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竹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昨天下午,他發了條朋友圈,照片上是他跟他的白月光,笑得燦爛,沒屏蔽我,大大方方地配文,「時隔十年」。
《兩小不無猜》(已完結)
十二點半的時候,顧安敲開了家裏的門。
我已經把那段說辭在心裏背了十二遍,可奈何他醉了,回來就往我身上倒。
混着酒氣的熾熱呼吸打在我頸側,沒道理的,那裏還是麻了下。
我把他拽到沙發上。
「顧安。」我喊他的名字。
「嗯?」他含含糊糊地應着,忽地湊近我,那雙勾人的桃花眼蒙上層醉氣,細碎又漂亮。
「老……老婆?」
「我們離婚吧。」我吸了口氣,言簡意賅。
「……」
他凝了我半晌,頭歪着,襯衫在進門時就被他胡亂扯開兩粒釦子,我視線忍不住往上看,又捱上他垂着看我的眼。
「離……離什麼……嗯?離魂?」
「我沒啊,我……我魂在這呢……」
「老婆在講什麼……?我三魂六魄都在呢……」
「……」
「顧安……」我咬了咬牙。
他倒好,直接閉了眼,當着我面呼吸放緩。
不一會,睡得有模有樣。
……
「要睡到牀上睡去,顧安……」
我只好拽着他,把他往牀下拉,他這次乖乖地任我牽着,身體半壓在我身上,像灘爛泥,偏要往我身上黏。
把他甩在牀上,我吸了口氣,爬過去關牀頭燈。
室內一下子暗下來。
我睡在牀的一邊,顧安在另一邊,呼吸均勻得不得了,跟準備入土爲安一樣。
好好的要說離婚,被他攪得根本沒辦法。
我慢慢盤算着明天等顧安醒着怎麼跟他開這口,一點點也闔上了眼。
可突然,被一個人緊緊抱住。
顧安的身上還混着酒氣,可一點都不難聞,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無可救藥,顧安再怎麼樣,我總沒法嫌他不好。
「別和我離婚,染染……」
他的呼吸胡亂打在我的頸窩,聲音偏又放輕,像是夢囈一樣。
你看,他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就把一個人的心揉碎,不管不顧。
第二天,我做了早餐,顧安揉着頭從臥室出來,換了乾淨的短袖,套着個大褲衩。我覺得我有病,看了這麼多年了還覺得他帥。
「早啊,老婆。」
他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拿着我面前的牛奶就喝,挨在我喝過的位置。
「顧安。」
「嗯?」他尾音就帶着漫不經心,手還在劃拉着手機。
「我們離婚吧。」
他劃拉手機的手終於停下了。
「你出軌了?」
「……我沒有。」
「你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
「你得了癌症,不想連累我所以現在準備忍痛放手?」
「……顧安,你是不是有病?」我終於忍不住了。
「那幹嗎離婚?」他正視我,眸子淺淺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不合適,而且也不是——」
「互相喜歡。」
「……」他扯了扯嘴角,呵了聲,結果自己先笑出來。
「小孩子才談喜歡。」
「隨你怎麼講。」我也乾脆學他,揣着口袋往後仰,這樣顯得氣勢好像要高一點。
「你要跟我離婚,你媽知道嗎?」
我媽確實不知道,我和顧安算是門當戶對,家裏都有點小錢,我媽從小就看他好。
我要是跟我媽說我要離婚,她非得把我腦殼掰開問我在想啥。
「這件事再議吧,好不好?」
趁我想事的空擋,顧安快刀斬亂麻。
「我上班要遲到了,去換衣服。」
他走時,還不忘掰過我臉在我嘴角留下一個吻。
顧安走了,我癱在椅子上,又點開了那條朋友圈。
手指上停着的那條朋友圈是他昨天下午發的。
是他們公司門口,照片上有兩個人,其實離的也不近,可是他倆笑起來卻那麼配。
他沒屏蔽我,大大方方地配文,「時隔十年」。
白素伊回來了。
依舊很美,很強勢,彷彿隔着屏幕我那一點點建起來的可憐信心都能被她擊碎。
高中啊,是我最不想回憶的那段時間。
我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麼瘦,其實也不算胖,但很壯,因爲我媽老是喜歡給我餵飽飽,我包裏最不缺的就是零食。
我從小時候就是個不太愛講話的人,其實我現在也不太擅長交集,不愛去酒吧蹦迪這點還被顧安提起來嘲笑。
我和顧安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從小就浪,喜歡到處玩,好兄弟一大堆,從初中就開始頻繁換女友。
而我呢,初中還好,平平靜靜地一個人擺弄着日子,高中我遇到了白素伊。
我被她和她的團體孤立了。
其實我一個人孤獨慣了,可我受不了她們拉着別人嚼我舌根,罵我壯實,罵我長得醜,到處宣揚我喜歡顧安。
是,我是喜歡顧安。
誰不喜歡一個笑起來陽光說話好聽性格又好你還能天天看到他的男生呢。
可是喜歡顧安,那是卑微的我,懦弱的我,一直以來小心翼翼藏起來的祕密啊。
託白素伊和她小團體的福,我喜歡顧安,這卻成了我那個高中幾乎人人知道的笑話。
我記得那時候顧安剛聽到這事時,依舊是漫不經心笑得盪漾。
「我靠,你喜歡我?怕了怕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毫不在意地把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粉碎掉。
噢,還有,顧安和白素伊在一起了。
白素伊是他那些個女朋友裏談的時間最長的,我知道,他是真的動了心。
要我我也該動心。
白素伊好看,又是學生會會長,她和顧安該是一類人,張揚,連欺負人都這麼明明白白。
白素伊帶着她的跟班們給我起外號,帶頭孤立我,跟老師說我上課帶小抄,把我的書從窗口一股腦地丟下去。
就因爲我不合她眼緣,她很直白地說她討厭我。
我被她們欺負狠了,躲在教室裏哭,還被來找白素伊的顧安給撞見。
「哇,別哭了,誰欺負你的啊,哥帶你報仇?」
他半蹲在我旁邊,語氣半真不假,我那時候肯定哭得醜死了,那時候的小女孩都挺在意自己在喜歡人面前的形象。
我很討厭,不能在顧安面前展現着好的自己。
那時候的年紀,情竇初開,喜歡的人好像就是一切,顧安於我來說是砒霜也是蜜糖。
他明知道,他明知道誰在欺負我的。
他還是站在旁邊,說風涼話。
因爲顧安和白素伊是一類人,一樣張揚,一樣壞,站一起永遠那麼配。
可是後來他們倆分手了。
我想,在知道他們分手消息的那一刻,我至少是有點雀躍的。
可我看到了顧安那幾天黑得跟什麼似的臉。
他很在意,很在意白素伊,他以前分手都不會有這種表情,可他那幾天很兇,一天到晚板着臉,眸色沉沉的。
哪怕是我和顧安結婚了這麼多年,都再沒見過他那種表情。
有天是我一個人被留下來做值日。
全部做完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過了地平線,我從教室出來,看到顧安一個人趴在樓道的欄杆上抽菸。
他個子高,懶懶地倚那,半邊臉藏在煙霧中,眼睛不知道在看哪。
一看就知道抽了有好幾根。
「少抽點。」我走到他旁邊。
他垂下眸來看我,嗓子裏擠出來應了聲。
「你分手了?」
他挑挑眉,把煙摁滅,看着我半晌,開了口。
「是啊。」
聲音有點啞。
「挺難受的?」
「還行吧。」
「……」
後來我們就沒說話了。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顧安停了下來。
他歪着頭看我,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玩點好玩的?」
「……」
「行啊。」至少如果這樣你能開心的話……
遊戲就是石頭剪刀布,輸的人把贏的人揹回家。
很無語對吧,可當我真要背上顧安的時候,就不只無語了。
石頭剪子布三局兩勝,顧安大獲全勝。
說真的,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孩,背起來是真喫力。
關鍵我背上這人還不安分,手指撩過我耳尖,這會聲音真夾着笑。
「林染,你真牛。」
他完全沒有下來放過我的意思,而那時的我說不出什麼原因真把他一路背下來了。
我艱難地踏着步子,他在我背上輕輕地哼着歌。
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累得一直喘氣。
他從我身上跳下來,垂眸看我,也不說話,和我那點狼狽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過了會,他終於開口,挺平常地喊我名字。
「林染。」
「嗯……嗯?」
「如果你能瘦到九十斤,我就讓你做我女朋友。」
顧安的這句話,到底對那時候的我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呢。
至少是很深很深的,刻在了我心裏吧。
