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籠是用根一丈二尺的厚實木棒掛上一個木製的箱子,達官貴人出行時乘坐的一種轎子。箱長六尺,馬和乘的這座有個名堂叫做権門駕籠(けんもんかご),講究到開的小門是做成拉門,細心雕花上漆,極是精緻。馬和身長高大,捲膝擠在其中不久便大呼吃不消,蔡奇觀連搖頭說你這人真是不懂享受,忙命人牽過匹高頭大馬來,這下在馬上沿途觀看周遭景致,馬和才逐漸撇開心中糾纏。由於前導的武士持的是足利家徽的旗幟,一般平民跟武士都跪於道旁讓路。
這一路要走熊野古道的紀伊路,北上經大阪城到京都宮城,步行的速度快一點預計要三到四日。紀伊國於在此時日本行政區域中屬於五畿七道中的南海道北緣,往南便是過海到四國島了。不過兩人均無心趕路,便都有意無意的放慢速度。
對日人的印象是逐步的轉變當中,跟真臘的恭列昭平牙或暹羅的昭祿羣膺比較起來,足利義滿揮灑間感覺更深沉更具謀略。如果連一個地方諸侯之子的島原都熟讀中國儒、道典籍的話,那支配全日本的幕府將軍,其學養更不能小覷了。想到此處,便縱馬到蔡奇觀的駕籠一旁虛心請教起來。
這位儒者一貫的微笑道:『早在等馬公子過來質問呢!』
馬和欠身說:『確是有事相商,敢問這日本全土府州有幾?戶數如何?稻穀年收可幾石?賦稅需繳幾成?』
蔡奇觀肅然回道:『敢問公子,如若西域來人,動問大明戶口稻收總量,您也是如數告知嗎? 再說了,此等內容對任何國家來說乃國家機密,馬公子要是知道了,可就不能放您回大明的!』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蔡兄立場,在下懂得,只不過是要弄清楚雙方未來的關係究竟如何? 想必北山殿心中已有定數?』馬和退一步繼續問道。
『北山殿天縱英明,雖是嗣位三代將軍,所達成的成就卻是遠超過開府的足利尊氏一代將軍。他平常最推崇的即是大明開國的洪武帝,常說他以一介布衣起於江南,統一了整個中國,雖逐蒙古人返於沙漠,但卻未對前元子孫斬盡殺絕,留有分寸,其間進退脈絡思緒,極是值得借鏡。』
馬和順著這個話題問道:『所以天皇亦是彼可取而代之也?』
蔡奇觀瞪著馬和:『所以將來以叔代侄,以庶代嫡,亦是有能者居之?』
馬和心想這傢伙口齒犀利,一轉話題又問:『大明素來對周邊各國行封貢之事,北山殿意欲何為?』
『我們要的也不多,燕王即位後須保證永不侵日,若然,則北山殿願以日本國王之名分對大明朝貢,數年前對南朝懷良親王的冊封自然得請大明撤回,以正日本國內視聽。』
馬和心想洪武二十八年(即三年前)頒布的皇明祖訓之中已將日本列為不征之國,只是挑明了斷絕往來,日本尚未掌握此訊息,不妨用之。便說道:『貴國想跟中原大國掰腕子,這是歷史上從隋朝便出了名的,到得唐初,又出兵高麗,鬧得是兵敗白江口。近年又縱容海盜騷擾大明、朝鮮等鄰國邊境,是可忍孰不可忍。縱使燕王欲相信北山殿,總要有個信任的基礎,不知蔡兄以為如何?』
『嘿嘿,佩服佩服,馬兄隻身個人在我境內,要了黃金還不夠,難道要仿效春秋戰國時期我國還得提供質子?這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蔡奇觀怒道。
『唔,這倒是個好建議。在下回到北平後自當上稟燕王,大力稱讚北山殿的誠意。但實際上來說,質子還不如借我一萬兵馬來的有誠意些。』馬和自然尚不清楚提供質子也是日本行之有年的做法,這時先漫天要價,看對方如何著地還錢。
蔡奇觀不再言語,其實這多少在他的算計之中,反正足利家頗多子孫,到時從旁系的挑一個當犧牲品也不是多大的事,北山殿既然已經決定要在外交上與大明合作,自己只要把往下的步驟鋪墊好即可,不過派兵是大事,自己可做不了主的。(注一)
(注一)議從日本借兵歷代有之,不過大多是瀕臨滅亡的朝代如南宋或後世的南明,此處自是小說家言。
正盤算間,只聽得馬和又說了:『蔡兄也該把解藥給在下了吧?』蔡奇觀尷尬一笑,道聲得罪,忙由袖中取過一藥丸,馬和服過後片响,果然真氣流暢無礙,丹田活絡起來,心想這藥還真神奇。這番言語交鋒,互探立場。蔡奇觀當晚即以信鴿傳書,將狀況上報,隔天傍晚前即已收到回音。
就這樣一路龜速慢行,且走且談,五、六日後到了一處小山之上,蔡奇觀忙讓馬和登高往下一看。原來這是適合遠眺京都城的一個地方,遠望城中街道處處十字交會,縱橫寬整有序,蔡奇觀忙介紹起來,說這城係六百多年前仿唐朝的長安洛陽而建,建物高者顯然是佛塔,在東北角一處方城模樣的地方則說是天皇居住的宮城。
