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茫茫,風起雲湧,浪升浪平,自古以來便是聖賢亦難以揣度天候,行船多年的海人舟子口耳相傳了許許多多觀測天氣變化的歌訣,雖然有助於判斷,但說到頭畢竟沒一個是十拿十的準信。
占城港碼頭邊上,即將登船的眾人聽伙長招呼,齊站在船尾面對水羅盤處,只聽得他神色嚴然,莊重念道:
『伏以神煙繚繞,謹啟誠心拜請,大明洪武三十一年三月今日今時四直功曹使者,有功傳此爐內心香,奉請歷代御製指南祖師,軒轅皇帝,周公聖人,前代神通陰陽仙師,青鴉白鶴仙師,楊救貧仙師,王子喬聖仙師,李淳風仙師,陳搏仙師,郭樸仙師,歷代過洋知山知沙,知淺知深,知嶼知礁,精通海道,尋山認澳,望斗牽星,古往今來,前傳後教流派祖師,祖本羅經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將軍,向子午卯酉寅申巳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將軍,定針童子,轉針童郎,水盞神者,換水神君,下針力士,走針神兵,羅經坐向守護尊神,建櫓班師父,部下仙師神兵將使,一爐靈神...』(注一)
注一:引用自兩種海道針經一書,中華書局出版。
李澗有聽但是沒懂,他不是沒搭過海船,心中犯疑,洋上風來便來了,浪大就大了,你這樣拜羅盤有啥用? 可連師父都一臉肅穆的聽著,便不敢多言,望向天邊一絲絲白雲,心想我應該不會那麼倒楣吧!舍楊該找的這伙長不知靠不靠譜,這到底是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測不可違?
另一方在荒島上已經等了數個月的姑魯妹等一干人早等不及的起了錨,隨著微微風起,沿岸慢慢駛向北方。馬和私底下問過從占城港到此島的海上針路,指不定哪天便用得上,一個有淡水井的海上小島不就是等於沙漠中的綠洲嗎? 掌舵的自然是琉球的船工,這一路北向,在廣州補給後,最好直放北平,免得半途又生意外。姑魯妹跟島津溝通後也說先到北平,奇特的是這公子居然很好說通,姑魯妹跟馬和提起時也不由得驕傲的顯出自己無上的魅力,馬和心中犯疑,但看姑魯妹得意狀,一時滿頭黑線,無言以對。
這天馬和本在船艙中跟姑魯妹有一搭沒一搭的亂聊,海上氣象不定,此刻風正刮起,浪漸漸大了起來,依針經海圖此克該是已過了福建烏坵島,本當即取單丑針過平潭,再轉壬子針繼續北返,這時卻感覺到舵轉船卻偏向東走了,馬和心知不對,抄上配劍,一躍而起衝出船艙,只見船尾處一武士抽刀架在伙長脖子上,這伙長正拱起身轉動舵牙帶動舵桿舵葉,在調整船的前進方向,島津則好整以暇地站在將軍柱旁,此時轉身斜眼看向奔了出來的馬和跟姑魯妹。
馬和首先大聲喝道:『島津兄,你這是要幹甚麼?』姑魯妹冷冷接道:『這不明擺著,見錢眼開,等不及要殺人奪寶嘞!』島津神色平和,鞠躬作禮說道:『有件事尚未來得及告知二位,京都足利將軍的新居北山殿去年已經動工上樑,這其中有個舍利殿是將軍日常起居的禪修之處。你們幫我想想,剛辭去幕府將軍一位的足利大人如何讓全日本的大大小小的守護大名知道他仍然是大權牢牢在握呢? 不就是將他的居所作成日本第一嗎?想像一座金光閃閃的舍利殿如何?我島津忝為室町幕府指派的薩摩守護大名,一直想方設法的要給足利大人送上一份對的厚禮,這次不枉我千里迢迢南來,剛好撞上你們艙中這幾萬兩黃金,剛剛好使得上,使得上呀!』言罷仰天哈哈大笑,神態愉悅,甚是得意。
此刻姑魯妹帶來的琉球船工跟護衛大概都已經被島津的武士制住,島津又說了:『公主,我也不苛求於你。今天你只要兩不相幫,回頭黃金有你一份,另外我允諾你的都照舊。要不然,少不得得拿你這些琉球手下來祭海。』姑魯妹呼吸一窒,無奈的望向馬和,兩手作勢一攤。馬和心知怪不得她,雖然不知島津許諾了她甚麼東西,略一點頭轉對島津道:『說到底還是要刀劍底下見真章了,一路以來我本以為可以跟島津兄撇開各自的立場,好好的交個朋友的。』島津神色一黯,舉步走了下來,他也認真嘆氣道:『馬兄見多識廣,在日本國內要找到這樣的益友相唱和,亦是等閒不可得也。』
這時船行到一處海面,天色轉陰,雲層漸漸低壓迫近,遠處轟隆隆的雷鳴聲悶悶地鼓響,海水赤色而混濁,海浪拍船,甲板東搖西晃,下盤功夫不佳的人已經需要手抓船舷或繩索來固定自己了。伙長此時本該下意識的立即指揮拉下帆檣,免得大風將船吹翻了,可此時船上氣氛緊繃,空氣如結了冰般窘迫,頸子上還擱了把鋒利的武士刀,這話卻如何說得出口?