我開始減肥,先是買了減肥藥,一連喫了好幾個星期,可是效果太微弱;我又在網上找了各種各樣的減肥法子,每種都實行一遍。
其實我是個很沒長性的人,這次居然堅持了幾個月的蛙跳上樓。
當我一圈圈在樓下跑步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讓我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它起源於一個有可能是顧安隨口跟我說說的玩笑話。
我迎着落日,上氣不接下氣地跑着。
剛開始節食的時候很痛苦,我媽燒的菜又香又好喫,有的時候我能在被子裏因爲餓哭出來。
那時候什麼都不懂,跟着網上的一些法子瞎操作,我太急了,有時每天只喝水,或者只喫雞蛋,再堅持這麼大量的運動,我終於把自己作到了醫院。
我到現在一直都有胃病,就是那時候折騰的。
但這麼折騰,結果就是我從一個160斤的大胖子,終於減成了一個90斤的瘦子。
而有一點我不想承認的是,就算是瘦了,我也沒白素伊好看。
甚至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變化。
連顧安都沒有。
「喊我出來幹什麼,嗯?」他插着口袋沒個正經地看我,自他分手也有三個多月了,看起來倒是回覆了正常。
可是這三個月,他都沒有再交女朋友。
「你看我有什麼變化嗎?」
「……好像……苗條了?」他歪頭打量我。
「……你還記得你……」後面的話我說不下去了。
他分明是不記得。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差一點就得哭出來。
「哦,我想起來了。」
可這時候,他的手突然攏在了我的頭頂,揉了兩把。
「我說過讓你當我女朋友的?」
他看我,我從來沒法否認他的眼睛裏就是裝着銀河,笑起來的時候可以漾開那一池細碎的星。
「多多指教啊,女朋友。」
就這樣,我跟顧安在一起了。
顧安帶着我去見他兄弟,去喝酒,去酒吧蹦迪,那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世界。
頻繁閃耀的燈光照在周邊人身上,躁動的鼓點敲擊着我的耳膜,顧安低頭,在我耳邊說話。
「喜歡嗎?」
不喜歡。那是顧安的世界,吵鬧,張揚,躁動和不安。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出了滿室喧鬧。
我看着他低頭點菸,眼眸垂着,映着城市的街燈瑰麗。
勾勒出他好看的輪廓。
「怎麼不進去了?」我問他。
他叼着根菸挑了眼看我,星火一亮一暗。
「你蹦得慣嗎,嗯?」
「蹦得慣,我不僅蹦得慣,我還……」
那一天城市依舊喧譁,街邊的燈霓虹而閃亮,我一把奪過顧安的煙,吸了一口,茫白的煙霧噴灑在臉上。
他半邊臉忽而隱約,眸子裏是萬家瑰麗的燈火。
「我想和顧安離婚。」下午下了班,估計着顧安今晚也不會回家喫飯,我乾脆約了朋友。
蘇琦是我大學同學,學法律的,我想讓她幫我起草離婚協議書。
「離婚?這麼突然?我記得你老公人挺好的啊。」
「……」
「他好個屁。」
「……」
「所以……吵架了?」
可是我想了下,這麼多年來,我真的沒跟顧安吵過架。
喫飯,工作,睡覺,扮演別人眼中的模範夫婦,我卻和顧安說不上多親密。
但有個平衡點,讓我們相安無事了這麼多年。
直到白素伊的出現。
「其實,我們倆的問題一直都在那。」我彈了彈杯壁,它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我把它隱瞞起來了。」
「走,陪我去喝酒。」那時候腦子一熱,我一把拽起了蘇琦的手。
在這之前,我去酒吧的次數少之又少,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也會做酒吧買醉這種事。
因爲借酒能消愁。
「誒誒誒,染染你少喝點。」
「別吧,別吧,喝這麼多明天會不舒服的。」
「你怎麼不聽話呢,你再喝我就打電話找你老公了啊。」
「找!你去找啊!他特喵的肯定也在喝!他能過來我就跟你姓好吧……」我已經不知道幾杯下肚,人影都看着變成了好幾個,燈光炫着人頭疼,可酒精確實也麻痹着人的神經。
「我跟你姓,我特喵就叫,就叫……對,就叫蘇染,嗯,蘇染,我就叫蘇染好吧……」
「嗯,蘇染也挺好聽的。」
對面的聲兒突然換了個人,我抬頭看去,實在看不清,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皺眉。
「你小子誰啊?」
「你老公。」
他靠近我,把我凌亂的髮絲理到耳邊,眸子黑沉沉的,看不清什麼情緒。
「你那個『他媽的肯定也在喝』的老公。」
「……」
他坐在我身邊,把我手上的酒拿走,晃了晃,撐着下巴看我。
「說說,爲什麼要跟我離婚?」
「因爲你混蛋。」
他挑了挑眉。
「這酒精是真誤事兒。」
我看着他的臉,眉目依舊溫和,襯着酒吧星光點點,那是我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我伸手,按住了他的眉毛。
他沒動,依舊看着我,我的手順着眉毛往下滑,眼睛,鼻樑,嘴巴,我完整地勾勒出他的樣子。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個白月光回來了。」
「白月光?」
「對,你們還拍照了,不僅拍了你還發朋友圈,你們還一起笑。」
「你說白素伊?」他反應過來。
「她怎麼就成我白月光了?」
「你一直喜歡他!」
「……」
我突然聽到,他笑了。
就是那種怎麼也憋不住的笑聲。
他的手劃過我的臉頰,捏了捏我的臉。
「染染,你真好玩兒。」
然後突然把我拉進懷裏,摁着我的頭,聲音低啞地在我耳邊劃過,「特別是喝醉的時候。」
他的胸膛溫熱,我本就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更加當機了,過了好一會,纔想起來不能一直被眼前這狗男人抱着。
「顧安,你放開我,我要和你離婚!」
「別介啊,我不和白素伊有任何接觸了,行不行?」
「……」
「不行!」
「我就要離……」
「因爲這其實也不是白素伊的問題啊……」
我低着頭,後面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看我半天沒反應,湊近我,卻一下子看到我掉下來的眼淚。
「你哭了……染染?」
他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頭,指腹胡亂地揩去我頰邊的眼淚,結果我眼淚越哭越多,他徹底慌了神。
「別哭了,別哭了,我錯了……」
「我錯了,你別哭了,好不好,染染?」
我好像從沒見過顧安這個樣子。
蹲在我面前,有點慌亂,光影交錯着,明明暗暗地總讓我不真實。
「染染,別喝了,我們回家。」
他轉身,讓我趴在他的背上,我摟住他的脖子,忽地就笑了。
「顧安,你還記得嗎,我也這麼背過你。」
「……」我感到他一頓。
「那時候怎麼這麼傻,真背了我一路。」
「是啊,我不就傻唄。」
前面路燈晃着光影細碎,我望着天邊那彎月亮,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顧安,回去了我們就離婚吧。」
「不好。」
「你丫沒得選。」
「怎麼還說上髒話了?」他微微側過頭,街燈攏住他的側臉,我就覺得顧安這張臉,我怎麼也恨不起來。
「聽到沒,離婚!」我對着他耳朵吵。
「不離。」
「憑什麼你要不離就不離,你要欺負我就欺負我,你說不理我就不理我……」我揪着他後領,聲音越說越小。
小到最後,我拽着他的領子就這麼昏昏地睡着了。
那是高三畢業的暑假。
顧安的成績其實很好,大概到了考到那兩所全國一等學府的門檻邊,我竭盡全力地追逐他,高三後期也還是被他甩了三十多名。
錄取結果公佈的那一天,我和他考進了同一所大學。
B大是我的第一志願,是他的第二志願。
而他填的第一志願A大,卻因爲差兩分而落榜。
知道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學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
可我帶着這份高興去找他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應了聲。
「我們以後一個學校了。」
他低頭翻手機,從嗓子裏擠出個聲兒。
「嗯。」
「顧安?」
「……」
「是不是因爲沒考上A大……」
「沒有。」
「其實B大也挺好呀,而且我也……」
「你有事兒嗎?沒事能別在我面前晃嗎,我正煩着。」他抬頭看我,蹙着眉。
「……」
——而且我也在B大呀。
這句話,我再也沒有說出去。
那個暑假,顧安和他兄弟泡在網吧裏泡了兩個月。
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爲白素伊,白素伊考上了A大。