馬和好奇的問道說這京都怎麼連基本的城牆都不具備,蔡奇觀說是縱有戰爭發生,一般是不對平民的燒殺擄掠的,馬和一聽,唯一聳肩不置可否。
此時夕陽西下,處處炊煙正在升起,正是民間準備晚餐的時節。蔡奇觀說這是進京都前最後一個宿場,夜間本欲招來陪宿酒女,不過馬和素來不喜此道,兩人對飲一番,談論海外諸國奇特之處,讓蔡奇觀連連擊掌稱奇。正說話間,外面數騎馳至,接著有人大聲問話,宿場的迎賓小二迎出,接著悶哼數聲,一個錦衣少年為首的數人大踏步走了進來。宿場主人立馬跪在一旁,雙手屈身伏地招呼。
馬和笑笑說這人年紀輕輕,威勢甚勝。蔡奇觀冷冷接道,不過是個微服出巡的少年魁儡將軍,他不明說他是誰,咱也不用理他。馬和突然想起師父提過,脅迫姑魯妹率眾阻擊他的便是足利義滿的兒子,當年遠遊倭國時,曾削斷這個恃位逞強的足利家後輩的配劍,遮莫不是此人? 他低聲道:『原來是一觸即斷的足利義持嗎?』蔡奇觀心想果然壞事傳千里,訝道:『公子果然見多識廣。不過此人可不能明面上得罪,千萬小心在意。』馬和嘆息道:『古往今來很多二世祖是不可理喻的!』話音剛結束,足利義持一拍桌,起身走了過來。
他對蔡奇觀說了幾句,後者也嘆了口氣,滿臉無奈,開始翻譯。
足利說道:『你小子就是李鴻淵那斯的徒弟?』
『正是,閣下有何指教?』馬和皺眉的看著這嗣位不久的新任幕府將軍,還是起身回答。
『當年一不小心敗於你師父劍下,一直耿耿於懷。我苦練劍術,卻等不到你師父再來一決高下,今天你過來也好,不知你可有膽子替你師父接招。』義持劈哩啪啦的說完。
馬和臉做猶豫狀道:『接你劍招無妨,只不過這彩頭為何?』心想我正好要找你麻煩,你倒自己送上門來。
『武者求自我砥礪,精進劍術。要身外黃白之物何用?』義持不屑的說著。
馬和登時坐了下來,大聲啐道:『賭不起就別出來跟別人比劍吧!老子平生最瞧不起只會仗勢欺人,手下沒啥本事的二代祖。』驀然想起那一肚子壞水的三師弟阿賢,不知這傢伙後來到底跑去那兒了?
足利嗔目喝道:『你說甚麼?』
『小爺正缺一艘海船出航,你想比劍,就拿出來彩頭,不然那邊涼快那邊去!』馬和索性自斟自飲起來。
義持大怒,轉頭對伴他同道而來的老者交談了幾句,老者搖搖頭對蔡奇溫點頭示意,跟著也譯了這老人的問題:『在下三条実冬(注二),敢問公子的出得起何種綵物?』
(注二)三条実冬為南北朝至室町時期的公卿世家,此刻官身為右大臣,後世被評價為與其晚節不保的父親三条公忠一樣,是棄天皇倒向足利義滿的公家代表人物。
『等值黃金。』馬和面不改色的回答,蔡奇觀對三条點了點頭後,三条不再言語。
兩人一放對,馬和身形倏的一動,右手的筷子已經指在義持左邊太陽穴,完成抽刀家舉刀過頭的義持動都不敢動,一顆汗珠留下他的鼻頭。一旁護衛的武士大驚,忙拔刀就要衝上來。
馬和卻笑道:『這個不算,咱們再來。』退回原本的位置,義持示意武士退下,又大吼一聲,斜劈對手左肩,馬和猶似足不點地的幽靈般避過劍圈,閃進到足利身側,左手擋其雙手,右手的筷子又一次貼在左眼上,足利臉色蒼白,對方兩次手下留情,甚至一劍未發。他愴然連退數步,憤而甩出手中長刀,喥的一聲深深地釘入木牆中,雙手掩面急奔而去。
三條臉色複雜,好似要說些什麼,但又把話嚥回,忙跟一堆武士追向義持去了。
蔡奇觀想起當初自己被義滿問到如何看待義持時,還好立馬說自己需潛心學問寫作,不然今天倒楣的不是三條実冬,而是自己了,北山殿英明神武,怎麼會選了這麼個扶不上墻的人繼任將軍。馬和則想起燕王的二兒子朱高熙也是個一心一意逞凶鬥勇,思慮短淺的傢伙,兩人互望一眼,心有靈犀的忍不住一起搖起頭來。
蔡奇觀語帶批評的問道:『公子初到我國首都,又何苦刻意四處樹敵呢?』
『誠如蔡兄所言,在下只是初來乍到,正要多多接觸貴國領袖級的人物,但其間再怎麼著也不能讓對方留下錯誤的印象,以免讓他以為我們是打不還手的懦弱民族!。』馬和意有所指的正色回答。
蔡奇觀對馬和的印象也開始有所轉變,之前感覺這年輕人一直客客氣氣,臨場反應敏捷,但現在知道其實是外圓內剛型的人物,有些底線是觸碰不得的。這樣的人物在任何組織裡面,肯定是會有出頭的一天,若能在其尚未掌大權之際即行示好結交,將來能得到的利便無法想像,想到此處不得不佩服北山殿識人之能,短短一席話中即已拍板與馬和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