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癒後,薄太傅對外放出消息,皇子已死於逃亡路上。
而後祕密撫養時胤,親自教導,將一身才學傾囊相授。
前後兩世,薄太傅對時胤都有再造之恩,可與我卻沒有什麼好相與的。
畢竟,上一世帶頭求我一死的人,就是他。
今世,裝瘋賣傻的時胤,能得到北玄軍的支持,背後恐怕也有薄太傅的手筆。
我們離開京城後,時胤將薄太傅請出山。
如今御駕親征,坐鎮朝堂的不二人選,自然是薄太傅。
我和南槐序在江陵拖住了裴無瀚的兵馬,所以時胤毫不意外地盯上了寧王。
寧王封地西蜀,多羣山峻嶺,地大物博,高低錯落的地勢易守難攻。
若他龜縮其中,外人其實拿他並沒有什麼辦法。
可惜他太貪心,惦記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
寧王爲人陰險多疑,不是帶兵打仗的那塊料。
他與裴無瀚聯手,本就是與虎謀皮,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就立刻抽身而退,實在也不是個合格的盟友。
可不管怎麼說,他自己從西蜀出來,就怪不得時胤將他打得抱頭亂竄。
寧王節節敗退的消息接連傳來,南槐序大喜,嘆道:「我本擔心陛下只是一時興起,正愁要是喫了敗仗,被寧王擄走可怎麼辦,沒想到陛下竟真的有兩把刷子。」
我搖了搖頭,笑而不語。
時胤這人怎麼可能一時興起,他自幼得薄太傅悉心教導,文韜武略,治國安邦,無一不精。
寧王自己露出破綻,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戰敗幾乎是必然。
只是,敗得也太快了些。
裴無瀚率大軍南下,不宜打持久戰,江陵周遭向他投誠的城池已被安昭拿回了七七八八。
如今祁軍盤踞在晉城,與江陵兩兩相望,時不時前來騷擾一番。
輿圖前,我沉吟片刻,說道:「祁軍遠道而來,不可能長居於此,裴無瀚近日不時派兵騷擾,卻不大舉進攻,恐怕有詐。」
南槐序眼頭一亮,看向我的目光,熱烈了幾分。
自守住江陵城後,城中將士和百姓都對明月山莊感激涕零,南槐序和江陵官員們對我更是禮敬三分。
「正如方姑娘所說,斥候四處查探,發現除了晉城外,在沂水河附近不時還有祁軍出沒。」
沂水河四通八達,可北上雪原,南下江南,所過城池衆多。
若我沒記錯,裴無瀚旗下有一隻專門海上作戰的水軍,難道這次竟然帶到江陵來了?
此番,他想做什麼?
47
「禹州!」
我和南槐序同時出聲,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
禹州位置特殊,處在三境交界的地方,與江陵一般,乃直通京城的重鎮。
禹州西南方,面向京城方向,沂水河繞城,城外三面環水。
若有敵軍來襲,必須得造船,這等動靜對禹州來說,幾乎是一目瞭然。
由於禹州本身特殊的地勢,此前衛崢纔敢放心出城相助江陵。
中原腹地極少有水軍,誰也沒料到,裴無瀚來這一手。
好一招聲東擊西之計,好在此時發現也不算晚。
只是,原本我們只用守城便好,如今需得主動出擊了。
商議之下,決定挑一隊擅水的精銳將士去沂水河周圍一探虛實。
自安昭離開後,數日一聲不吭、埋頭勤操苦練的安寧,主動請纓。
「我自小喜歡往莊子跑,水性尚可,此次就由我帶隊前去吧。」
南槐序犯了難,畢竟她前幾日還是眼淚鼻涕一大把往安昭身上蹭的人。
我卻覺得,安寧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上一世裴無瀚少數幾次正面大戰的敗績,都是敗於她之手。
不過今世許多事情已經大不相同,不能完全用上一世的經驗來判斷。
畢竟上一世安昭死後,江陵直接失守,根本沒有禹州什麼事情。
南槐序沒有家人,從小跟安昭他們混在一起,對安寧也是極爲疼愛,連忙出口呵斥:
「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少給我在這裏胡鬧!」
說罷悄悄斜眼瞧我的臉色,見我似乎沒把安寧的話當真,暗自鬆了一口氣。
天已入冬,沂水河雖還未結冰,但已經寒涼透骨,渡河鳧水對將士的體魄和意志,都是極大的考驗。
安寧怎麼說都是個姑娘家,寒冬臘月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任誰都不免有些於心不忍。
沂水河暗流遍佈,能否順利渡河都是未知數,更何況還要避開祁軍的眼線,更是難上加難。
不料安寧根本不看南槐序給她使的眼色,不死心繼續說服我們。
「我生於武將世家,沒有那些閨閣嬌小姐弱不經風的毛病,此次只是探查祁軍虛實,又不需我上陣殺敵,難道這點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忽然笑了,面帶溫色,看向安寧。
「阿寧確實不是那些只知風花雪月的閨閣小姐。」
她何止不是閨閣嬌小姐,她上一世還是出入敵軍陣中,如探囊取物的女煞神。
安寧昂首,面帶驕矜,南槐序臉色瞬間黑如鍋底,不禁有些着急,正欲開口,被我突然打斷:
「阿寧,你可知你我二人立於戰場意味着什麼嗎?」
我神情肅穆,安寧也收起了散漫,正色道:
「阿姊,你與我說過,我們站在此處,是爲天下女子表率。