你看,我在他心中其實就這點分量,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該慶幸,他沒和白素伊考上同一所學校。
在我和白素伊之中,他一定會選擇白素伊的。
——那時的我,清楚地明白了這件事情。
第二天醒來,頭疼得快要炸開了。
更恐怖的是,我看到坐在我牀前的那個人影。
——顧安。
「挺有本事的啊,一晚上你喝了多少瓶酒你知道嗎?」
「嗯?林染?」
他尾音拖着,拉出個好聽但折磨人的調。
「……」
我抱着被子,真不知道,但我頭也是真的疼,模模糊糊對上他的眼,那裏黑沉沉的,我突然領悟到,他是來真的。
「……」
「不說話了?」
「顧安,你管不着我。」
「管不着你?」他都快被我氣笑了,「我是你老公我管不着?」
「也快不是了。」我使勁看他,好像這樣氣勢可以更高點。
「行,我們先別談這個,染染,你第一次去酒吧你知道自己酒量嗎,在這不管不顧地喝?」
「……」
這確實是我的錯了。
如果不是顧安和蘇琦,我很難想象我喝得爛醉的下場。
「下次不喝了,行了吧?」
「染染……」
他突然湊近我,難得放慢了聲調,有點壓抑,又揉着抹暈不開的溫柔。
「我想,我忍受不了,沒有你的日子。」
「……」
我就知道,離婚是沒這麼容易離的。
林染,你就是心軟唄,明明下了的決定,卻被他攪得一塌糊塗。
我扒在辦公桌上,挺不甘地揉着腦袋。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陌生的號碼,以前沒見過。
我有點敷衍地應了聲,甚至還分了心猜測這通電話是想讓我買房還是想讓我報班,結果對面響起的女聲卻讓我差點鬆了手機。
是啊,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林染,你還是連聽到她的聲音都會怕。
這通電話,是白素伊打來的。
「喂,林染,好久不見啊。」
電話那邊的女聲持一貫高傲的聲線,我還是忍不住捏緊了手機。
「……有事?」
「我們這些高中的老同學準備週六在萬庭酒店聚一聚,你參加嗎?」
「不參加。」
「哦?是嗎?顧安上次答應我了他會來哦。」
「……」
「啊,我才聽說你和顧安結婚了。」
「……」
我把電話掛了。
直接就掛了,因爲接下來的話我實在不想聽下去。
我撥了顧安的電話。
「喂,老婆?」他接得很快。
「顧安,你來趟民政局。」
「……」
「我們離婚。」
「怎麼了這是,老婆?」
「顧安,你別再給我攪來攪去,我們把話說明白,離個婚這麼難嗎?」
「……」
電話那邊默了下。
他聲音突然低落下去。
「行兒,老婆,那你在民政局門口那花壇等我啊。」
「……」
政府改遷新區,民政局旁的花壇雖然綠化好,可真沒什麼人,我等了有一刻鐘,顧安纔來。
他開着車子過來的,那是我們結婚後第一輛車,我倆一致覺得家裏有錢也不能再向家裏拿錢,顧安那時候還沒當上總監,我也還只是個實習老師,買上第一輛車的時候,我是真覺得快樂。
可後來有了第二輛第三輛,卻沒了當年兩個人擠沙發上算還有多久能買上車的興奮。
他還穿着西裝,領帶都歪了,一看到我就朝我跑來,頭髮也有點亂。
「我剛有個會,老婆……」
「行了,走吧。」我實在看不慣他的領帶,給他理好,往前走。
可他在我後面沒動。
「老婆,咱不能再合計合計?」
「……顧安。」
「我知道,後來我想了想,我也夠……混蛋的,我沒法回到以前,要是真能回去……」
「你知道嗎,我還真特麼挺想回去把那時候的我揍一頓的。」
「……」
「顧安,說這沒意思,我話也說開,我不想原諒你。」
「……」他默了會。
「我們真回不去了嗎?」
「早回不去了。」
「是,這樣嗎。」
他抬頭看我,眼尾搭着,眸子清清淺淺,安靜卻又眷戀,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地被撥了下,呵,林染,你又心軟。
可下一秒,他突然緊緊抱住了我。
應該說是,揣着我就跑。
「你幹什麼!顧安!放我下來!」
我開始掙扎,他一隻手正摟着我的腰,捏了捏。
「別亂動。」
我就知道,這個狗男人,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你信不信我大叫了啊?」
「叫吧,反正這應該也沒什麼人,要真被人發現算我倒黴。」
「顧安!!!」
他一氣呵成,進車,關門,把我壓在後座位上。
手還不忘替我把髮絲理好。
「老婆,乖,冷靜會兒。」
「……你就使勁攪吧,顧安。」
「生氣了?」他湊近我,桃花眼清清淺淺,帶着點笑意的時候,漾開一地漣漪。
「顧安,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跟你提離婚那天嗎?」
我卻一點也不想笑。
「嗯?」
「那天,是你連續第四天晚上十二點以後回家了。」
「……」
「我知道,我知道你工作忙,是啊,夫妻之間不就這點小事嘛,以前我覺得自己能忍,後來我發現我真的過不下去了。」
「每天晚上都告訴我你要應酬,是,你應酬,那我每天晚上對着一張桌子跟離婚了有什麼區別?」
「染染你聽我……」
「你和白素伊一起照相還發朋友圈,我承認我嫉妒,畢竟你看看,你朋友圈裏有過我這個人嗎?」
我攪着他襯衫的領子,才發現自己先哭出了聲。
林染,你真不爭氣。
「染染,你別哭了,好不好,你聽我說……」
「我這幾年來不活得跟個透明人似的嗎!」
「你真的注意過我嗎顧安?還是因爲我太乖了,我太喜歡你了,你覺得怎麼對我都可以?」
「你不知道我有胃病吧,你也不知道我們結婚這幾年來我有好幾次犯胃病去的醫院。」
「那是我自己一個人掛的號。」
「你從來沒說過帶我出去玩,去哪都好啊,遊樂園,爬山,海邊,你就,你就不能帶我去一次嗎……我們結婚五年了啊……」
「你一直都在工作,是啊,現在真厲害,坐到總監位置了,特麼的終於可以和前女友談合作了啊?」
「見到白素伊的時候你很高興吧顧安,畢竟十年沒見,怎麼着那天晚上差點沒約到酒店去?」
「林染!」
我瞪他,也不知道用的是怎樣兇狠的表情,他的語氣立馬軟了下去。
「不是你想的那樣,染染……」
「你問我能不能回去,能啊,給你機會,找你前女友去,你不答應了同學聚會嘛,你他媽去找她啊!」
最後一句話,我是吼出來的。
「……」
他低着眼睛,沒說話了。
「顧安,你要是個男的,離婚就乾脆利落點。」
「那我能說我不是男的嗎。」他抬頭看我,眼睛霧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
「顧安!」
「我沒帶身份證。」
「……」
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看我,可依舊沒放我走的意思。
「行,你真厲害。」我使了勁掙脫開他,他大概怕再壓着我我會受傷,鬆了手。
我下車,把車門狠狠地摔上了。
「週一我的離婚起訴書會發你郵箱。」
和顧安的家是不能回了,我乾脆整理了東西回孃家。
我媽見到我的時候,真沒好久不見的喜悅。
「和顧安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離婚。」
她還在洗碗,聽這話從廚房擦着手出來,一臉莫名其妙。
「他怎麼着您了?」
「沒怎麼着。」
「沒怎麼着說離就離?嘿,不是,顧家小子也由着你胡鬧?」
「怎麼就胡鬧了,怎麼就胡鬧了……」
到我媽這,我眼淚是真收不住了。
她一見我哭了,估計也意識到我是認真的,趕忙過來拍我背。
「別別別別哭嗷,多大人兒了還哭?」
「您是我親媽嗎!」
「顧家小子真欺負你了?」她狐疑地看我幾眼,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小子不會外邊找女人了?」
「……」我沉默了。
「嘿!還真有?」
我看她有回身去廚房拿刀的架勢,趕忙給拉住。
「您就別瞎摻和了,讓我先靜靜,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躺在我房間的牀上。
這麼多年了,我媽還是給我留了房間,她說萬一真哪天我沒去處了,依舊還可以有個回去的地方。
我盯着天花板,突然感到好累。
老城區的樓下依舊熙攘,而放學小孩的打鬧聲,自行車鈴一路劃過的脆響,樓下小販吆喝着的叫賣,好像一下把時光拉得細長。
我叫我媽別參和,她果真還聽話地去樓下和別的大媽跳舞了,完全沒在乎自己女兒是不是受了情傷馬上得離婚了。
我本來一個人待家也沒事,可好巧不巧,我胃開始疼了。
先開始只是有點疼,畢竟我也算對胃病的老手了,在我媽藥櫥裏扒拉了點藥,灌了點熱水下去就躺平在牀上。
可後來,越來越疼。
這種情況以前還沒出現過,也就是我直接疼到走不了路了,在我印象裏,哪怕高中減肥時得的胃病也沒這個疼。
我想打電話給我媽,可手機剛摸到就給我掀到牀下去了,我又只好捂着肚子跪在地下,真的是除了痛就沒思考其他的精力,我手胡亂地點開通訊錄,第一個聯繫人就是顧安。
……
顧安名字的首字母其實要排在後面,只是有一次他拿我手機把通訊錄裏他的名字前加了個a。
我嘆了口氣,突然想到今天是週六。
顧安還是去參加那個什麼同學聚會了吧?
