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LVIII.天敵

　　「是嗎。」荷莉絲的發言令人不禁感嘆。淡淡地應過聲後，沃芙將通緝犯的床位連床帶人一起挪到她用來休息的辦公室。

　　「他應該明早會醒，到時候再麻煩你們看要怎麼處理他。」落下叮嚀後，醫療長沃芙才回到崗位上──即使會對校長的決定感到不捨與唏噓，也沒有置喙的餘地。戰爭與死亡是平等的，沒有人可以被特殊對待；那份崇高的決心更不是三言兩語就會被動搖的事物。

　　師長們在得出結論後各自散去，潛伏在校內的危機還沒有解除，應當又會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吧。環顧一下沒有其他病患的醫療中心，沃芙把飲用水留在通緝犯呼呼大睡的休息室，將門用魔法鎖上後才離開。

　　◇◇◇

　　「──大人。穆迦罕一族族長求見。」朦朧的視線中，索羅看見一名金髮少女──雖然青澀不少，卻能從那雙淺橘眼眸看出是荷莉絲校長。在俯首彙報的她前方幾公尺處，是正在跟另一名黑髮青年交談、索羅看過無數次的銀髮人。那人聽見彙報後回過頭來，迎向比在場所有人都高上許多的訪客。

　　那位訪客一看便充滿戰士的氣息。外貌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襲一身漢服似的裝束、雙手戴著指虎、彷彿野貓又像爬蟲類的瞳孔令人不寒而慄，瑩紫的眼眸更是盈滿肅殺之氣，似是對上眼神就會被殺死──奶茶金的俐落前髮與後方紮出一束細馬尾的裝扮非但沒有親和力，反倒像是猛獸的尾巴，怎麼看都碰不得也惹不起。

　　「謝謝你，娜塔莉亞。」輕輕向少女頷首，銀髮人仰頭注視那雙威震八方的紫眸。「歡迎你的來訪，穆迦罕一族的族長──沒想到你會主動求見，有點受寵若驚呢。」對少年露出溫柔的笑容，銀髮人招呼老朋友般自然。

　　金髮的族長僅是安靜地凝視銀髮人，似是打量又像發愣。數秒後，他才像是終於想起目的般傾身、單膝跪下──「不才盧文涅特，遵循前代遺志，代表一族歸至大人麾下。」

　　「盧文涅特──」似是沒預料到對方會突然有這般舉動，銀髮人的回應首次染上了驚慌的色彩。

　　然而，盧文涅特並沒有因此停下。「穆迦罕一族的命運與力量，此刻起便與大人同進退……」認真地道完來意後，他重新抬起臉。「請指引我等前路。」

　　過份直率的視線與態度令銀髮人再次微笑。只見應是領導的銀髮人輕輕搖頭，隨即趨前跟著傾身作勢握手──「這片大地並不是獨屬於誰──我們應該一起找尋。能與你並肩作戰是我的榮幸，盧文涅特。」

　　預想外的回應令少年頓愣原地，卻沒有反駁。他點頭表示理解，視線追隨著銀髮人的笑容而去──很快意識到自己尚未回應，盧文涅特道了聲感激不盡後，恢復站姿握上那隻手。他開口似是要續道未盡的話語時，景色倏地蕩漾起來──

　　驀然睜眼意識到透了些許陽光進來的房間，索羅撐坐起身子，這才發現已經九點──沒想到直接睡到學生餐廳的早餐時間結束前一小時，索羅趕緊下床洗漱匆匆趕赴餐廳，連剛才做了什麼夢都直接拋到腦後。萬幸的是，用完早餐後也還趕得上今天的第一堂課。似乎是因為老師有事，前幾天曾經說過今天的生物課調到早上……風塵僕僕地趕往生物課一貫的上課地點，索羅越走越感到有些不對勁。