「你說得對,此番我願替天下女子正名,女子亦可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南將軍,請允許我領兵前去查探,阿寧定不辱命!」
南槐序見此,只好黑着臉答應,安寧當即領兵出發。
如我們所料,裴無瀚果然在打禹州的主意,他的水軍已經悄然鳧過沂水河,直奔禹州而去。
安寧將探得的消息遣人送回江陵,便率手下將士悄然繞道,從另一方渡河,趕往禹州通風報信。
南槐序臉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怒氣上來,拍翻了桌子。
「這個阿寧,還說不是胡鬧,誰讓她自己跑去禹州的!」
我手中執墨,將江陵輿圖中空白處補齊一隅,才停下筆。
「南將軍此言差矣,誰無父母至親,旁人去得,她爲何去不得?」
南槐序一噎,找不到理由反駁我,心中又擔心安寧,臉上活活憋出了個豬肝色。
我抬眼望向遠方天空,沉下聲音,喃喃自語:
「此番較量,才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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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機警,將所帶將士一分爲二,一隊留守在沂水河附近,觀察祁軍動向。
另一隊與她一起,快速渡河,直奔禹州向衛崢示警,禹州城當天立刻戒嚴。
裴無瀚見此,乾脆直接將大軍方向對準禹州,先發而動,疾行而去。
衛崢立刻上書京城,並同時召回此前派來救援江陵的禹州軍。
周遭駐軍也大多趕往禹州而去,江陵兵力驟減,城防頓時空虛。
正當禹州那邊打得火熱的時候,本應身處禹州境內的裴無瀚,突然率領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數萬祁軍,出現在江陵城外。
冬至將近,江陵一向極少下雪,我站在城頭,俯瞰城下數萬祁軍時,天空悄然下起了雪。
我伸手接住雪花,望向一襲銀甲遮不住滿身桀驁,在人羣中極爲顯眼的裴無瀚。
不禁想起上一世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上一世我孤身入祁王大帳那日,也如今日一般冬雪紛飛,當時梁王和寧王皆已戰敗,只剩時胤和裴無瀚兩軍對壘。
戰局已幾近收尾,山河統一指日可待。
安寧所率北玄軍在我的加持下,一路高歌猛進,勢如破竹。
能在三位藩王爭鬥中獲取最後的勝利,裴無瀚也並非浪得虛名,兩軍對陣雖已漸漸落入下風,但仍舊能對我軍造成不小的壓迫。
梁王和寧王死後,時胤將二人麾下兵馬納入旗下,與北玄軍一齊,將裴無瀚逼退至東南境內。
裴無瀚敗走鹿韭城,手下兵馬死傷大半,軍心也漸漸開始渙散。
可他擁兵多年,雖敗局已定,但氣勢仍在。此時盤踞鹿韭,大有負隅頑抗到底的架勢。
正是剿滅祁軍的要緊關頭,趙葉青勾結外人,引異族自西北入境。
自時胤舉兵以來,西北抽調了太多的北玄軍,平城防守漸漸薄弱,此刻被人裏應外合,致使異族借道而入。
我軍腹背受敵,如芒刺在背。
安寧率北玄軍意欲北上抗擊異族蠻子,可衆人又擔心她這一走,裴無瀚會誓死反撲,那如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大好局勢,便要功虧一簣。
安寧舉棋不定時,我咬牙一錘定音:
「你去西北迎敵,務必將異族蠻子趕出中原!此處有我,我以性命起誓,定不讓裴無瀚有可乘之機。」
我不知趙葉青的行爲是否得到裴無瀚的默許。
我只是篤定,裴無瀚雖然好戰,但他自小在東境抗擊倭人,喫了不少倭人的虧,定不能容忍異族蠻子馬踏中原。
如若我賭輸了,裴無瀚趁機發難,那我也定當不顧性命,拼死與他一戰。
哪怕多年苦心經營的心血毀於一旦,西北也絕不能落入異族手中。
好在我賭贏了,安寧離去之時,裴無瀚沒有大舉進攻的意思。
關起門來自己人打架是一回事,外人前來分一杯羹是另一回事。
這個認知,我和裴無瀚似乎都極爲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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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高懸着的心還沒等放下來,時胤就中了埋伏。
安寧率軍北上後沒多久,裴無瀚抓住時機,設計將時胤堵在鹿韭城外的關峽內,進退不得。
我得知消息後,立刻帶人前去接應。
關峽外,裴無瀚點名要見我。
我心繫時胤安危,顧不得孤身入敵營的後果,獨自赴約。
進入祁王軍營後,便不能再坐馬車,常年奔波籌謀佈局,我的身體已經快要虧空殆盡。
我臉色蒼白如雪,艱難地撐起身子從馬車上下來,走入營中。
裴無瀚站在瞭望塔上,搭弓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祁王殿下這是何意?」
「反正本王橫豎已經贏不了,殺了你這北玄軍的智囊,也算是賺了。」
裴無瀚挑眉,嘴角掛着幾許玩味的笑意。
我劇烈地咳了幾聲,捂住嘴脣的帕子沾了血,我將帕子緊緊握在手心,隨即一手摘下帷帽,表情毫無畏懼。
「祁王殿下看不出來嗎?即使您不動手,我也命不久矣。」