電話接通了,響了兩聲,他接得倒快。
「喂,染染?」
電話那邊聲音嘈雜,夾雜着男人女人的喧鬧,啤酒瓶碰在一起的響聲,我還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透過話筒,傳到我耳朵裏。
林染,你怎麼就能聽得這麼清晰呢。
最後,我還是沒開口,把電話掛了。
手機從我手中滑落的時候,我想到兩件事。
第一件是肚子怎麼能這麼疼。
第二件是到底該怎麼和顧安離得乾淨。
……
「染染,別睡,哪裏不舒服?」
我感到有人搖我,稍微眯開了眼,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
他把我摟在懷裏,捏了捏我後頸,可我胃還疼着,輕輕應了聲。
「能不能趴上來?」他背過身來對我。
我趴上去,然後他把我背起來,往樓下走。
街邊的風吹過,我縮了縮,燈光搖曳,我只能看到他有點短的頭髮。
「顧安?」
「嗯。」
「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你能去的地方不就那幾個嗎,小時候受委屈你也只喜歡躲房間裏哭。」
「……」
「我真後悔了,顧安。」
「我也真後悔了,林染。」
「你說,我以前要是早點發現我喜歡你,是不是就沒這麼多事兒了?」
「小孩子才談喜歡。」
他笑了兩聲,掂了掂我。
「真記仇。」
「顧安……」
「嗯?」
「你別裝傻,你明知道我不喜歡白素伊,爲什麼還要去參加她組織的同學聚會?」
他沉默了。
街燈被拉得悠長,其實,我也知道他回答不了。
我是被人羣跑過的聲音弄醒的。
我靠在醫院的長廊上,手背上扎着針,藥液在吊瓶裏一滴滴地滴下來。
顧安就坐在我身邊。
「林染,我是個混蛋。」
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句話。
「……」
「這種時候說這話真沒用啊,顧安,離還是得離。」
他笑了下。
「你到底是有多怕我和你離不成婚啊,染染?」
「……」
我沉默了。
他也沒說話,我們一起看着醫院的長廊,人羣走動,浮浮華華卻漸漸能把我們包圍起來。
「白素衣代表他們公司來找我們談的,是個挺大的項目。」
他突然聲音很輕地開口。
「染染,我承認,我世俗透了。」
「發朋友圈也好,去參加聚會也好,都是我籠絡她的手段。」
「這個項目一直久談不下,我爸他另一個『好兒子』也盯着她們公司,我必須得想辦法和她拉近距離。」
「那條朋友圈,我沒別的意思,主要就是想讓敵對公司看到我和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有點舊情。」
「聚會也是,我參加了她的聚會,喝了她的酒,她就得在合作上松點口了。」
「我承認……高中的時候,是沒喜歡過你。」
「可是和你在一起後,我發現,我真的喜歡上你了,比我想象中還要喜歡,我控制不住自己再也不想離開你。」
「我一直習慣了你很乖,不會鬧事,不會吵,不會和我鬧脾氣,後來我才知道是你一直忍着我。」
「我現在沒辦法要求你回來對不對?你能不能等我,等我一步步往上爬,等我不用一直笑臉迎人,不用在酒桌上附炎趨勢,等我坐到了那讓所有人仰望的位置,我再來娶你一遍,好不好?」
他靜靜地看我,用一種絕望而安靜的眼神看着我。
「……」
「說得真敞亮啊,顧安,說到底,你在事業和我之間,選了事業,對吧?」
他看了我半晌。他的眼型很漂亮,以前總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可現在他的眼裏什麼也看不見,霧濛濛的,帶着死心了一般的灰寂。
他突然抬手扣着我的後腦吻住了我。
這是個很深,卻又很快的吻。
他攻城略地,卻又在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撤軍而走。
他抬起我的下巴,又一次吻過我的嘴角。
「顧安!」這次我推開了他。
「是啊。」
他眼瞼垂下,長廊中風吹過,他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要很快吹散在風裏。
「我選事業了。」
「嗯,看樣子離婚的事終於定了。」我點點頭,其實我現在有立馬拔掉針管離開這裏的衝動。
「可是有一點,顧安,我不會等你了,我再也不會等你了。」
換視角篇~
「白總,合作愉快啊。」
西庭酒店門口,每到這個點一桌一桌的人散場,西裝革履,多少沾着點酒氣。
「顧總監,喝成這樣還不忘合作呢?」一箇中年男子架着另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垂着睫毛,嘴角勾着若隱若現的笑。
「那哪能忘,李叔我也謝謝你啊,要不是你,合作也談不下來……呃,要不是沒酒杯,我還想再敬你一杯!」顧安眯了下眼睛,他也不知道怎麼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了,儘量讓自己笑得討好些。
「得嘞,你怎麼回?打的怎麼着?」
「你家地址在哪?」
中年人又託了把顧安,一邊說一邊招車。
「家啊……」顧安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中年人這麼望着他的時候,只看到他懈着身子,嘴角都撇了下去。
「嗯,你住哪啊,給你招車呢。」
「我哪能先回,李叔您先坐,您先坐,我家不遠,走回去也行兒。」可下一秒他臉上又架上笑,明明混着酒氣還記得把李叔塞進出租車的時候給他擋一下頭。
中年人忍不住想,這小年輕滴水不漏,活得也忒累。
忍不住拉一把。
「你家哪啊,順路就一起唄。」
「害,真不……」
「沒事,顧總監,要不讓我司機送你吧。」一道女聲直直插進來。
白素伊今天穿的修身包臀長裙,把她那道身材展現得淋漓盡致,微俯着身子,有幾縷髮絲垂下來。
她一向知道怎麼把自己最美的地方展現給男人看。
顧安眯了眯眼。
「哦,那感情好,我先走了啊。」中年人先一步反應過來,笑了笑,啪地一下帶上車門。
出租車絕塵而去,他突然感覺這冬天的風颳着脖子生疼。
「顧安,你到底喝醉了沒?」白素伊在身旁開了口,像在寒夜裏劃開的一道口子。
「嘿。沒醉,這才幾杯,哪能醉。」
「那走,跟我上車,我送你回去。」
「別,白總,怎麼好意思讓您親自送,我自個走就行,您照顧着點合作,就成兒了。」
「顧安,你能別總跟我說這些假惺惺的話嗎!」
白素伊驟然拔高了音調,兩人在街上立着,顧安低着頭,看不清什麼表情。
「我知道,你和林染離婚了,她根本不配你,我也不覺得你看不出來我對你有意思。」
「我們現在男未娶女未嫁,你如果有了我家產業,你知道你有多容易扳倒你那個弟弟。」
「白總瞭解的挺深入全面啊。」顧安的聲調沒什麼起伏,藏在夜裏,明明暗暗的看不清。
「別白總地叫了,你可以叫我……素依。」
白素伊上前了一步,纖白的手指劃過顧安的領口,顧安沒動,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氣氛有點躁動,白素伊膽大了點,踮起了腳,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拉得有點近。
顧安一把推開了她。
力氣有點大,她被推得一踉蹌。
「別,白總,今晚剛喝的酒都要給我整吐出來了。」
事實上因爲酒精顧安的腦袋有點遲鈍,白素伊靠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另一個人。
林染從來沒有跟他索過吻。
