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式席捲而來的祝賀、讚美、質問等息之聲在睜眼之際傾瀉如注──體內原先錯位,幾乎破壞殆盡的經絡、臟器等等,也已經在息的低語聲中一點一滴修復如初。
而醒轉後的索羅在當下便察覺到,自己在失去意識的時候,已經不自覺地將「儀式」的發動方式與條件,從上了天界後才得知的人們腦中刪去了這些記憶。儘管不想用魔法干涉世人,木已成舟的如今,他除了負起責任好好著手整頓這個好不容易才能開始向世人啟蒙平等的世界,也還有別於這件大事的另一件事情要做。
只是,事情有先後順序、輕重緩急──
新學期當日聽聞了索羅醒轉的校長與騎士團成員,很快便將醫療中心擠得水泄不通。但凡認識索羅的人都曉得他沈睡了一個月,而知道騎士團的眾人已經克制過激動,醫療長一時之間除了輕嘆以外也對這般洶湧的人潮莫可奈何。
與擔心自己的同伴們打過招呼,在靜養期間已經被傳誦為全世界實力與默認權力最頂尖者的索羅,成了人盡皆知的對象。行動恢復自如後,索羅很快便離開醫療中心的柔軟床鋪,在各方人士的關注與安排之下,癒後一週與其他同盟的族長們一同登上大銀幕。
毫不猶豫地公開露面,其透明如雪的銀髮與金綠異色眼眸散發出的莊嚴氛圍,讓最偉大的魔法師一詞從原本繪聲繪影的流言,具現為不容質疑的真實。早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索羅不假思索地挺身站到所有人的前方。他在致詞之中向世人說明這個世界已經不再受到監控、提倡人類與非人類未來共同前進的方向是為平等與互助──身為曾經的受害者,索羅很清楚這對許多仍在掙扎與苦難之中的人而言有多遙不可及,但萬事起頭難,他們無論如何都得先跨出第一步。
賣力的演說、闡述一路以來的理念,息之聲不斷地催促索羅道出下一個消息──「所以,為了重新建立出所有人都能夠安心生活的世界。」讓這些平等與互助觀徹底扎根茁壯、而非單純的洗腦與恐怖統治。「我也在此宣佈,接下來會帶領、分派各位進行各種重建的領導……」
息系魔法師所引導的,正是普依路所引導。息系魔法師所敘說的,正是代言此世之聲。索羅相當清楚,誰對此世風俗民情最為熟悉、誰又最能夠承擔所有重任,不畏千夫所指──
「盧文涅特。」渾身的傷疤亦抹不去的純粹與正直靈魂,正是令索羅打從心底認可的英雄。明面有盧文涅特的引導,暗處則是交由自己與其他人繼續解放戰俘、幫助被狩獵的妖精、以及被波及的無辜人類──無論需要耗費多少時間,索羅相信著存於此世的眾人有足夠的韌性共同完成這項壯舉。
在聽聞這般「發落」後,綁著象徵罪犯的黑色頭帶,高壯的青年如同過去跟隨索羅時,忠誠地俯身道出明白──真正重要的事物是什麼,正因早已被蒙蔽過一次雙眼,才能更看得清。他低垂著頭,慎重地接下這份將功贖罪的重任。自認為罪人的青年那份清冽且堅定、經過苦難後淬鍊出的意志,早已足夠讓走錯一步而成為眾矢之的的假英雄,成為真正的傳說。
索羅是樂觀的──不斷被人類奪取而失去生機的世界,由大地的子民們親手取回,為世界寫下了新的一頁歷史。或許妖精、精靈與人類們,還有很多必須互助努力的空間,但首先得解除透過長期戰爭與洗腦教育產生的餘毒,從正式禁止狩獵非人類、各族或各行政區共同攜手重建開始。不再仰賴管理者統治的此世,將會在眾人的努力下重新恢復運轉。
滿懷著希望,索羅承諾了會接受任何人向自己尋求幫助、也會定期巡視,在彷彿見到初生嬰兒的滿腔欣慰之中結束演說後回到了學校,以當初掩護自己的一年級生身分繼續穿梭於課堂之間──直到一週後,莫葉終於忍不下去,趁著放假開始動手幫忙整理被信件山淹沒、兩人的宿舍學生書桌。
「這也太多了吧。」動手檢查每一封求情、示好、告白、怒罵等等來自世界各地的信,莫葉嘟嚷著將其分門別類,然後把沒有實質意義或資訊的信件直接銷毀。「當作你都不用休息的嗎。」
「現在是學生的關係,還是會有固定休假的……」
「以你這麼不可思議的實力,可以直接申請提前畢業,更有彈性的規劃行程跟時間吧?」漫不經心地應過索羅的回答,莫葉沒有停下手上的作業。
「可是,畢業的話,我要做什麼……」跟著整理的索羅越發小聲地垂下頭,讓本來就已經被信件擋住大半身高的他,直接被信件堆嚴實地擋滿。
「重建世界?現在有很多人能幫忙……」
