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撰寫闡述我心情的文章時,我的腦中總會有一個疑問:
「我預設的受眾到底是誰?」
當然,不限於發表網誌,包含在Facebook、Instagram、Twitter等社交媒體上的簡短發文也會讓我自己產生相同的疑惑,畢竟我並沒有多少的朋友,所以很明顯地,我預設的受眾並不會是我認識的某人,以此反推,我儼然只是在自言自語,又有時,我只不過是在將我腦中發出的聲音與對話紀錄下來。
我知道基於獵奇的心理以及當前極端政治正確的社會風氣,普羅大眾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世界深感好奇,甚至更有不少人恨不得自己也能罹患某種身心疾病來得到免費的關注、壓倒性的話語權、道德制高點或者更多所謂的社會紅利。但我想強調:我並不是那樣的,事實上,我對自己的各種症狀都會解讀成單純而無謂的情緒敏感,我的憂鬱是矯情的不知足,我的恐慌是抗壓性不足,我的抑鬱是是對現實生活不負責任的排斥,我的焦慮是體認自己無法改變現實的妄想落空,至於我腦中的那些聲音它們並不是幻聽,而是我在面對社會與群眾時的囈語,因為我不能誠實表達出我內心真正的想法,逃避、厭惡、抱怨、諷刺、咒罵、憤怒、沮喪、消極、輕蔑、孤寂、不甘……
是的,我在乎我的形象。在這個主張包容的時代,本質卻是各式各樣的逆向歧視,幾乎每個人都能夠以某個理由而更輕易地宣稱自己遭到了冒犯,從而進行各種自我合理化的剝削與霸凌。因此我的所有發言和行為都必須格外小心,我的想法無時無刻都會受到思想審查,法西斯有了美化過的新名字,那就是民主、自由與進步。
而且是的,我對此感到恐懼,起初我以為是我自己的真實性格天生就帶著難以社會化的毒性,無論我有心或無意,未免造成他人傷害,於是我刻意將自己與社會隔離;但隨著日子經過,我才發現事實應該是相反的,別說是提出異議,單是對主流價值抱有遲疑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甚至連「沉默」本身也能夠被當作是一種有罪的指控。
正如同這個當下,在我提出我觀察到的現象並將其公開發布之後,讀到這篇文章的讀者們會有什麼想法呢?認為我過度偏激、歇斯底里、有嚴重的被害妄想?
嗯,這就是我的重點。
但我想我應該是太寂寞了,時常,我有數天──乃至數週──的時間都沒有與任何人進行過談話,然而我卻又不是與任何人都能夠談論我想談的事情;與我關係較好的極少數友人,他們總是離我太遠也太忙,而且我不想要讓我的問題成為他們的負擔,進而還被刻意地重點關心。
至於關係較為生疏的,我則不想要為了談論我所遭遇的痛苦、困頓與茫然而再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陳述完整的前提跟脈絡,更遑論──並不是自視甚高的緣故──我想聊的話題多半都相當地晦澀、複雜而難解,畢竟如果能夠想得通,那麼我自然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惱,孤獨對我而言更不構成任何問題,況且,我又能夠從陌生人的口中得到什麼建議呢?理性上我知道智慧可能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但大多時候,「你可以試試看打坐啊」、「把心態放輕鬆、對自己好一點」、「我推薦你可以去看一本書」、「放心,事情不會如你想的那麼糟的」……坦白說,這類的建議只會讓我更為惱火。
於是乎,我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隨時都能清楚我的近況,因為我沒成天到處嚷嚷。
如果我說我討厭貓呢?
如果我說我討厭小孩呢?
如果我說我非常討厭計畫被打亂呢?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在乎那些虛偽的社會議題呢?
如果我說我早就想要放棄我的工作了呢?
如果我說我不想再聽到毫無保障的口頭約定、厭倦檔期的無盡等待了呢?
如果我說我認為委託方都只是一群連自己要什麼都不知道、表達能力差勁、思考邏輯支離破碎、提案毫無創意、智商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痴呢?
如果我說我想要停止忍耐、縱情地自憐自艾一回呢?
如果我說我不想委屈自己做出任何改變呢?
如果我說我覺得發瘋的是全世界而不是我自己呢?
如果我說我已經決定在一年後自殺呢?
其實我想要換一份收入穩定的職業。
其實我想要維持我的興趣,甚至另外專心學習某樣樂器或語言。
其實我想要搬到一個空間更大、更安靜的地方。
其實我想要領養一隻流浪犬。
其實我想要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
其實我想要在我覺得難過時公開表達我的不滿。
其實我想要有人能夠傾聽、接受、支持我的感受。
其實我想要認識更多值得信任的朋友。
其實我想要結交能夠照顧彼此、相互理解的另一半。
其實我想要到世界上的更多地方去看看。
其實我很希望自己的存在無論對自己或他人都是有意義的。
其實我很想回到過去將自己所有的遺憾與錯誤通通修正。
其實我很想要將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不行,我沒辦法……
於是日復一日,凡於清醒時刻,我只能繼續沉溺於自己無處宣洩的憂傷裡,不停自責,不停自我否定,在每一個不吃藥就會失眠的夜裡,一邊被動期待著我的電子信箱或者任何通訊軟體能夠傳來一則不存在任何利益前提、單純出於善意關心的問候,但另一邊卻又矛盾地認為自己毫不值得,而每一秒鐘的靜默、從來不會跳出的訊息通知聲都在不斷驗證這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