他覺得現在他會瘋了一般地從任何地方聯想到她。
「顧安!」白素伊有點恨恨地叫了他聲。
「我哪裏不如林染?我們高中的時候明明那麼好!」
「高中啊……過去這麼多年誰記得。」
他想她記得的是有天夕陽沉過山的輪廓,有個人硬撐着把他從學校背到了家門口。
他快心疼死了。
「白素伊,你還記得嗎,我們高中時對林染做的事,擱現在有個詞叫校園暴力。」
他習慣性地從兜裏掏煙,突然發現自己得有段時間戒菸了,那大概是和……林染結婚以後。
皺了皺眉,可腦子裏又開始恍恍惚惚地出現她。
「不知道你後悔沒……反正我現在,是後悔了。」
「後悔得要死。」
他插着大衣口袋,瞥了白素伊一眼,那一眼有點冷,看得白素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顧安就頭也不回地走進黑夜之中了。
過了晚上十二點的時候,街邊都沒什麼人,商鋪的門緊閉,有的時候劃過車子的燈,連成一道雪白的線。
顧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走着。
他漫無目的地想林染在幹什麼,以前無論他多晚回家,她好像都等着他。
她睡着的時候,牀頭都給他留一盞燈。
現在呢,現在她會早早地睡嗎,反正他每晚每晚都在想她,想得睡不着。
習慣果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路過一家首飾店的時候,瞥了幾眼櫥窗,突然就站住了。
店鋪已經關門,可櫥窗裏的燈還亮着。
他一向覺得這種東西雖然好看,但好看的都一樣,公司裏的女性同事有時候也會戴,反正他看不出戴與不戴的區別。
他想起和林染結婚的時候去挑婚紗,他坐在外面的沙發上看她試着婚紗出來。
她頭髮盤起來的時候脖子白皙而纖長,那時候店員問要不要定製一套首飾。
他忘了那時候他的回答了。
大概是不在意吧,後來林染也沒要求訂。
可那時候她想要嗎,他皺了皺眉,這個問題突然太困擾他了,她那時候是期待着他能送她一套專屬於她的東西的吧。
可那時候他不在意,真的不在意。
他突然掏出手機,撥她的電話。
電話被掛斷了,連着一串忙音,一點一點劃碎他的心臟。
「染染。」他捏着手機,聲音快散在風裏了,他明知道對面人早掛了電話,可還是不管不顧地說。
「我看到了一家賣首飾的店,我覺得裏面有一款項鍊很適合你。」
電話那頭依舊嘟嘟嘟地響着,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早被酒精攪得不清不楚。
「你回來吧,染染,回來吧,好不好?」
可是沒有人聽他說話,只有呼嘯的風聲,顧安擰着眉,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可是夜色都被浸染地漫開來,他喊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三年後。
馬上又是畢業季,林染剛升職到了自己以前的母校當大學老師,這會還來不及高興,事情就一件接一件。
「怎麼了,看你這幾天都沒什麼精神?」
中午在食堂喫飯的空擋,同事小李就坐到了她身邊。
「還有什麼事?學生對期末成績不滿意唄,來我辦公室求我,說不想重考,不是我說,能給及格的我是真都給及格了啊。」
「害,這事啊,每年都這樣。」
「上課不來,叫你學不聽,這會要重考了,又在這求老師,早嘛去了,你說對不對啊,林老師?」
「……」
旁邊的林染沒應,跟丟了魂一樣。
「林老師?」
小李順着她目光看去,正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校領導那羣人過來了,這麼一瞧,都是院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中間還簇擁着一個人。
穿着風衣,手插口袋,表情清清淡淡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那羣四五十歲老頭子滿臉堆笑的話聽耳朵裏。
「這是那誰!」她突然想起來了。
「那個什麼的CEO來着,今天就協請來做榮譽校友講話的。」
「嘖嘖,怎麼這麼帥,你瞧見了沒,我都沒見過院長那夥人這麼恭敬的樣兒,他叫顧……顧什麼來着……」
「顧安。」旁邊的林染輕輕接了句。
「啊對對對……」
林染已經埋頭繼續喫飯,不過這次,速度不僅快,頭也怎麼都不抬起來。
小李就親眼見着她盤裏的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起來,收拾桌子,把餐具送去倒掉的動作一氣呵成。
「我下午還有課我先走了。」
就跟躲什麼瘟疫一樣。
林染沒想到會在這會遇上顧安。
和顧安離婚後,她就把事全撲在工作上了。
後來有機會回母校做了名大學老師,本以爲兩人從此分道揚鑣,沒想到又讓她看見他了。
怎麼說呢,這麼遠遠望去,有點陌生。
因爲她記得以前的顧安是很喜歡笑的。
可現在看,顧安垂着眼,漫不經心的,讓人捉摸不透。
說實話,這幾年,在電視上看到顧安的次數也變多了。
大多時候是林母恨鐵不成鋼地叫她來看,一邊酸她說好端端的離什麼婚,要是不離她現在都是個富太太了。
對此,林染沒什麼感覺。
她突然覺得換了誰都行,就是顧安不行。
「小林老師,我剛找你呢!」
有人喊她,把她拉離思緒。
教物理的吳老師,是個笑起來陽光過頭的人,跟她一樣,年紀偏年輕就當上大學老師,所以很有話題。
國內985讀的雙學位博士,有房子,剛入手了一輛suv,關鍵是,他對她有意思。
很好的條件。
她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拿這種眼光去看人了。
或許是老母親天天催她結婚,說她離過婚的女人更不好嫁人,連天喊她去相親。
可她真的沒感覺。
對面前的人也是,她只好微笑,停下來示意他接下來的話。
「我不是去淮江調研嘛,喏,這是那兒的土特產,帶了份給你。」
很精緻的小袋子,古色古香的,應該很討女人喜歡。
「謝謝。」
林染還是收下了,一邊琢磨着,該什麼時候把這份禮換個方式還回去。
其實,小吳比從前的某個人貼心多了。
顧安有次出差不知道是不是良心發現了還是腦子抽了,還真給她帶了個捕夢網回來。
她一直很小心地把那個捕夢網掛着,看着上面垂下的羽毛晃晃悠悠,嘆了口氣,想着他什麼時候能夠早點回家。
那個捕夢網現在也不知道去哪了,顧安把房子留給了她,可她那時候太氣,把很多東西一股腦扔了。
這麼想着,她又走神,小吳連喊了幾次她名字才把她喊回來。
「小林老師,晚上有空……一起喫個飯嗎?」
「……」
林染有點恍惚,正想着還個人情也好,剛準備答應,她的視線越過小吳的肩頭,就看到一個人影。
顧安在對面的走廊看着他們,他應該是出來吸菸,風衣襯得身型修長,含着根菸,半邊臉藏在煙霧裏,朦朦朧朧。
他什麼時候又開始吸菸了?
「小林老師?」
「啊,啊,對不起,我今晚有事,我們改天再約吧。」
她也不知道她在慌什麼,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拉着包走了一段路,只剩下思緒被一瞬間攪亂,還有顧安遠遠望過來的那雙眼睛。
這也太不爭氣了。
她嘲笑自己。
走到半道,電話又想了起來。
「啊,林老師,你下午沒課吧?」是剛剛和她喫飯的小李。
「怎麼了?」
「我們班兩男生打架了,打挺厲害的,我現在急着去處理,我就協那邊的工作能帶我替一下嗎?」
「……」
今天顧安就是應就協的邀來做講話的吧?