「真是個白癡。」毫無預警地截斷莫葉未完的語句,迴響房內一角的評論來自雙手抱胸、翹腳坐在半空、好整以暇地盯著兩位弟子的少女──不等莫葉抗議,冰姈輕哼一聲,不知道是嘲笑或是無語地聳了下肩膀。「你還聽不懂嗎?索羅是想在你身邊、陪你一起讀到畢業啦。」
「師傅……」沒想到小小心思直接被點破,試圖阻止少女繼續揭露的一號弟子,語調染上顯而易見的慌張。
聽到冰姈道出的真相、結合索羅彆扭的反應,莫葉頓了一會。
為了讓索羅可以專心先把重要的事處理到一段落,他一直都在忍耐、一直都在告訴自己,等狀況穩定一點再重新求取伴侶誓約,只是被冰姈這麼直白地指出自己錯漏了索羅給出的暗示,莫葉只感覺一直壓抑著的衝動要跑出來了──眨了眨眼緩和險些溢出的情緒,他很快意識到不同於平常之處。
眼前的冰姈並非分身。她是本人。
經常待在別墅內、沒必要幾乎足不出戶的少女,特地拜訪了這裡。
沒有給兩位弟子回話的空間,冰姈輕巧地點回地面,輕輕一揮手便把整房的信件直接抹除、不留痕跡。
「與其用這些時間跟著一起整理你早就聽到的聲音,不如好好陪莫葉吧──你不就是為了他才這麼努力回來的嗎?」微笑著道出更多索羅還欲藏起的心思,少女看上去心情好極了。
「那、那個,請不要再說……」臉頰逐漸染上的緋紅已經無法抑制,感受到師傅的玩心與刻意相逼,經不起羞恥的索羅看也不敢看莫葉的表情。
「哼哼。」惡作劇似的笑容沒有消退,明顯不打算放過任何人的冰姈走向兩名弟子。「對我來說,無論這一戰的結果是什麼,我的未來早已不會改變……作為旁觀者,我只是一直在見證這一切。」
話中有話的少女湊近了索羅。「可是,你辦到了呢。」放緩語氣,冰姈首次流露出的溫柔讓索羅忍不住仰起臉。他總有種奇特的預感。師傅似乎──
「不管失去了多少事物,也沒有忘記初心;無論怎麼打擊你,都會再一次站起來。跟那些垃圾管理者們不一樣,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創造出守護這個世界的咒文、完成諾言,解放這個一直被操控的世界──不顧一切犧牲奉獻的精神,真的跟那個笨蛋一模一樣。」
深知師傅評價的笨蛋是自己的祖先,索羅安靜地抿唇,注視少女伸過來的手──比預想還要纖細輕柔的力道落在頭上。寵溺地撫摸一路以來歷經各種艱辛,簡直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弟子,冰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弟子──懷著這股驕傲,冰姈輕哼著笑出聲。「接下來會是另一段長遠路途……守成不易,我也只剩這點可以教你了。」
「是。」意識到冰姈師傅在道別,索羅很快冷靜下來,用力地點頭。些許的不捨油然而生,卻深知師傅相當自由,想攔是攔不住的。
「哪天碰到你們的後代,我再看心情決定收不收來當弟子。反正別墅的入口你們都知道在哪,找得到人的。」
「後……」眼巴巴地看著少女惡作劇似的漾出另一種笑容,臉頰溫度再次攀升的索羅道不出下一字──
「哼哼。下次再喊師傅,我就把你踹到新世界去。」滿意地反將弟子一軍,自始至終都相當介意這個稱呼的少女,語調卻是與抱怨截然相反的柔軟。
結束與索羅的對話,她回過身,輕巧地拍了下莫葉的肩膀,正式將照看弟子的責任傳承給他。
「之後就交給你──都做好覺悟了,可要好好幹呢。」
「嗯。」頷首回應冰姈的指示,莫葉跟著索羅注視著動手撥順馬尾的冰姈走向宿舍門口。
「加油了。」落下一句輕得能隨風溜走的聲援,冰姈的身影消失無蹤。
送走自始至終來去都像陣風的少女,面對刻意來道別的師傅甚至給出鮮少聽到的誇讚,索羅安靜地斂下眸光。總是說著不關心跟無所謂的她,卻比誰都認真將一切看在眼裡……內心的感動還沒有平息,身邊的人牽上了空出來的手。
「既然整理完了,陪我去個地方吧。」揚起帶著苦澀的微笑,莫葉在索羅點頭後,帶著他一路往騎士團團練的草坪去。沐浴在同校人們時不時投注過來的視線中,莫葉一字一句緩慢確實地告訴索羅,在自己眼中的他究竟有多麼勇敢、動人、睿智、溫柔與美麗──任由莫葉引領,內心毫無餘裕的索羅隨他走上行政大樓樓頂的觀星台。
圓環狀的平台能將校園之景盡數收進眼底。午後陽光灑落在劫後開始新生的世界,令羞紅臉的銀髮魔法師看上去既空靈也閃耀動人。
站到最為寬廣的位置,莫葉維持著牽手之姿轉向低垂著臉的索羅。
「索羅。」
「真、真的……可以嗎?我無法完全屬於誰,因為我是這個世界的……」
