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親密》鴨子和蜥蜴能不能互相喜歡?如果都是生理男,那恐怕不行。

2023/02/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男性情誼,大概極少如此受影壇熱議吧?放眼今年奧斯卡入圍名單,出現兩部描述男人與男人決裂的佳片。從金球獎最佳音樂及喜劇類影片《伊尼舍林的女妖》,到比利時最佳國際影片代表《親密》,不約而同,凝視著男性在死黨疏遠時,那無人知曉、難以敘明的困境。
然而,這卻是兩者唯一的共同點了。以織品做比喻的話,它們一個是帶刺的椰棕地毯,一個如輕柔細緻的羊毛地毯,同類卻殊異。當對白露骨、畫面濺血的《伊》片以男人斷交暗喻國族內戰,《芭蕾少女夢》比利時導演盧卡斯東特(Lukas Dhont)的新片《親密》,卻聚焦少年為適應大環境而傷及友誼的抉擇,對話節制、畫面唯美,諷刺地營造出一片沈靜而溫煦的氛圍。而那,更近似於開到荼靡的春末時分——當我們還妄想著春之永駐,卻總擋不住夏神,以摧花辣手催落片片凋瓣,爛在底下的春泥裡。而那爛泥居然還有個別名,名喚——男性氣概。

(以下嚴重爆雷,請小心慎入)
記得小時候,你多努力融入同儕嗎?又是否因此而選擇,與某些人適度切割?合群,本是每個人成長的必修課,但對里歐(伊登丹布林飾)來說,這堂課簡直要命地難。有多難?先別急,照例讓我們看張畫吧。
大衛所繪《列奧尼達在溫泉關》(Leonidas at Thermopylae)。圖片來源:wikipedia
《列奧尼達在溫泉關》,來自19世紀初名畫家大衛(Jacques-Louis David)之手,描繪斯巴達王列奧尼達,率300壯士於溫泉關英勇抵禦波斯大軍的場景。大衛筆下的斯巴達王,超、級、Man!他短髮、他蓄鬍、他眼神堅定,雙手分別緊握著長劍與長矛,更讓人臉紅心跳的是,他衣不蔽體,好身材展露無遺——即使比不上現今IG上養眼的健美猛男,至少在外觀上,符合一般人對男性的想像。
如果你生在斯巴達,卻不像斯巴達,那你很可能和里歐做出一樣的反應。
原本關係親密的里歐(左)和雷米(右),以及雷米的母親。圖片來源:傳影互動ifilm

實況轉播,花樣少年的易容之路

從小,他與雷米(古斯塔法夫德韋勒飾)情同兄弟、形影不離,本以為國中分到同班,堪比幸運之神的眷顧。孰料自己陰柔的氣質、雙方親暱的互動,卻招來眾人異樣的眼光,甚至明目張膽地以言行霸凌。種種壓力如山雨驟至,讓里歐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只是這決定,意外引燃一枚有去無回的核彈,讓同學與家人無一倖免。
劇本的張力,就來自於非典型與典型男子的衝突。仔細對照兩個主角與班上男孩的喜好,差異山大。班上主流的男生們,熱愛游泳和球類運動,唯一從事的靜態活動大概只有電玩,很可能還是因為遊戲裡充斥著競技與廝殺的快感。倒是雷米和里歐,一個喜歡吹奏雙簧管,一個則是親手為對方畫下肖像畫(雖然以塗鴉搞笑為主),就連兩人玩的打仗遊戲,也未曾大動干戈,只是假想著敵人迫近,便立馬並肩奔逃,逃向里歐家人工作的花田,逃向那綺麗魔幻的兩人世界...,而在那兒,擁抱、靠睡,都不過是兄弟情的尋常表現。
異數,尤其與主流相悖的異數,總會招致好奇與不解。
走進校園的花美男里歐,自然成為孩子們聊賴生活的消遣。稍好的情況,是被當做談資,在尚不知拿捏分寸的童言童語中,接受女孩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試探。更不舒服的情境來自同性,「娘砲」、「娘娘腔」、「搞gay」的揶揄不過小菜一碟,動手動腳的捉弄,才是重口味的主菜,讓味蕾震顫,渾身酥麻,麻到失去理智也麻到友誼都可以不顧。
我這麼問只是好奇, 因為以朋友而言你們太親密了。可我沒有不好的意思喔。
衝突對峙的兩位童星。圖片來源:傳影互動ifilm

