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曾大吵一架,卻時常為一件事情爭論不休,像是當初在寫要一起達成的目標時,就為了哪裡才是全球最浪漫的城市而爭論了一整天,後來誰也不曾再提起這件事,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結果,爭論總是沒有結果,對於相關事件的不開心只會在心中,連同曾經的甜蜜被酵母吞噬,慢慢發酵。
而從他口中說出分手時是一個悠閒假日的中午,不是容易讓人脆弱的夜晚,也不是憂鬱的雨天,輕風吹的樹葉沙沙擺動,樹影映在他們一同漆上的藍色油漆,他們窩在一起挑選的沙發上,看著電影裡的人接吻。
結果被困在回憶中走不出來的也是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很好,沒有顧慮別人而產生的壓力,對於人生也有更多的選擇權,但在某些時刻,他總想回到那個中午,尋找當時提出分開的自己,再次回憶當初的痛苦,說服現在的自己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在知道對方有了下一個伴侶過後,他開始著手搬家,一本記事本從床舖的夾層中滑出,他一眼就認出那是當時他們在一起半年時,一條一條寫下想要一起達成的目標,上面有些用紅筆打了勾,有些用黑筆劃掉,還完好無缺的只剩一起到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旅行。
於是將所有抹除回憶的物品搬到新家後,他買了一張前往羅馬的單程機票,在交出辭職信那天完成所有簽證手續,隔天坐上飛機。
迎接他的是嚴重的暈機。
坐了長途飛機的身體好像快分崩離析,更別提一再壓抑的胃液攪和著稱不上好吃的飛機餐,重新站在陸地上對他來說就像是浩劫重生,他深深吸一口氣,將所有陌生納入肺葉。
繁複的出境手續完成後,出機場已是下午近五點,白色的計程車在夕陽映照下彷彿又回到臺灣,但又被司機的義大利文拉回現實。
時差比年輕時更加磨人,經過好幾次十分鐘的睡前冥想失敗後,他決定起身到附近走走。
深夜的街道風有些冷,他拉緊大衣。街上除了路邊幾個無家可歸的人在樓梯上深眠,只剩一兩群剛喝完酒的男女在嬉鬧,他感覺到他們在看他,在對他指指點點,他低頭快步離去。
後來在一個小巷中彷彿聽到鋼琴聲,循著莫札特的呼喚,他看到一間窗戶透出暖黃光的商店,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木門以不大不小的聲音吱呀作響,像是剛甦醒的鐘樓怪人。店裡以褐色為基調點綴少許綠色,除了吧檯座位就只剩一個小舞台架著平台式鋼琴,演奏者雖背對木門,卻在最後一個音彈完時轉身對他輕笑。
世界彷彿一瞬間靜了下來。
他坐在吧檯座位,看著那位演奏者,先稱為喬好了,從木櫃中取出一片黑膠唱片放在唱盤,小號的樂聲在店中迴盪,喬用剛剛彈奏琴鍵的纖細手指拿著小刀,將一片柳橙果皮瞬間加工成一朵花,輕置在杯緣,並像是跳舞般配合著音樂,在酒與酒中游移,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看人調酒,畢竟之前總是看著身邊的人,他喜歡看著對方喝到微醉時臉紅的樣子,喜歡回家後帶酒味的氣息在耳後、在胸前、在所有他喜歡被碰觸的地方。
回神後一杯黃色與淡藍色交纏的調酒已放在面前,喬用相同的笑容看著他,用義大利文唸了一串或許是調酒的名稱,聞起來有一股蜂蜜香,喝下時甜伴隨萊姆的微酸,之後是鳳梨帶有一些酒精味,他感覺到喉嚨的灼熱,但頭腦卻更加清醒,這就是他對酒又愛又恨的原因,在酒精之下,對於各種回憶他無從躲藏。
隔天醒來,他一時無法辨認所在何處,直到拉開窗簾,截然不同的風景映入眼簾,他才想起昨晚的一切,噢,或許只有一半。
突然電鈴響起,透過貓眼往外看,他一時憶不起站在門外的是誰,直到想起那間暖黃光的商店,他將房門打開。
喬將一杯卡布奇諾、一杯拿鐵、兩塊可頌放在小桌上,不顧他的慌張以及努力回憶的樣貌,將卡布奇諾推向他,並優雅的將裝有可頌的紙袋輕輕撕開。
「要命,我昨天到底做了什麼,他甚至知道我喜歡喝什麼,還是只是巧合,是巧合吧。」他習慣性的用中文碎念,一抬頭就撞上喬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只能假裝沒事,將卡布奇諾送進口中,然後燙到。
喬邊將帶有淡淡洋甘菊香氣的衛生紙遞給他,邊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說了一段話,他只聽懂「慢慢喝。」「這家的可頌很好吃,趁熱吃。」「放心,我們昨天晚上並沒有做什麼逾矩的事情。」他聽到最後一段,終於放下心,不過哪些事情歸類於逾矩的事情呢。