什麼破緣分。
林染趕到演講場地的時候工人正在檢修舞臺上大的探照燈,還好她的任務也只是跟進進度,不用和演講人有什麼交流,她就找了個位置在旁邊坐下了。
「誒,小林老師,你也在啊。」
一個女孩坐在她旁邊,和她搭話。
這個女孩應該是她班上的,就業協會的副會長,有張挺惹人喜歡的娃娃臉,也不怕生,都能和四五十歲的教授聊得開,何況是和她。
「嗯。」
「我聽說顧學長是20屆的,小林老師是不是也是呀?」
「……對。」
「哇,那你認不認識顧學長?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
女孩撐着下巴看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
「不知道。」
「不……不知道?」
「過去這麼多年了。」
看她實在沒有聊下去的興趣,女生就起身跟她說了拜拜,她也閒得無聊,逛了幾圈,人就陸陸續續來了。
探照燈好像還沒修完,不過馬上活動要開始,工人也只好撤了梯子。
她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探照燈,能正常打光,似乎沒什麼問題。
然後顧安也來了,和主持人交接,她遠遠望着,似乎真沒她什麼事。
顧安走上臺的時候,她突然發現他真的不一樣了。
都快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他在臺上幹練自然,眉目溫和而疏離,徹底有了種讓人觸不到的感覺。
她吸了口氣,靜靜聽他演講。
最後結束的時候,掌聲久久不能平息。
他突然側過頭看她。
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之中輕輕地接觸。
那雙眼睛很好看啊,曾經有她迷失了一整個的青春,有她怎麼也追不到的妄想,有她一把撒去的灰燼。
光落在他們之間的時候,灰塵飛舞。
他的目光突然顫了下。
然後她突然看到他瞬間變得驚慌。
他朝她撲了過來。
那大概是——她一生中很長的那幾秒吧。
探照燈耀眼的光,人們的驚叫,還有撲過來把她緊緊摟住的他。
一瞬間,她的腦袋變得空白。
一聲巨響,貫徹她的耳膜。
探照燈砸下來了。
當她感受到手中粘稠的觸感什麼的時候,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個夢。
顧安的身上全是血。
她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多血,慢慢,慢慢地浸染她的眼眶,她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人羣跑動,有人大聲喊着撥120,有人過來拽她,她才發現自己緊緊拉着顧安的袖子。
他躺在地上,閉着眼,安安靜靜的,鮮血在他的周身漫開。
她被拉着,太陽穴突突地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甚至有點站不住,過了很久,她一字一頓地問自己。
發生了什麼?
自那以後,大概過去了多久呢?
收到演講的邀請後顧安皺着眉想着。
他的世界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一個人了。
他把自己封閉在工作中,有的時候甚至連天睡在辦公室,回家和不回家好像沒有什麼區別,當初的那幾天他喝空了幾箱啤酒最後酒精中毒被人送去了醫院。
「我終於知道那時候她多疼了。」
朋友晃晃他,給他送化驗單的時候不忘吐槽幾句。
「你是不是有病?」
「……」
顧安躺着,看着醫院天花板吊着的明晃晃的燈,想着自己真的徹底結束了。
後來,他慢慢起來了。
他終於走過了很多路,明白了自己那點臉皮還不算厚;他也在某一天終於跪了下去,拋棄了某些曾經自己認爲重要的東西;他開始沾染上越來越多的陰暗面,被湧上來的黑暗縛住身子。
他逐漸明白某些下流的手段比那些明面上的手段好使一萬倍,開始利用身邊的一切,突然發現自己骨子裏是陰暗的,所以他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才這麼得心應手,終於有一天當初他跪下的那個人匍匐在了他的腳下。
他現在一個人也可以住得起別墅,可他總是會在某一天突然想起他曾經在市三環有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有一個人會爲他燒飯等他回家,他可以清晨穿着褲衩和寬鬆的短袖揉着頭髮對那個人說早上好啊,老婆。
……
他總會有意無意給她買東西,明明知道他們早就離婚了,早就。
他給她留了間房間,裏面全是他給她買的東西,小到拖鞋和熊娃娃,大到拍賣會買回來的項鍊,他有的時候倚在門框上看,又低着頭苦笑着離開了。
從他跌進黑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配擁有她了。
後來他去她們學校做演講。
他承認,他就是想看她,控制不住地想看她過得好不好,到底怎麼樣了,然後她就看到有個人攔住她,給她遞禮物。
那是個看起來挺老實的人,憨憨的,應該不會欺負她,而她收下禮物的時候,只是微微一笑,他含着的煙差點沒叼住。
我太想你了。
他呼出煙,靜靜地看她,一點點的,想要把她的樣子刻進腦海裏。
他承認,他身子裏的另一個人好像叫囂着要他衝過去,把她拽過來,不論用什麼方法把她留在身邊,他的腦子曾閃過無數個瘋狂的念頭。
後來,他還是撇撇嘴轉身就走了。
他怕他再慢一步,就會轉身衝過去抱住她。
可是他怕她哭,怕她不願意,怕她恨他,怕她再眼裏含着淚罵他是個混蛋。
演講結束的時候,他轉頭,看到了她。
她一直在下面看他演講嗎?
那一瞬間,他什麼也不想做。
只想認真地看她的眼睛,那裏有漾着的湖水,永遠寧靜,他垂着頭,慢慢地和她對視。
他突然看到她頭頂的探照燈晃了晃。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他瞬間就撲倒了她。
玻璃宣泄的聲音,和身體一瞬間迎來的刺痛,可是他的臉蹭過她的頭髮,溫柔而纏綣。
我終於還是抱到你了。
醫院總是肅靜而蒼白,因爲它交織着死亡的絕望和新生的喜悅,一衆醫生推着袒架從我身邊跑過,我才勉強能在手術室紅色的燈「手術中」拽回思緒。
在救護車上,顧安的血就止不住了。
其實他把我推開的時候,險險避開了砸下的探照燈,但迸飛的玻璃碎片到處都是,在他身上割了大大小小二十多道口子,有幾片似乎割到了動脈,掉下的一段鐵桿也戳進了肋骨,給他來了個對穿。
聽醫生講述的時候,我嚇得簽字的手都在抖。
現在好了,他在手術室裏,我在手術室外,我望着窗外搖搖曳曳的樹影,可怎麼也找不回思緒。
我連注意力都集中不了了。
我沒想到,我和顧安的重逢,得這麼慘烈。
我茫然地看着走廊上跑過的人,急救室的外面是很嘈雜的地方,不斷有沾着鮮血的人從救護車上下來,家屬的哭聲突然爆起,慘烈的刺破我的耳膜。
也幸好,我有了關注點,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讓我想那件事。
顧安會死,很有可能。
我用手將臉捂住,這樣什麼都看不見了,一片黑暗,耳朵卻什麼都能聽到,我告訴自己我得冷靜下來,可是,如果顧安真的死了,我該怎麼辦?
我不想讓他死,這一點,絕對。
這裏還有些顧安的下屬,可他的家人一直聯繫不上,說起來這麼多年我對他家的事瞭解得少之又少,只知道他以前一直和他母親住的。
就住在我家隔壁。
後來我媽也過來了。
她說畢竟是她前女婿,出了這麼大事,還是因爲我,她必須得來看看。
她到的時候,我幾乎已經渾渾噩噩地坐在地上了。
她拽了我一把,沒拽動,她拍拍我,叫我起來。
其實我蠻佩服她的,她好像遇什麼事都面不改色,又看什麼東西都看得淡然。
看到她,我終於還是崩不住了。
「他們說……顧安會死……顧安有可能會死……」
我的眼淚似乎一下就泄了下來。
「呸呸,講啥呢,手術門前多不吉利。」
她又拍了我兩下。
「唉,你們……也是孽緣啊。」
顧安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我的精神還在恍惚着,即使我媽在我身邊我也緩不過來。
我看着他的牀被推出來,走了幾步,又停下了。
一羣人上去問醫生,我就在外圍看着,他帶着那種透明的呼吸面罩,白茫的霧被吐出,安安靜靜的,我卻覺得世界一下子失去了聲音。
很嘈雜,卻什麼也聽不清。
我怔愣了一會,我媽湊得倒是近,她回來攬着我跟我說他手術基本成功,如果能醒來就沒什麼問題了。
我應了,忽然一下子覺得弦被扯斷,接着就是鋪面而來的疲倦。
林染啊林染。
我往外走着,我媽問我往哪去,我愣愣地說回家,她叫我回來。
「他平安了,我該走了。」
「你不照顧下他?」
「媽,你想啥呢,我們早就離……」
「我是說,顧安救了你,合情合理你該道個謝。」
我媽嘆了口氣,拉着我走下醫院的樓梯。
顧安的手術挺大的,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二點,醫院門前街燈依舊亮着,我媽帶我去了家餛飩店。
我倆都沒說話,餛飩上了,蔥油的香氣勾起我的味覺,我才發現自己都好久沒喫東西了。
霧氣升起,一點一點勾勒着煙火。
「這些年呢,媽催你,也就是想你老了有個伴。」
我媽緩緩說。
「顧安這小子救了你,但也只是救,現在也早沒什麼『小女子無以爲報,只能以身相許』的戲碼了,媽就希望你拎拎清,不要愧疚了又和他複合,你得想清楚。」
沒想到我媽是跟我講這個。
當時是誰看顧安上電視了在我面前一頓長吁短嘆的?