　　空氣瀰漫著說不出的滯澀感。源頭正是亞薩奇爾的天然屏障、也是守林人所在的森林。陰森詭譎的氣氛像是在警告所有人不要靠近。如果不去就沒辦法上課，但是那裡不知怎的盤旋著讓人不安的氛圍……森林彷彿在哭泣、風似是在尖叫。恐懼跟拒絕填滿了眼前所見的所有空間。從眼角餘光處靠近的碧綠影子令察覺到的索羅不由得轉頭。「大人，請盡快離開。」那是守林人家的碧狼巫恩。「騎士團與通緝犯之一正在交戰──喂你要去哪裡！」

　　巫恩話才到一半索羅便起跑，驚慌的神色藏不住擔憂──那個果然不是錯覺。還來不及告訴洛德她們通緝犯的名字、也還沒跟他們說當時的對話跟遭遇，敵人就再次找上門……

　　「快離開森林！」兩隻腳到底是敵不過四隻腳，索羅很快就被巫恩追上。牠焦急地勸說，卻一點用也沒有。索羅用力搖了兩下頭，便繼續往通緝犯所在的位置精準地跑去──

　　樹叢的盡頭是守林人的木屋後門。門前階梯旁是癱在台階上緊閉雙眼的楚彬與跪坐在他身邊的楚楓。少女無神的雙眼像在傾訴臉色異常蒼白的楚彬性命垂危，她一動也不動，僅是隻手覆在紅髮少年身上，反覆低喃「楚彬哥哥」這句一聲比一聲還破碎的呼喚──雖然楚彬面對一公尺魔咒時安然無恙，但是他跟亞奧劍不一樣，僅是待在楚楓身邊是無法阻擋魔咒跟意外發生的。即使驚詫敲響內心的警鐘也沒有貿然靠近，索羅轉頭環視周遭──

　　「青陽！」不知切確位置的洛德，其急切的喊聲在這句呼喚後變了語調。「快躲開！」

　　焦急的提醒令索羅停在原地。那句是在跟守林人、還是跟自己說的呢？從樹叢間的縫隙可以看見正前方有個側頭躲避某道攻擊的碧綠身影，那道攻擊沒有變換軌道，在守林人避開後仍以凌厲的氣勢朝這邊高速襲來──意識到什麼，索羅掏出魔杖。

　　防禦魔法是基礎魔法的入門課程。那是這個為了讓生活便利繁榮而擁有魔法的世界裡，必須從哀傷的戰爭中自保、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學會的通用魔法。雖說無論是誰都平等地擁有使用魔法的能力，強度卻因人而異。不可或缺的一環內，身為教育界翹楚與先鋒的亞薩奇爾魔法學園自然也不會落下這門課。

　　「防禦障壁──請賜予守護。」極為簡單的通用魔法，能夠在情急之下轉換周遭物質的能量抵擋一定程度的傷害。那就是卓根老師教的第一個魔法、也是跟被控制的莫葉對抗那時無意識下用出的魔法。淒厲的風聲與被衝擊粉碎的樹枝自耳邊呼嘯而過，在眼前被防禦魔法形成的障壁沖散的黑色能量安靜地消失無蹤。

　　意識到有其他人加入戰局，與洛德纏鬥的黑魔法師轉過頭來──從樹頂已經被夷平的樹叢堆中，索羅認出他是兩男一女的通緝犯中，除了靖以外的另一位男性。不僅記得那副略顯雅痞的長相，索羅也記得他的名字──「你果然出現了啊，膽小的魔法師小鬼？」開口便是嘲諷的莒盛氣凌人，看上去比靖還年輕，志得意滿的笑容似是勝券在握。「想搬救兵是沒用的！從你出現的這一刻起，你已經輸……」

　　「別傻愣著，索羅！」打斷莒說話的是洛德。「快用上次的那個──否則我們都會死的！」

　　這聲嘶吼讓震了下雙肩的索羅回過神。是啊。這個人想要傷害大家──楚彬已經倒下了。莒也是黑魔法師的話，那些恐怖的事情遲早又會發生。如果這次輪到的是楚彬……他也是救了自己的人。而且，他還有一個讓人擔心的妹妹。要是他也被黑魔法控制，楚楓會有多傷心──