此話似乎激起了裴無瀚的興趣,他放下弓箭,反身招手示意我跟入大帳。
我二人在帳中坐定後,他仔細瞧了瞧我的臉,突然輕笑道:
「有沒有人說過,你生得很好看,就是可惜了臉上這道疤,有點礙眼。」
我嗤笑一聲,語氣倨傲。
「有這道疤,也不影響別人說我好看。」
我不耐與裴無瀚虛與委蛇,開門見山問道:
「此番,祁王殿下爲何點名要見我?」
裴無瀚臉色褪去玩世不恭,似幾分認真說道:
「本王曾有一位想要結交的好友,愛慕於你,本王想見見讓他至死不忘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蹙眉,有些不解,竟是爲了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
「現在見到了,殿下可否感到失望?」
「失望倒是談不上,只是替他有些不值。」
裴無瀚語氣變淡,端起眼前的酒盞把玩起來。
「當初在江陵城時,本王曾親自勸降安昭將軍,許他高官厚祿功名前程,他卻不爲所動,誓死不降。
「乃至於最後,本王不得不眼睜睜看着他死去,安昭將軍此等將才,未免實在可惜。」
「我夫高義。」
許是被我無波無瀾的語氣激怒,裴無瀚嗤笑起來,話語中帶上了幾分譏誚:
「安夫人,不!還是叫你方姑娘吧,畢竟你是如何跟安昭將軍成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整日將我夫掛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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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我和安昭牌位成親一事的看法,莫過於嘲諷譏誚和瞧不起我,這些我都早已習以爲常,甚至不以爲意。
此刻,更是利落地轉換話題,方纔入營我便見到懸掛在瞭望塔下的人頭,走近些纔看清楚,竟是趙葉青。
「那好,祁王殿下莫非以爲殺了趙葉青,就可以將引異族入侵中原的罪名洗乾淨了吧?」
「不管方姑娘信不信,本王從未想過放異族蠻子入境。我中原之地,豈容他人覬覦。」
裴無瀚將酒盞送入口三分,挑眉看我,我端起面前酒盞,手指在盞口摩擦。
「我信,所以殿下纔會在兩軍對壘之時,突然按兵不動,放安寧北上迎敵。」
「此話對,也不對。與其說是我放她過去,不如說是因爲我敗於你的算無遺策。」
我心知裴無瀚若是不停兵,安寧腹背受敵,勢必傷亡慘重,北玄軍元氣大傷,對他來說是反敗爲勝的契機。
與其說敗於我手,不如說他放棄了這個大好時機。
我輕咳出聲,不再與他恭謙禮讓,既然都是聰明人,那便打開窗戶說亮話。
「裴無瀚,你交出兵權吧,我會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
「你爲何要保我性命?」裴無瀚見我直呼他名,來了興致,也不再端着身份。
我實誠說道:「不瞞閣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要你死。」
「那爲什麼現在又改變了主意?」
「爲大夏百姓,感謝祁王大義。」
「哈哈,這麼快就代大夏百姓自居,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裴無瀚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話戳中了他的笑穴,半響停不下來,眼角似乎還笑出了溼意。
我抬手替他斟酒,他的笑意漸漸停歇了下來,喝下我遞去的酒,語氣沾染幾分落寞。
「我知道就算你不來,時胤他也遲早能脫困,不過是早一時晚一時罷了。
「敗局已定,我也不是那輸不起的人。
「只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聽不得他人憐憫。
「我生於戰場,也當死於戰場,萬沒有未戰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無瀚都是倨傲之人,討饒這種話說不出口,也不會說。
我舉起自己眼前還未動過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那我便替北玄軍和明月山莊,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個一路走好。」
裴無瀚豪邁大笑,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後,隨手將酒盞丟至一邊,眼角沾了水汽,語氣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調笑:
「此番與方姑娘相見甚歡,最後贈方姑娘一句話。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萬別落得與我一般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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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祁軍大帳時,裴無瀚的侍衛端着酒壺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繼續給他斟酒。