我點點頭,把頭埋碗裏。
這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顧安又闖進了我的生活裏,他每次都這樣,非要攪我,攪得我心裏兵荒馬亂。
我最終還是沒回家。
明明累,卻怎麼也睡不着,我半夜在醫院的樓下晃盪,想着他朝我撲來的場景。
他那時候抱我抱得太緊了。
太緊了。
後來我是在東方破曉的時候倚着醫院的椅子睡的,睡得還挺熟,做了個夢,夢到顧安死了,我去參加他的追悼會。
真不是個好夢。
嚇得我醒來,發現顧安病房裏門開着,白大褂的醫生和大家都在。
我的心顫了下。
我驀地起身,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其間想了無數種夢裏的景象,最後我隔着人,看到顧安好好地坐牀上。
他醒了。
臉上還有點玻璃割過的傷痕,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破相,他的眼神還很迷茫,估計沒醒多久,還蒙着。
我就隔着那麼多人,遠遠地望他。
我看着他視線飄忽,最後我和他對上了眼。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下。
然後嘴脣,朝我輕輕勾了下。
醫生上前問他感覺怎麼樣,我倆的視線被阻斷,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一定要躲在後面,也不走,也不上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朋友依舊很多。
大多是我沒見過的,也有熟悉的,看到我後一臉瞭然,扯了幾句拉着其他人就退出了病房。
顧安枕着醫院的枕頭,手還打着繃帶,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有什麼想說的嗎,林小姐?」
林小姐。不知道爲什麼,聽着這稱呼,我的心還是墜了下。
「謝謝你。」
我說完了。
然後一個字都說不下去。
我和他對視起來,他的眼睛依舊漂亮,只是臉有點病態的蒼白,我倆僵持了有一分鐘,他才輕輕嘆了口氣。
「我搭進了半條命就聽你說了句謝謝?嗯?染染?」
「……」
顧安,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
他知道怎麼攻擊我,怎麼戳我心裏最軟的地方,他還無賴,逮着那個地方就使勁戳。
我嘆了口氣,看他,他的手和身子還纏着繃帶,可憐兮兮的,一臉無辜。
我走上前,俯下身子,一點點貼近他,我感到他呼吸突然一緊,連帶着都亂了起來。
快貼上他脣的那一刻,我離開了。
「好好配合治療吧,顧安。」
我轉身,走,帶上門的那一刻聽到他低低的一聲暗吼。
他咬着牙有點啞的聲。
我卻莫名地,輕輕地,笑了出來。
番外
大巴車外的景色飛速劃過,樹木低低矮矮連成一線,顧安就坐在我旁邊,頭磕在車窗玻璃上,眼睛閉着,從我這邊看去,下頷完美得不像話。
那時候我們好像都是大三,寒假一起坐車回家,我和顧安已經交往三年零四個月了。
要說戀愛中的女孩子,好像或多或少都缺點安全感,我更甚是,畢竟,顧安好像就沒給過我安全感這種東西。
在微信裏和好朋友陳陳吐槽這件事的時候,她說得找機會試一試我男朋友。
我說甚麼意思。
她說,如果一個男人連對你的佔有慾都沒有,一點醋也不喫,無動於衷,那他基本不愛你。
所以她提出,這次回家,得找機會試試顧安。
我再看向顧安的時候,他已經醒來,我倆目光就這麼撞上,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眸子裏,單單純純的蒙圈。
「這玻璃震得我腦殼疼。」他支着腦袋,輕嘖。
「……」
「快到了……」
「嗯。」他的聲音還很低,尾音黏黏的,看我圍巾取下來了放腿上,他又拽出來給我胡亂圍了兩圈。
「圍巾戴好,馬上下車冷。」
我小幅度點頭,他給我戴圍巾的時候指尖蹭過我的脖頸,我無端掀起點麻意。
「顧安。」我喊他的名字。
他微微轉過頭來看我。
他的眼睛一直很淺,所以總讓人覺得帶不上什麼情緒,可他的嘴角偏偏揚起點弧度,讓人無端親近。
「陳陳約我們幾個小時候一起玩的聚一聚,正好跨年的晚上,去嗎?」
他手貼着脖子活動了下,正漫不經心地瞟着窗外,半晌,尾音勾起。
「好啊。」
我和顧安是鄰居,又是從小玩到大的,有什麼事情基本瞞不住,所以我媽老早就知道我倆在一起了。
過年回家,她也總撮合我倆一塊玩。
其實我知道,她就是嫌我煩。
去了顧安家,才發現他在貼窗花。
好像他一直和他媽媽生活的,他媽是個很溫柔的人,反正比我媽有時候突然來的火暴脾氣好多了。
看我過來,他朝我勾勾手指。
「過來,幫我看看,這個福歪了嗎?」
我退出去看,嗯,歪了。
「往右挪。」
「這樣?」他轉着角移了個弧度,不過弧度大了。
「過了,過了,往左」
「誒誒,不對,又要往右了。」
「不對不對,再往左一點點……」
「不……」
「林染。」他乾脆站着,揚起一邊眉毛看我。
「真的歪了。」我很認真地告訴他。
「來,那你過來,幫我扶着。」
我走過去,幫他摁着,不過他上面的手還沒鬆開,人也沒走開的意思,這樣,就像我被他環住了。
他微微低頭,嘴角正好蹭到我耳尖,呼出的氣一點一點侵蝕我的耳廓。
「幫我,好,好,抵着。」
半晌,他退出去看,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貼歪了。
他嘖了一聲。
「喲,你倆都在呢!」
一道帶着點雀躍的聲音打斷了我倆詭異中帶點旖旎的氣氛。
陳陳是我的初中同學,後來雖然考到了不同的高中,不同的大學,我倆的聯繫卻從沒斷過。
「顧安,你欺負我家染染沒?」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
北方的冬天有了暖氣,一道室內大棉襖就脫掉,此時顧安穿着件高領的毛衣,懶洋洋地靠着牆,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和陳陳挽在一起的胳膊上。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
倒也沒幹什麼,而是轉身,晃了晃手中的膠水。
「兩位,搭把手。」
今年好像比以往多下了幾場雪。
說實話,我和顧安的相處方式,既像情侶又不像情侶。
特別回到了這待了十八年的地方,我倆就更像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了。
一大清早的,我打開門,就看到顧安打着哈欠在隔壁掃雪。
他穿的是真的多,還圍了條巨大的圍巾,幾乎蓋住半張臉,露出那雙溼漉漉的桃花眼看我。
半晌,跟我打招呼。
「早啊。」
我點頭,我倆的目光在空中接了一瞬,然後我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掏出早就捏好的雪球朝他砸過去。
正中靶心。
顧安被砸地向後踉蹌一下。
估計還沒睡醒呢。
然後我就看見,他眯着眼望我。
這種時候,不站着被他打難道逃嗎。
於是我調動起全身所剩無幾的體育細胞,在他尋找作戰工具的時候,轉身就跑。
結果顧安這人高腿長,沒走兩步追上我,一把把我摟在懷裏,朝我耳朵喝氣。
「你挺行啊,林染。」
我瞅着他也沒捏雪球啥的,放棄反抗,結果沒想到,他手就這麼摸上了我的脖子。
他沒帶手套,手是真的冷。
我被凍得一激靈,想掙開他,結果他把我死死摁懷裏,手還不安分,有一路往下的趨勢。
「我錯了我錯了。」好漢不喫眼前虧,我投降。
他在我身後笑了聲,又拽着我外套的拉鍊往上拎了拎。
「怎麼不帶個圍巾?」
「出來太急了。」
「急着砸我呢。」
