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搖晃的漆黑水底迴盪著令人懷念的聲音。
「叫我?」發話的直率少年,不帶惡意的藍眸之中毫無陰霾。「你就是索羅嗎?個子真矮!」
「你迷路了吧?走這邊。」有著不畏懼詛咒的膽量。
「沒有被救的話,我也不會在這裡了。」對自己透露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情報。
「如果是想保護你或是想幫你,碰到的反彈好像也沒那麼可怕啊。」經常關心自己,照顧著還沒回來、也不敢擅自接近任何人的索羅。
與日俱增的感情、一同度過的許多事件與任務,都能看到他總是站在自己前方,清廉公正地對待著每一個與他交手的對手,對誰都一視同仁──唯獨對自己不一樣。
他說了,要多考慮自己的事。
他說了,要多擔心自己一點。
他說了,過去的痛苦無法改變,從今往後再創造想要的回憶就好。
他說了,索羅就是索羅。
他是如此溫柔、如此耀眼、如此令暖意沁入心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佔據了自己的世界。
僅露出背影的他俐落地回過頭來,看向這裡的湛藍眼眸凜然威風。他朝這裡露出了溫柔的微笑,隨即伸出手,向上的手心等著自己搭上去。
想要交付掌心,臂膀處卻只感受到虛空。想要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隨微笑之人的身影漸趨模糊,搖晃感也愈發不穩定──忽地拍打到臉上的什麼令思緒集中起來。
來自意識以外、卻在意識內清晰感受到的。是雨滴。那代表自己已經離開天上,跟著崩毀的聖塔一同回到大地。然而,落在臉上的些許鹹味,參雜著悲傷與絕望的氣息──
透過息的低語,漆黑的意識之中浮現了原先朝自己微笑之人此刻所展露出的神情。
哀戚錐心刺骨。悲傷染出死水。眼眶內打轉的苦鹹融進不見盡頭的絕望。
即使身體已經沒有知覺,仍在見到莫葉的模樣後,心臟的位置開始發熱發疼──他不知道普莫劍早在索羅尚未回歸之時,就以同樣的方式從尚坦手中守下了自己。他不知道。
可憎的眼皮過分沈重、手腳過分癱軟、身體過分虛弱。意識之內的人忍著燒灼似不間斷的疼痛,拼了命地往流淚之人湊近──是啊。一直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在莫葉拼盡全力吼自己要好好面對真心後,索羅終於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竟對莫葉此刻的表情感到如此痛苦。
而讓他如此悲傷的原因是自己狠狠傷害了他……身為始作俑者,得負起責任才行。
落於臉上的悽愴水滴沿著臉龐滑下之時,躺倒於地的索羅動了下眼睫。各處的疼痛令尚未睜眼的他不甚明顯地微蹙起眉心。動不了眼皮、動不了嘴唇,但是,還有其他能夠表達的方式──
『不要哭,莫葉……』即使普莫劍營造出持有者的假死狀態以致變得冰冷,主從誓約也從未消失。透過誓約道出滿溢的思念,索羅虛弱的回應滿懷說不盡的情意。『對不起……』
意識到誓約主人還活著,血染指尖的騎士立即傾身、捧抱起尚且虛弱的索羅進懷。奮力壓抑著激動,不願讓對方看見自己才哭過的莫葉,再也忍不住對著懷裡的人傾吐出思念──「別想什麼都一個人攬下來啊,笨蛋。」
緊接這之後,洛德迅速呼喚了安蒂妮,克萊諾、弗朗傑一眾妖精也終於鬆了口氣──呼喊索羅大人與莫葉大人捷報的聲音與笑容開始迴盪在純白的碎石山間,所有同步轉播的螢幕上都能看見兩位帶領世界,與管理者信仰與恐怖統治訣別的偉人後裔──他們是與天界對抗的最後奇蹟,亦會是從今往後引導世界價值觀走向的基石。