　　即使討厭傷害他人、不想做出剝奪這種殘忍的行為，索羅仍在深吸一口氣後，舉起了魔杖。「對不起。」唸出咒文前，水氣模糊了視線。如果不這麼做，會有更多人陷入危險的境地──打從一開始，站在這裡的自己就已經知道別無選擇。

　　「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像是呼應索羅的不忍、又像附和那份只能針鋒相對的哀傷，溫和的白光以索羅為中心開始向外膨脹──

　　「成就所有正義、終止一切傷痛……」

　　願這份傷痛與恐怖，能夠得到救贖、找到歸處。「寧息。」

　　明確地感受到給出了什麼，比想像中消耗更多體力的感受讓索羅止不住傾斜，隨即是癱坐於地。第二次施術更能清晰的感受到這個魔法有多麼特殊，喘息著平復呼吸的人只能注視破口大罵、朝自己衝過來想揍人卻反被洛德制伏的莒使勁咆哮著。他說了，你這廢物到底做了什麼；他也說了，不過是個廢柴憑什麼獲勝。轟轟作響的腦袋接收不了太多的訊息，洛德卻也沒有任由對方叫囂，在莒講了兩句後就動手抓住他的下半臉，逼使他住嘴。

　　「打傷了很多人嘛。都沒魔法可用了還叫這麼大聲，真把索羅當成任你欺負的？」未曾見過的兇狠氣勢道盡洛德有多不滿，她騰出另一手挑起魔杖杖尖。「解放──冥音。」

　　剛道出這一聲，莒便變了臉色。呆若木雞的他半張嘴唇，怎樣也擋不住洛德的進攻──「還有一個通緝犯，在哪裡？」

　　「啊……在……茹在……」斷斷續續、像是被控制的人說不清話，卻毫無隱瞞。初次親眼見識洛德的魔法，索羅不禁抿唇。未曾看過那樣橫眉倒豎的洛德。不知道是因為前一次大家被黑魔法師暗算的不滿、還是這一次被找麻煩的怒意，她似乎是真的生氣了。「柱子……」吐出跟現狀毫無關聯的單字，莒開始不自然地抽搐。

　　這反應很可能是『那邊』避免秘密走漏而施下的魔法。意識到這代表接觸到某種線索，洛德沒有放過他，而是捏緊魔杖。「柱子是在說什麼？」她有預感，要是在這放手，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情報──

　　「嘎、啊……」身軀不受控地痙攣，莒不知道正在承受誰給予的痛苦──「只有、只有她知道……」

　　「是嗎。」靈魂無法對她說謊。受制於這個條件下也被隱瞞的秘密，可見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個秘密的重要程度大概非比尋常，只能找到剩下的通緝犯才能問個清楚。而且『那邊』大概也早就知道自己的魔法系別是什麼──畢竟想藏也藏不住。見狀沒有繼續追擊，洛德鬆開了一直掐著對方臉部的手。才一放開他便軟倒在地失去意識，索羅不禁倒抽一口氣。居高臨下地盯著莒，洛德輕哼一聲。「還活著。不過一時半刻應該是醒不過來了。」

　　「那個人……」難道是因為洛德下了重手？但是看起來不太像……那一臉的痛苦感覺更像是剩下的那個通緝犯做了什麼。

　　「應該是被誰施了什麼懲罰吧。」毫不避諱談論剛才的事件，證實了索羅猜測的洛德再次按上魔杖，施術讓在她身邊圍繞著的灰白色靈魂們找來綑繩、將失去魔法能力的通緝犯拘束起來。「他用的是物系魔法，剛好是楚彬的天敵……而且，這個莒？是嗎？他讓自己刻意被黑魔法侵蝕，藉此換得不少實力──之前應該就是他跟那個靖合作施術，控制你跟莫葉的。」