「嗯。」
後來我倆都沒說話了,現在又開始下雪,雪花漫天的,落在他的短髮上,他望向我,微微低頭,我甚至能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晶瑩。
可是,我希望這雪啊,下的再長一點,再大一點。
這樣說不定,我和顧安一不小心,就會白了頭。
新年來臨的前一天,我和顧安如約去了陳陳組織的聚會。
一個衚衕長大的朋友似乎都有點變化,畢竟,連以前那個天天被人追着打的鼻涕蟲王胖子,如今都成了帶着個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科大男。
「所以,你們倆在一起了?」
我和顧安在一起的事,沒有那麼大張旗鼓,所以好多以前認識的朋友都不知道。
知道了之後,又是一臉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一言難盡的表情。
因爲說實話,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在那個衚衕的小崽子裏說話是很有分量的。
畢竟我從小就壯,小女孩竄個子又比男孩竄得早,那時候我意氣風發,帶着一幫小弟,連顧安都得叫我聲姐。
顧安那時候是我的「軍師」。
結果他闖了什麼禍了都往我身上扣鍋,我小時候挨的一半揍,估計本來都是顧安的。
他偏偏能哄好我,每次都讓我可憐兮兮地眨巴着眼睛,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真以爲是我自己活該。
後來,顧安這個軍師自立大旗叛變了。
可憐那時候的我腦瓜子不清楚,永遠也琢磨不明白那些小弟們怎麼就不和我玩了,怎麼就開始一起針對我了。
直到有一天,我就看見顧安成爲了那個衚衕新任孩子王,還對我頗爲惡劣地笑了下。
那時候我的地位,已經變成了無人問津外加走路偶爾能被人扔石子。
現在想起來,本來的我大概會成長成開開朗朗的性格,也是那時候變得自閉起來的。
後來我回家蒙着被子睡怎麼也氣不過,起牀把顧安叫出來。
我看這傢伙啥事沒有眨着雙無辜的眼睛,真的覺得怒火攻心,好傢伙他看我一副要爆發的樣子,還先我一步威脅我。
「林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找大人!你上次才被你媽關禁閉的,你不會還想再被……」
我瞬間回憶起那些給顧安背鍋的日子。
直接號了一嗓子把顧安摁在地上錘。
邊錘還邊哭。
小孩子下手沒個度的,我確實也使了渾身的力氣,等大人來了分開我們的時候,我還不解氣地用力踹了他一下。
直接被我媽一個巴掌把臉扇過去。
我哭得更響亮了。
之後就是我整一暑假都沒能出去玩,並且顧安和我的樑子徹底結下。
每每回想起那次揍顧安的機會,我都覺得不解氣。
畢竟後來,我就打不過他了。
我們喫的火鍋,飯桌上大家推杯換盞,像個大人又不像個大人似的,我本來以爲顧安對這種局最熟,結果沒想到他就安安靜靜地坐着喫,沒事搭兩句,一副眼裏只有乾飯的樣子。
陳陳之前跟我說,她說要試顧安拜託的人就是王胖子。
叫王陳青。
小胡同時代比我落魄時還底層的人物。
我對那時的他印象就是鼻涕邋遢,沒想到現在人模狗樣,斯斯文文的。
陳陳說,等會的遊戲環節,王陳青會藉機表露對我有些心思,到時候就看顧安是什麼反應了。
想到這我又看了眼涮了碗肉片,喫得不亦樂乎的顧安。
他看我在看他,也夾了一筷子肥牛放到了我碗裏。
「……」
一夥人喫完了,又去ktv唱歌。
當然了,得有遊戲環節。
萬年不變的真心話大冒險,偏偏大家都愛玩,陳陳晃了晃酒杯,吆喝起來。
「來玩來玩,只能玩真心話,大冒險就是喝杯酒了啊。」
我參加了,沒想到顧安不玩。
他以前這時候可積極。
哪像現在,倚在沙發上倚着,表情淡淡,看我在看他才朝我勾起一點點嘴角。
轉的第一把就是我,可我好像實在沒什麼料可以挖,陳陳憋了半天,結果是另一個女生先問了我。
「你和顧安是誰先表白的?」
那女孩的眼神,我可太熟悉了。
我剛想答,坐沙發上的顧安就替我回答了。
「我。」
他說是他。
「……」
一羣人「噢」了一聲,一臉被迫喫了狗糧的樣。
然後轉盤就再沒光顧過我了。
倒是王陳青被轉了好幾次,但好幾次他都抓酒杯,弄得一羣人以爲他是來這騙酒喝的。
在再一次轉到他的時候,陳陳護住了酒杯。
「來,這次不準再喝了啊,我問你,從小到大你最後悔的事是什麼?」
我覺得他有點醉了,臉頰都染了些許緋色,眼睛半眯不眯的,愣了半晌,突然直直看着我。
「大概是——最後還是沒有勇氣保護某個人吧。」
說實話,他講這話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太直了。
我被那視線灼得有點難受,下意識地去回望在遠處和另外幾個人坐着看我們玩的顧安。
可不知怎麼的,人羣太嘈雜,大家被王陳青的話激起了興趣,有幾個人甚至一臉意味深長地盯着我們,我看過去的時候,偏看不到他的眼。
不知爲何,我如此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回應。
結果我等不到,過了會,顧安起身,加入我們之間。
「來來來,我也來玩幾把。」
他的笑容如常,眼裏像閃着星光,他似乎天生就適合這裏,所以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成爲別人目光的焦點。
不過,他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了。
鬧到了八九點,有幾個小姑娘說家長管得嚴要早回家,於是就散了場,我和顧安走到ktv樓下的時候,風像刀子一樣往臉上刮。
打了輛車,我倆坐後排,我幾次找話題,結果他都低低地應了聲。
窗外霓虹燈光劃過,把他的側臉照得明明暗暗,我看不清楚。
「不過王陳青真的變化好大啊,我記得以前都是我罩他……」我有意刺激他,結果他真的沒什麼表情,就把我晾着,空氣結冰了都。
下了車,他人高腿長,我跑幾步追上他,看他這樣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再見,顧安。」
我只能和他道別。
結果他停了腳步,回頭攥着我手腕,把我拉進他家,關門再把我抵在門上的動作一氣呵成。
他媽大概不在家,屋裏沒開燈,我只能借着窗外的燈光,看到他高挺的鼻樑。
屋裏很黑,感官又被剝奪,我聽到他的呼吸聲,輕輕地響在我耳邊。
他就這麼吻了我。
我一直不得不承認顧安的吻技,確實很好,好到能把人折磨死的那種,上一秒討好地輕舔你的嘴角,下一秒攻城略地像個君王。
我被他吻得幾乎快呼吸不上來,拽着他的衣袖,他半托着我,一路吻到我的脖子。
「顧安。」
「嗯?」黑暗中他的尾音簡直撩人,帶着一貫懶懶的腔調。
「你喫醋了嗎?」
我聽到他笑了聲。
「小孩子才喫醋。」
他的手劃過我的腰,不急不慢地撩起我的裙子,黑夜瀰漫開來,一遍一遍侵蝕人的感官,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推着他的手卻越發沒有力道。
他進入的那一刻,輕輕地咬了下我的耳垂。
「大人的這個,一般叫,發,情。」
煙花在空中炸開了。
窗外又開始漫天地下着大雪,我纔想起來跨年的打算本來是和顧安一起看煙花,結果現在,我們倆都不像是現在就能出去的樣子。
顧安從後面摟住我,跟我一起看窗外的雪,煙花炸開的那一瞬間天恍如白晝,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肩上,半晌,我聽到他放低了聲在我耳邊說。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