裴無瀚瀟灑起身,走入兵營中,看向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此刻氣勢低迷,傷亡瀰漫整個軍營。
可即便如此,裴無瀚站在高臺之時,底下將士們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熱的敬仰,高呼聲震耳欲聾。
當時我心裏想,有些人生來便是要被萬人敬仰的。
裴無瀚揮手將高呼聲壓下,衝着底下的將士們說道:
「如今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但本王絕不願苟且偷生,決意在此決一死戰,將士們若有想離去的,便儘快離去,不用陪本王喪命於此。」
嗚呼聲起,有些將士已經泣不成聲,衆將士跟隨他多年,不願離去。
東祁老臣勸他暫且退回封地,休養生息,以圖他日再戰。
可裴無瀚心意已決,不肯聽勸,朝着底下將士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道:
「時不待我,今日固死,也當與諸君快戰!」
將士們瞬間鬥志激昂,皆願與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戰,雙方皆盡全力,裴無瀚更是垂死掙扎,死戰到底。
我方的兵馬損傷也極大,可我鐵了心,用上了車輪戰,不顧傷亡,猛攻不止。
要以當初裴無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樣讓裴無瀚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後,時胤問我:「你不是贊成勸降裴無瀚的嗎?」
我想了想說:「我勸了,他不聽。」
時胤蹙眉,我臉上前一秒還掛着笑意,後一秒已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吐出幾個字:
「裴無瀚,他必須得死!」
我全力以赴,纔是對裴無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無瀚已經殺紅了眼,幾近精疲力盡,卻越殺越勇,直至癲狂。
東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圍。
而我早已布好殺招,他們僅僅只逃到鹿韭轄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趕而來的北玄軍殲滅。
裴無瀚卒,東祁滅。
鹿韭城以釀酒出名,各種美酒層出不窮,而其中最好的酒,名爲朝生,是浮游的意思,朝生暮死是爲浮游。
人們喜歡喝朝生,是因爲它不像其他的酒軟綿綿的,它足夠烈,衆人想要用它醉生夢死,忘卻前塵。
可再烈的酒,也總會醒來,朝生暮死過後的第二天,仍舊要面對昨日的一切,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曾經裴無瀚酒後隨口唸叨:
「金戈鐵馬烈酒,氣吞山河王侯。」
時胤覺得後半句不對,應當是:「金戈鐵馬烈酒,成王敗寇浮游。」
我不禁笑了,好一個浮游。
……
今世同樣下着雪,我站在江陵城牆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萬千。
「裴無瀚,我們打個賭。」
裴無瀚仰首,眉眼乾脆利落,上位者的氣勢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語氣玩味,態度令人琢磨不透。
「賭什麼?」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隱隱錯錯,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簡單明瞭:
「賭你此戰必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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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昭離開江陵之時,不顧我和南槐序勸阻,將麾下北玄軍盡數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後的保障。
裴無瀚爲了掩人耳目,所帶兵馬人數雖不多,但也是我軍數倍之衆。
兩軍對陣,這一仗打得一觸即發,九死一生。
眼看祁軍步步逼近,裴無瀚一馬當先,廝殺到眼前,南槐序滿身是血,將我護在身後,滿目悲愴。
「方姑娘,你帶着明月山莊的人走吧,今日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們沒必要和我們一起葬身於此。
「這些時日你做得很好,已然盡力了,是江陵城命該如此,註定要亡在此時,此事與你無關。」
