂成不成親、和誰成親。 一
    自古以來,容貌對女子都至關重要。 即使後來用了許多名貴的藥材,試了許多的法子,也沒能讓這塊疤淡下去,平日裏只能用帷帽遮面。 我和時胤之間,隔了安家兄妹,隔了皇權霸業,隔了太多的人和事。 安寧恨我不知廉恥,平城衆將憎我不守婦道。 哪怕我一顆真心世人皆知,他也不曾伸手接過。 此刻,我捂着自己完
    上輩子我被盛名所累,從少年成名的渾名,到後來蛇蠍婦人的罵名,一輩子活在刀鋒浪尖之上殫精竭慮。 這輩子我只想當個背靠祖蔭庇佑,混喫混喝等着繼承家產的草包。 1 想來我和時胤應當算是孽緣,他忍辱負重裝瘋賣傻,是爲了避人耳目地活着,也是爲了有朝一日能登上帝王寶座。 他布好每一個局,算計好每一步,而
    我無奈順着他,關心他一句。 他把袖子往上提了提,我才知道那不是簡單的幾道劃痕,真正醒目的,是劃痕往上,他小臂上的刀傷,血已經結痂。 「疼嗎?」我問他。 看着就很疼。 他點點頭,「剛剛還好,但是一開車好像更疼了,怕是開不了車了。」 我慢吞吞看他一眼,本來覺得挺可憐的,但他這番話一出來,便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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