「我知道。息是你的全部、這一切都是你想守護的事物──不過,索羅就是索羅。我會跟你一起守護好。」堅定不移的語調與凜然的藍眸之中沒有陰霾。心意早已一次又一次地吶喊給最溫柔的偉大魔法師,壓抑不住的感情促使莫葉伸手進袍內,取出了替索羅撿回來的魔杖。
「冰姈說過,這根魔杖只有在我遇到無法獨力解決的事情時才能還給你。」悠悠地道出曾經聽說的吩咐,莫葉將魔杖交到索羅面前。「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締結伴侶誓約是兩人的事,自然無法獨力解決。參透這層道理的莫葉用這種方式還自己魔杖,讓人沒有逃避跟退縮的空間。雖說自己也不是真的想推辭……伸手取回魔杖,早已被打動的索羅注視著給出承諾的莫葉維持著牽手,慢慢蹲下、單膝觸地。即使知道遲早都要面對的感情終於要來了,事到臨頭手心還是不由得開始發汗。
「莫魯族人在求取伴侶誓約的時候,會獻上親手製作的『勇者之環』,象徵對方是住進了自己心裡的勇者。」輕聲說明自己編織出的額環所代表的意義,莫葉正式從暗袋裡取出早已在別墅內用各種零碎的時間編織完、與他額上所戴一模一樣的紅環。
「索羅正是住進這裡的勇者──」輕點自己心臟的位置,莫葉將紅環舉高,湊向眼前的魔法師。「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做出什麼選擇,你是索羅這點是不會變的;只要你仍是索羅,這柄劍就會與你同在、這副身軀亦屬於你。」以一族象徵的額環觸上索羅那隻柔軟右手的手背,莫葉狀似祈禱般軟語呢喃。「莫魯族人僅會將自己一生獻給一個人,並以戰士之姿度完這一生。但……」
徑直看進認定的對象眼眸深處,莫葉眼中是忍耐至今的深情。「我願將這縷靈魂也奉獻給你。你願意接受這份熾熱,與我共結連理,成為伴侶嗎?」
莫魯族是逐水草而居的妖精戰士一族。
他們的生命因戰鬥本能而短暫,且是地面上最為強悍的傭兵。是充滿驕傲與榮耀、絕不會背叛彼此的一族。
其靈魂如無阻攔或意外,會在死後回歸息之巨流,等待得以再次降生之時。而莫葉的意思,是即使死後亦想屬於自己──那是多麼深情的思念、何等眩目的告白。
想說什麼,卻什麼都再也說不出來。命定之語令感動溢出眼眶,索羅伸手取過紅環,小心翼翼地綁到手上。
「我願意。」
伴隨眼前人的同意而竄過心底的暖流,為一直都保留著索羅之名的蠟燭燃起了火光──毫無預警湧上的某種衝動浪潮般襲來,促使莫葉猛地起身順勢將索羅新娘抱起來。
「等、莫葉?」
「我們現在屬於彼此了吧。」伴侶誓約的位置溫暖而讓人心動不已,克制不住的心情高聲吶喊著成為伴侶的事實。自古以來非人的浪漫天性,會在雙方給出並允諾誓約後,本能會讓彼此以交合起誓今後僅屬於雙方──「抓緊我。」
「咦?」依言捉住莫葉的衣襟,索羅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麼,莫葉便已經一腳踩上觀星台的圍牆牆頂──只能任他蹬地躍起,用最快的速度奔回宿舍,還沒回過神,索羅便已經被莫葉溫柔地放倒於床上。
「索羅的血統是妖精跟精靈各一半吧。」伏在索羅上方勾開自己的長袍繫結,莫葉褪下大一號的長袍,跟著亞奧劍一起隨手堆到另一張床上。「妖精的我知道,不過精靈的我不確定,所以我在你沈睡期間先去問過艾夏琳了。」
「問過……」
「精靈延續後代的方式。」流露出勝券在握的自信笑容,莫葉撫上躺在身下的人側臉,隨即順著輪廓往下撫摸,執起索羅的手吻了一下掌心。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與佔有慾,同時都在催促剛締結了誓約的妖精快點以交合敘述僅屬彼此的告白之語。
「我……」沒料到莫葉竟然「準備」得如此周全,還用了妖精宣示主權的吻,失去應答能力的索羅僅能盡力克制臉頰的溫度不要升得太高──前所未有的衝擊令他連自己的衣服是什麼時候被莫葉褪下的都沒有察覺。
等到回過神來,索羅只看得見那雙凜冽藍眸之中、自己的影子,空氣滿是眼前人的氣味──
「放心吧,我在這裡。會照顧好你的。」
滿懷情意的溫柔語句落於耳際,讓人有安全感的掌心與柔和的甜味襲捲而來──
無論是課業或是重建抑或守護之責,在此刻就先讓解放了世界的兩人暫時放到一旁吧。
僅屬兩人彼此的時間,正迎來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