「那你呢?」
戰至此時,我軍頹勢盡顯,南槐序幾近力竭,雙眸卻依舊閃着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緊繃的面龐反而放鬆了下來,側首朝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現兩個梨渦。
「我是軍師從戰場上撿來的孤兒,我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沒有家人,也不知道家鄉在哪裏,沒有什麼魂歸故里的執念,所以也無所謂死在哪裏。
「就當我生於戰場,歸於戰場,也算是有始有終。」
他在與我做最後的告別,他沒有家人,懷中也無遺書留給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只是平靜地與身邊的人告別,他無所謂這個人到底是誰,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就像他來時靜悄悄的一個人,走時也靜悄悄的一個人,灑脫肆意,了無痕跡。
以至於我想不起來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麼時候死的,在哪裏死的,怎麼死的。
從前我與他打交道甚少,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相處多日,算得上是患難與共,又怎麼會丟下他和城中百姓,自己離去。
更何況我答應過安昭,就定然不會允許自己拖他後腿,做那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牆下,衝着提劍砍斷箭矢的南槐序仰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南將軍,說這等喪氣話,未免爲時尚早。」
城外整齊劃一的馬蹄聲,踏起漫天沙塵,喧囂聲由遠及近,大夏軍旗高高豎立,向江陵城殺了過來。
南槐序滿臉錯愕,驚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頭,笑靨如花。
「你瞧,我們的救兵來了。」
在我們猜出裴無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後,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馬駐紮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無瀚這人,一向在戰場上順風順水,如今在一個地方跌倒數次,定然是要在這個地方爬起來,一雪前恥。
所以極有可能會兵行險招,在大軍去往禹州的同時,帶兵偷襲江陵。
若我算錯了,信奴腳程快,橫豎也只是多跑兩趟路,無傷大雅。
可我若算對了,那裴無瀚此次攻城,必然無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無憾輸了,他照舊沒能拿下江陵。
裴無瀚喫了敗仗也不惱,退走時回首望我,笑得坦蕩,話也說得意味深長:
「方綺雪,我們來日方長。」
我默然不語,攏緊大麾走下城牆。
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此次帶領救兵而來的人,竟然是時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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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時,我已將信奴之首般般交給時胤差遣。
我傳信給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於時胤也知道,所以才能來得這般快。
說來般般這個名字還是我取的,明月山莊的信奴是沒有名字的,他們只有編號和無數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嚇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後,我心中情緒翻轉萬千,我質問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爲何當日明月山莊之險,卻沒有任何預警?」
「當日信首大人親自帶人前去明月山莊送信,可卻被人在半道劫殺,一行人無一生還,連信首大人也沒能倖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規矩由屬下接任,打聽到少主還活着的消息,屬下便趕來了。」
信奴輕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們,並且讓他們無處可逃,這樣的人世間罕見。
我有很多的疑問想問,很多的話想要說,最後卻只問了一句:
「當日送往明月山莊的消息,到底是什麼?」