　　「可是，物系魔法……是針對物品……」廣義來說，就是指不會新陳代謝、也沒有靈魂的死物──同樣知道這點，洛德聳了聳肩。

　　「這個嘛，某個方面來說，要把他定義為物品也不是不行……不過我覺得這點讓那個笨蛋自己說比較好。」沒有正面回答索羅的問題，洛德把通緝犯綁好後才揮汗宣布大功告成。「好了！該把他送去給校長──嗯，保險起見還是先跟楚彬一起送去醫療中心好了。」

　　「那倒是不必費心。」苦笑著爬起身子，楚彬一臉虛弱──「只是被他的魔法用稍微有點粗暴的方式關閉所有行動而已……不過，那個狀態已經解除了。」從現場的痕跡判斷出應該是索羅救了自己，楚彬向見習生淺淺頷首。「又被你救了呢。謝謝。」

　　「楚彬哥哥！」目光渙散的少女在楚彬坐起時恢復了生氣，她自然地伸手攙扶，彷彿剛才的失魂落魄都是幻覺。

　　「謝謝，楓……我沒事。」回擁湊過來的人，楚彬摸了摸她的頭後才看向洛德。「其他人呢？」

　　「一年級生的話早早就請守林人跟諾蘿菈老師他們幫忙轉換上課地點了，問題是皇麒跟皇麟又再次沒有回應……我想可能快到他們得做出決定的時候了？雖然我個人很希望他們可以留下來。」俐落地回答楚彬的問題，順便替索羅解答了生物課調課卻沒人來森林的理由，洛德再次施咒讓昏迷過去的莒浮到半空準備運送。守林人青陽跟著一臉寫著不悅的巫恩則是塵埃落定後一起靠過來，指引了幾人接下來該前往的地方，也說了其他負傷的騎士已經先去了醫療中心，多虧洛德戰略性的指揮跟及時撤退，總算是讓傷兵數量跟傷勢盡力降到了最低。

　　聽聞來幫忙的人都沒事，索羅總算能安心下來。雖然起因是睡過頭差點錯過一堂諾蘿菈老師的生物課，但是分別前洛德特別提了她會向老師說明這堂以公假處理。騎士團的工作之一就是維持秩序，這一點即使是在平常的上課時間也不例外。緩過呼吸後，索羅僅是依照洛德囑咐目送匆匆離去、前往醫療中心的幾位班長們，才跟著一直皺著臉盯著自己看的巫恩往森林外去。

　　的確……明明是因為擔心而來勸說，自己卻頭也不回的往危險裡栽，牠的心情肯定不會好的。

　　「那個……」嘗試性地跟走在前方的碧狼搭話，雖然對方沒有開口，但看起來很好摸的尾巴動了一下──那應該是有在聽的意思吧？「對不起。」

　　「真這麼想的話就別再自己衝出去啦。」埋怨似的語調完全沒有殺傷力，巫恩聽上去更像在鬧彆扭。「如果不是卓根大人特地交代要保護好大人安危，誰想在這種越來越冷的鬼天氣還在外面混……」

　　「小恩恩明明很高興的答應了卓根大人的請託的說。」一語戳進巫恩軟肋，笑嘻嘻的青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在索羅身邊一公尺處。她的話語成功讓弟弟回過頭來，對著她呲牙。

　　「讓你多嘴！」

　　若是巫恩能化人，此刻應是滿臉的潮紅與氣呼呼的神情吧。看著姐弟的逗嘴，心情為之放鬆下來，索羅忍不住率直地道出感想。「你們的感情真好。」

　　「對呀──」「誰知道呢。」同時應聲的兩姐弟彷彿相聲表演般笑鬧著一路將索羅送到森林出口。還要整頓環境的青陽與他們在此暫別，讓索羅決定跟巫恩的下一個去處。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