娜塔莉亞與姆拉特相視而笑。他們知道長久以來的革命成功後,接下來要推動新文化與平等觀才是另一個艱難的開始──然而在索羅尚未離開以前,他們就已經有了共識。命運的齒輪總算能夠重新開始轉動。
「看來事情解決了,姆拉特。」毫不客氣地直稱賢者名諱,走向同胞、有著紅玉眼眸的藍髮少年環視了周圍。「汝等所在的這裡,其他同胞呢?」
「皆已隕落。現在一族僅有老夫,老夫與同胞們的存在,將會在完成大人的理想後正式沒入歷史吧。」
「那怎麼行。」揚起一邊的眉,少年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答案。「聖塔的魔力早已四散,吾可以自行維持與此世的聯繫。吾要留在這時代開枝散葉──吾可不待見龍族就此絕後。」
沒料到會得到這答案,年邁賢者只能苦笑著應諾年少的同胞。今後會是個能自由生存、暢所欲言的世界了,這一點任性想必大人是會允許的吧。
經過初步的治療後,傷口已經止了血、臉也恢復血色的索羅依舊緊閉雙眼──僅僅是用魔法強硬維持住人形的軀體,裡頭卻已經七零八落慘不忍睹。留神傾聽洛德替安蒂妮回報索羅的傷勢究竟有多重,騎士團的眾人當機立斷,要分數段移動咒將索羅送回亞薩奇爾的醫療中心,進行更進一步的治療。
結盟的妖精們深知此時的道別僅是暫時。他們約定好在索羅甦醒後再相聚慶賀後,由回收了亞奧劍跟手織額環的莫葉將索羅抱好,互道了感謝與再見──目送亞薩奇爾騎士團一行離開,布利斯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盧文涅特。」一直飾演最為膽小的族長,布利斯不著痕跡地向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開了口:「先到厄里爾這休息、整理一下吧?索羅都把你交給我了,我會負責送你回去。」
就算能夠整理儀容,消不去的傷與恐怖醜陋的疤痕也沒辦法遮蓋。心領了布利斯關心的盧文涅特輕輕搖頭,拒絕這個提議。「謝謝。但如今是為待罪之身,索羅大人尚未發落以前,我得盡快回一族盡完整頓的職責。」
與過去的上司同樣從未原諒自己的愚蠢所造就的傷亡,盧文涅特選擇正面領受所有責難與畏懼的目光。他不打算為難布利斯的立場,但心懷感激──曾因錯誤的決定造成無數傷亡的罪人,還不是可以抬頭挺胸接受他人好意的時刻。在過去的領導索羅正式下達判決之前,他自認沒有與其他拯救亂世、索羅的同盟妖精們平起平坐的權利。
不知道對方崇敬自己,『傳說的英雄』拂去沾上長袍的塵泥後,與其他人簡短道別,帶上所有被折磨與刑求的痕跡後往記憶中的故鄉啟程,選擇親自迎接可能面臨的下一個地獄。
◇◇◇
世人有目共睹的「聖塔起義」,很快就成為了所有人口中的熱門話題與最新的歷史。
由亞薩奇爾一校揭露出所有戰爭都是管理者以歧視為名目、允許並且主導的內幕,在長期遭受洗腦與監控的世界形成一股強烈的反撲──失去背後主導的戰爭漸次平息、零星的紛亂由受不了戰爭的人們憑著各自的意志逐步解決,莫葉的懸賞告示也在校長與姆拉特的安排下,徹底從公開場合被撤去,不再需要遮掩自己真正的身份。即使索羅沒有說過,他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索羅想帶給他的。
而傷勢過於驚人、在那次用主從誓約聯繫之後便一直處在昏迷中的索羅,則在醫療長判斷出索羅必須靠自力與外力,共同讓息逐步修復支離破碎的內裡,並且這會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後,給出了強制靜養令。她所給出的指示是為絕對,莫葉依言替索羅強制謝絕了所有想趁寒假結束前採訪他的校外來客;即使是慕名而來想看看索羅與莫葉的同校生,也都被校長與師長們制止了。