好奇心殺死的,不只有貓

好奇心無傷大雅,卻足以餵養冷漠的種子,讓它萌芽、蔓生、挺拔成一堵森嚴的樹籬。
為了融入群體,里歐開始對雷米築牆。下課時,他刻意加入男孩踢球的行列、主動報名參加冰上曲棍球隊,好替自己貼上一個「正常男孩」的標籤,隱沒在樣板但安全的男人堆裡頭,把情感,盡數冰封在酷寒的球場裡。這些計畫,自然沒有雷米存在的餘地,否則再多努力都可能化為泡影。更要緊的是,千萬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摟摟抱抱身體距離等於零——避免同框,才是「理想里歐養成之路」的最高指導原則。
但一夕落成的冰牆,對敏感纖細的雷米來說,情何以堪?
不告而別,猶如子彈在身上開花,終生難癒。里歐發現雷米又欺身共枕的破曉時分,兩人架拐子扭打,火花比紅牆更紅,逼真的程度,讓人不免憶起幼時與同齡者的衝突時刻,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雷米質問里歐放鴿子的場面,又是一道心靈重擊,對他的難過與激動,感同身受。
好奇心沒有殺死貓,卻殺了人。影片後半聚焦在雷米身後,里歐承受的罪疚感。
正如大多數倖存者一樣,他一開始逞強裝沒事,卻時常暴怒地氣母親、氣同學,在派對上突然失神、落寞,又在夜裡因壓力尿床,對擁抱和體溫的需要,悉數轉向有血緣的親兄弟身上。直到在冰球場上意外骨折,積壓已久的悲傷,終於得以假受傷之名而徹底宣洩。這樣的安排,巧妙呼應當初兩人打架後,雷米在餐桌上落淚卻託言胃痛的反應。
學打曲棍球把自己武裝起來的里歐。圖片來源:傳影互動ifilm

比傷痛更傷痛的事,是無人扛責

最駭人之處,在於加害者難以指認。
在中學生心智未臻成熟的前提下,指責里歐自私、怪罪同學不友善,顯然過於嚴苛,所以雷米媽媽即使得知真相後,第一時間棄里歐而去,卻很快選擇了原諒(當然或多或少也念在舊情上)。如果將責難的指頭指向師長,那又如何?怪他們沒有事前教育孩子包容異己、怪他們沒適時介入,乍看之下很合理,但說實在話,孩子們的吵吵鬧鬧能多當真?何況當整個社會,長期浸潤在「直男觀點」的深水中,又有多少人願意逆風擔起可能的反對聲浪,自找麻煩去教育孩子「性別多元」的重要?
沒了加害者,受害者只會更多。他們咎責無門,還得面對看不見終點的療傷之旅,於是數不清的「非主流」男孩前仆後繼,像里歐那樣選擇活在為男性圈設的框架中,甚至一輩子也走不出來。那種對「不同男子」的深層恐懼,也曾讓古典大師,不願正視《列奧尼達在溫泉關》背後隱藏的史實——斯巴達教育中的同性之愛。
歷史上,斯巴達素以年長男子培育年輕少年,甚至允許兩者發展肉體關係,藉此強化情感牽繫與整體戰力。但著名的古希臘思想家亞里斯多德和色諾芬(Xenophon),卻基於「男女交媾才自然」的想法,否決了同性戀,甚至斯巴達軍事教育中同性關係的存在。這張畫畫的是男人,吻合想像,也打破想像。
合理懷疑,本片也是同志作家王爾德口中,那「不敢說出名字的愛」?若單純將它簡化為一位「同志導演」所拍的「準同志成長電影」,認定里歐和雷米是同志的話,多少壓縮了它的格局和意圖。筆者認為,導演不過是將自身經歷過的掙扎與歷練,轉化、擴張為對廣大異男們的關懷。同志們和異男們,其實誕生於同一個處處設限的社會巨櫥,可是當同志可以高揭「人權」和「解放自我」的大旗勇敢出櫃,又有多少異男可以擺脫「不准掉淚要勇敢」、「不准休息要養家」的緊箍咒,以及有房有車有事業的刻板印象?
有花開,就有花落。里歐為了偽裝付出代價,就像幫忙花卉收成時渾身沾滿泥土一樣,也許,在心中綻放真實之花,就是雷米用生命送他的珍貴禮物。但願更多男人在觀賞這部作品之後,能漸漸活成里歐口中的鴨子,勇敢成為特別的自己,也勇敢地喜歡上與自己不一樣的:蜥蜴。
我們只是朋友,好到像兄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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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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