她搖了搖頭:「天知獲取的消息分數級,當日信首大人所傳遞的消息,乃是絕密,信首大人一死,無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沒有焦點,思緒神遊太空,想着那置明月山莊於死地的絕密到底是什麼。
南槐序打開城門,迎接援軍,見到時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綬帶披風,與前世的模樣絲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萬別。
「臣等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將跪地行禮,黑壓壓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員首當其衝,我跟在衆人身後跪下行禮。
南槐序將江陵的形勢向時胤詳述了一遍,時胤上前扶他。
「衆卿辛苦了,江陵多虧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當,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莊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時胤看向跪在人羣中的我,眸色漸深。
「孤都有賞,南將軍切莫客氣。」
客套間,斥候自城外緊急闖入,帶來西北的消息。
「報!安昭將軍在平城外遭遇突襲,所帶人馬全軍覆滅。」
我心口一緊,嗓子眼發澀,倏然起身,聲音發緊:「那阿昭呢?」
「安昭將軍,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間如雷鼓劇震,完全聽不到旁人的聲音。
他說什麼?
安昭,安昭他死了?
54
「安昭將軍沿途留下我等傳遞消息,我在驛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渾身是血遠奔而來,告知此事後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連夜趕回。」
南槐序又驚又怒,大聲咆哮:
「是何人所爲,又是何人設伏?」
斥候遲疑:「是……明月山莊的機關甲。」
「什麼!」
衆人一片譁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時胤面露疑色,詢問斥候:
「安昭將軍一向機警,怎麼會輕易被暗算,還有機關甲是怎麼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間遊移,時胤見他有所顧忌,便揮手示意。
「但說無妨。」
「當時平城主將安將軍被吊在城門之上,遍身傷痕奄奄一息,安昭將軍見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時中了圈套,被城內機關甲射殺,連人帶馬全部折在平城外。」
時胤眉間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莊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單膝跪地,說出的話鏗鏘有力。
「明月山莊與北玄軍關係匪淺,絕不可能會對安將軍和阿昭下手,設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時胤身後一位官員站了出來,語帶不敬:
「噢,南將軍的意思,是那叛變的軍師檀郎所爲咯。」
南槐序瞬間變了臉色,正要說話,被此人打斷:
「既然如此,南將軍身爲檀郎的義子,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吧!」
此人話語間咄咄逼人,時胤當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將軍爲守護江陵出生入死,你怎麼能對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時任兵部侍郎,此番隨時胤一同出征,此時臉色極爲不善,聽見時胤的話,連忙拱手解釋: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蹺,還有京城……」
他語焉不詳,一帶而過:「總之,這個檀郎有很大的問題,背後恐怕牽連甚多。
「臣斗膽建議,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暫時革去南將軍的軍職,命人將他看押起來,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賊子通風報信。」
「你!」南槐序眉頭一豎,怒目而視。
「我義父絕不是這樣的人,他與安將軍情同手足,萬不會對安將軍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沒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