一切都還沒有重新步回正軌,但正因為如此才有許多必須先做起來的事。深知今後還有很多需要改革與推動的地方,必須在索羅醒來前盡可能地收集對之後有助益的情報,在探望與照顧索羅的空擋,寒假期間本來就沒有老家可回的莫葉,在姆拉特的幫忙下再一次前往聖塔的純白碎石山,花了一點時間總算成功尋回索羅的魔杖。
而為了之後的規劃,他在這之後也拜託了碧狼姐弟領路,帶他進去烏努文,並在那裡找到了寒假回鄉的艾夏琳。與艾夏琳同住的是她的母親,至於父親已經在戰爭中喪生──幸運的是,母女倆都是莫葉可以求問的對象。
在母女倆盛情的招待與街坊鄰居們的簇擁、道賀與慰問下,莫葉最終在烏努文待了一晚才回到學校。
◇◇◇
「楚彬。」莫葉忙碌的期間,身為班長的洛德等人也沒有閒著。洛德好不容易跟留守學校的黎恩與尚坦開完冗長的會議、回答了一堆跟聖塔解體有關的問題,以及慰問了露露的家人後,她才找到時間和校長一起整理關於這件大事的始末,卻在整理的過程中注意到了那件事。「你有發現嗎?」
擅自坐在正在閱讀冰姈給的小本冊子的紅髮少年旁邊那張長椅,搓了搓手心抵禦寒意的洛德看也沒看旁邊的人。
「你想說的是禁忌、還是禁忌,或是禁忌?」即使用同樣的詞彙代稱不同的三件事,楚彬也知道另一張椅上的少女能夠正確無誤地解讀出他打啞謎似的言下之意。
「第二個,你手上那個前半的部分。」直指在說『回歸虛無與初始』的儀式,洛德吐出一口白煙。「索羅真的很厲害呢。明明那時候他應該已經沒有意識了……」
「如果是我,恐怕也會做一樣的事。」
「這樣啊。」發現楚彬果真注意到多數人都已經失去關於『儀式』的記憶,很快就判斷出這是索羅下意識為了不讓這麼危險的儀式再次被誰擅自拿去利用,在解放聖塔魔力時一併消除了這部分,洛德講起來也小心翼翼:「不愧是深思熟慮的類型呢。」
「雖說已經沒人在監聽了,這點程度的防護還是需要的。」不著痕跡地回應洛德的感嘆,楚彬知道他們有義務要保守這個秘密。
像是受不了這樣的氛圍,洛德嘆了一口大氣:「是呢。撇除這個,我們還有事要辦──楚楓的事,雖然現在明朗了一點,但你跟我不一樣,獨自上路的話,又是召喚又是黏合,代價不夠用可是真的會燒光的喔?就算那本書上寫了方法,你的魔法系別也沒辦法用──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了,剩下的路讓我跟你們一起走完吧。」
她露出了一貫的燦爛笑容。「出發之前,要帶上我喔?」
「就算我不說,你也會跟吧。」揚起苦澀的笑容,楚彬吐出一口氣。「那就繼續拜託你了。」
◇◇◇
歷經安蒂妮的治療後,皇麒在宿舍房內恢復了意識。察覺到自己活下來的事實,讓他不禁反射性地摸上胸口──既是威脅、也是警惕的「才能」還在,心臟亦依然持續跳動。
「哥……」幾乎是同時從房門口響起的熟悉喚聲,讓剛恢復意識的青年忍不住轉頭──是皇麟。
今後只剩下他們兄妹倆要承擔皇家全體鍊金術師的共業了。看著表情變化鮮少的妹妹淚眼汪汪地湊過來,皇麒忍不住想著,為過去的錯誤作出補償跟贖罪,會是今後最為嚴苛的課題吧──那些被他們以任務為名殺死或是傷害過的對象,必須一一向其贖罪──這種事果然還是得讓做哥哥的來。
不管今後可能會有多麼狼狽,他們總算活了下來。
日子在眾人忙著整理事件以及復原身體之間持續度過,全原世界開始陸續出現許多收容戰爭難民、或是提供被迫投入戰爭的人們轉職的介紹所,作為領導世界走向和平先驅的亞薩奇爾魔法學園,自然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就在人們努力重新拾起先前被戰爭破壞到粉碎的人生,尋覓起出路之時,沈睡了一個寒假的索羅,終於在學期重新開始前一晚睜開了雙眼。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