島津不語。幾個月前他其實已經仔細盤問過跟馬和動過手的武士們,結論是馬和的身法跟劍法就真的是快,如果能在讓他快不起來的場地動手,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島津又觀察到馬和應該沒搭過幾回船,連泅水都是在荒島上習會,因此一直忍耐到雙方在波濤洶湧的海船上時才決定要破臉動手。
他雙足如釘一般直立船中,雙眼炯炯,一小跨步小跨步的慢慢向馬和走來。馬和抽刀,後座馬前微弓,擺了個神膺劍法的起手勢。答答答的雨滴聲雜在風中絲絲劃橫的飄盪下來,氣溫明顯下降。兩人同時將頭微側朝下,避免水滴落入眼中。島津一見馬和用的是姑魯妹得自其師的名刀『笹貫』,心下忿忿,這是平安時代名刀匠波平行安的傳世名作,過去幾百年都為島津家所有,幾年前送給了一代劍豪念阿弥慈音,感念他對島津家子弟的武術指導。而這時居然是一個明朝人拿來跟自己對陣,越想越怒。島津拔出自己家傳的配刀,凝神對峙,雙方只待對手稍有失神,即可猛然出擊。此時突然上空電芒倐閃,天外一道落雷重擊在主桅上,桅木轟的一聲炸裂響,跟著聒剌剌一聲雷響傳到,馬和身形倏地向前急刺,島津也同時跨步向前劈出,錚的一聲雙刃交擊,兩人同時一退又一進,金屬的交擊聲如爆炒豆子一般響起,雙方各自暫退調息,跟著正要再揮擊對手,被雷劈中的主桅終於撐不住風力斷裂在主桅鐵箍處,霎時間連帆倒下,桅津、抱桅等約束船帆的粗細繩索交錯順風,如八爪章魚般的揮向兩人,身手敏捷的兩人連跳各自退開。
此時整艘船突然一抖,一直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伙長終於等到此時,他鼓起勇氣不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對姑魯妹大喊道:『舵葉斷了,公主,風越來越大,再不下帆,大家都沒得活了!』姑魯妹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也大聲說:『船要是沉了,你們還搶甚麼黃金,一起到海底見龍王去吧!』馬和望向島津,雙方一沉吟後只好各自點頭道:『先救船!』
不過老天爺對這兩人是否合作看來不是太有興趣,正當伙長指揮眾人砍斷第二根主桅後,一個大浪撲到,船上站的人皆被沖倒,兩個島津武士沒抓住船舷,一瞬間便被捲入大海中,兩個起伏已不見蹤影,琉球的船工們很知覺得早就將自己捆在船上牢固處,島津正要叫其他武士也學船工,第二個大浪已經撲到,姑魯妹一個不穩也被沖倒,馬和早已抓好一條繩索結在身上,此時一滑步,抓住頭髮已經散亂的佳人,一把抱住她軟軟的嬌軀再說。又一個大浪撲到,島津大叫一聲,被浪帶來的木片擊中,馬和抓住身邊另一條繩索拋給島津讓他再支持住。這波大浪來襲持續了約盞茶功夫,眾人死命攀住手邊身邊抓得到的東西,為的只是一個求生的渺茫機會,急切間島原踢開一個來搶繩索的船工,馬和瞥眼瞧見,可那一瞬間也無暇去思考這符合仁義道德否,在海洋的威勢之下他只能顧好自己跟古魯妹,其他就完全照看不上了。人力有時而窮指的便是這種時刻,幸運的是他們只是暴風圈路徑的邊緣,風掃過後船被氣流推往北北西方吹去。失去兩帆及舵葉的船變成是一艘漂流船,眾人此刻筋疲力盡,橫躺在船上動彈不得,風雨雖變小但只能隨波逐流,第二天便看到遠處有一群島,島中峭石壁立,看起來是個無人島。伙長說船艙裡還有備用的舵葉跟桅木,看要不要風雨更小些時裝起來。話頭剛一落下,風浪又稍大了起來,此時琉球船工們開始哀號,不願再動,用琉球語說左右是個死了,再裝舵葉作甚? 姑魯妹大怒,端出中山王府的架子,諸船工只是不動,她心想我連明、日兩國的青年才俊都呼來喝去,還治不了你們這些泥腿子。當下對島津一使眼色,後者會意,對著一個賴在甲板上的船工抽刀一斬,瞬間身首斷離,血流間頭顱骨碌碌的滾到其他船工跟前,雙眼兀自圓睜驚嚇亂轉一通。只聽得姑魯妹冷冷說:『要不現在馬上死,或者到海底餵龍神死,選一個!』伙長連忙吆喝剩下的船工趕快動起來。
話分兩頭,李鴻淵搭乘的這艘貿易船比起姑魯妹的琉球船晚出海,伙長一看雲腳都長了毛了,忙下帆讓眾人往回划,一開始李澗心中犯疑,想說你這傢伙會不會膽子太小,過不多時,雲層大批湧現,海風轉成東風,這下暴風雨真的要來,連李鴻淵都下來幫忙划船,還好及時回到了占城港內,眾人連忙額手慶賀謝過伙長。李澗好奇的看向伙長長長的鼻子,硬生生忍下不問說你是否真聞到了颱風的味道。
李澗擔心起大師兄,問師父有其他方法否,李鴻淵苦笑道我又沒千里眼,看不了那麼遠,原本要往那霸港也只是一種猜測,李澗原本心底裡一直下意識地認為師父幾乎就是無所不能的,在大海陰影之下,師父看起來也沒那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