可頌確實很好吃,外層酥脆,內層溫熱柔軟,在嗅覺與味覺都能清楚感覺到奶油鮮明香氣,是之前沒有感受過的口感,他想起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麵包了,因為過去的伴侶為了健身不碰精緻澱粉,久而久之他倒也習慣沒有麵包的生活,就算他曾經有過成為麵包師傅的夢想。
吃完早餐後喬倒沒有表明要離開,他也不好意思下逐客令,畢竟他不確定昨晚到底有沒有做出失禮的事情,直到喬將紙袋與紙杯放入垃圾桶,對著他舉起手機,螢幕內是叫車平台,顯示著一台Fiat將在三分鐘後到達。
於是他踏上這輩子都沒想過的旅程,畢竟沒有人會料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陌生人同遊陌生城市吧。
下了車,羅馬競技場佇立在眼前,看著過去出現在歷史課本上的建築安靜坐落,是他第一次被建築物感動,對於羅馬競技場來說,自己的人生大概只是一瞬間,自己在這一瞬間中經歷的痛苦與悲傷卻無法輕易釋懷,甚至過了好幾個月後還是選擇逃避,難怪不能成大事。
而他想起他其實不太喜歡歷史,也不懂其他人懷舊、保留舊事物的想法(但在感情上倒是很念舊)。應該是說世界上那麼多舊與新,他們是怎麼判斷哪些值得留下,哪些選擇被抹滅。但他今天突然有著這些建築被保留下來真好的想法。
這天就在許多歷史性建築物中流逝,結束在一間餐酒館,喬也沒過問,就連著他的份一起與服務人員點完餐,大概吧,因為他也聽不懂,只感覺喬唸了很多單字,沒多久餐點就擺在面前,他不知道為什麼喬都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如果純粹是巧合好像也頻率太高。
從餐廳離開後,兩人帶著紅葡萄酒的微醺漫步在街頭,他一時衝動問了喬,「今天也要留下來嗎?」
到飯店門口,喬對他說了一段話便轉身離去,然而那段話卻被風吹走。
「大概是被拒絕了吧。」他想,並將自己丟上沙發,漫無目的的按著電視遙控器的轉台鍵。
一小時後,電鈴再次響起,是帶上一些換洗衣物的喬。
不,並沒有你想像的劇情,他們只是毫無邊際的聊著天,英文、義大利文及中文參雜在暖氣中,卻從不提及私人事務或對於彼此的看法,後來他在床上安穩入睡,喬則蜷曲在沙發。
隔天早上又是相同的場景與互動,包含在貓眼中有點變形的喬,以及還是很好吃的可頌,最後一起在一個個觀光景點間閒晃、幫彼此拍照。
他不知道喬明明是本地人,甚至與他也不太熟識,為何要陪著他在羅馬街頭穿梭,但他沒有問出口。他一向不喜歡過問別人私事,所以總是單方面在別人詢問之下傾倒自己,有時候也會覺得不太公平,但他就是無法開口,只能將話題終結在自己。
這天喬在早餐後提出要他收拾行李的要求,而經歷那麼多天被未知帶領的旅程過後,他倒也沒有猶豫,反正最多就被載到機場送回去罷了,他邊收邊想。
最後兩人坐上通往佛羅倫斯的列車,他甚至不知道喬是在什麼時後訂好票的。
到佛羅倫斯後,他們的相處也與在羅馬時沒有特別差異,漂泊的日子讓他放鬆,反而也不再緊張於如何與喬相處或互動,就算只是窩在飯店裡看著球賽,彼此沒有對話也不覺得焦慮,是他一直追求的安心感覺。
決定離開義大利那天也是晴天,是一樣悠閒的假日中午,他突然想念臺灣的氣候與食物,並提出離開的念頭,喬說好,並陪伴他收拾行李,坐車到機場。
那天是他們第一次擁抱,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們好像抱了很久很久,放開彼此時突然的冷風讓他不自覺浮出雞皮疙瘩。分開時喬沒有回頭,但他有,或許他內心的某處其實希望喬有任何一絲挽留他的舉動,但喬沒有。
回到臺灣後,他選擇回到有父母的家,他們詢問他去了哪裡、為何沒有回覆訊息,而他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讓父母放心,最後回到房間倒頭就睡。
可能是熟悉的床鋪與空氣,他感覺自己睡得很沉,沒有一個接一個的夢境,或許連翻身都忘了,清醒時他全身痠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拉開窗簾才發現已是臺灣的半夜。
他走出房間,在餐桌上看到自己時常要求母親熬煮的香菇雞湯,便將它再次加熱至沸騰,他看著氣泡一顆顆從底部浮出,最後爆開,掀起一股濃郁香氣,他感受到胃裡的空蕩與渴望。
喝著回憶中的味道,他突然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喬的基本資料,關於他住哪裡、喜歡吃什麼、平常的興趣是什麼,他甚至不知道喬的真名,直到他透過Google Maps的街景找到那間透出暖黃光的商店,以及相片中正在搖晃雪克杯的喬。
他靜靜將相片存進相簿,洗完鍋碗後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