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傅徵捻滅了煙,起身過來,「早點睡吧。」
他的手落在我頭頂,輕輕揉了下。
他看向我的眼神,向來清白,沒什麼情慾,有時細看,倒是有些憐惜。
我輕聲說了句晚安,轉身上樓。
走到樓梯拐角時,我餘光瞥到,那人仍站在房門口,指尖一點猩紅,忽明忽暗。
9
可我沒能等到和秦湛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我剛剛洗漱下樓,便有人敲門。
早飯通常都是阿姨做的,秦湛與傅徵起的早,我下樓時他們已經端坐餐桌前準備喫飯了。
我趿着拖鞋走去開門。
奇怪,傅徵家裏除卻秦湛外,還從沒來過人。
門開,外面站着一對母子。
女人年約三十,面容溫婉,只是,看向我的目光卻複雜難言,似乎有些不善。
而與她牽着手的男孩,不過三四歲大,白嫩可愛。
不過。
細細看去,五官卻似乎有些像一個人。
「你們是……」
我疑惑出聲,面前的女人低聲道,「我是來找秦湛的。」
話音剛落。
餐桌那邊,一道清脆聲音響起。
我轉頭去看,卻見是秦湛手中的鐵質湯匙掉在了地上。
他驀地起身,臉上滿是憤怒,「誰讓你們過來的?」
我的目光掃過秦湛,又重新落在面前的母子二人身上。
尤其是那個男孩子。
我緊緊盯着他的臉,在他眉宇間窺到了幾分秦湛的影子。
我大抵,知道當初我爲什麼會與秦湛分手了。
面前,女人雙眼漸漸泛紅,用微微顫抖的聲音,應和了我的猜想。
她說。
「你是裴顏吧?」
「我是秦湛的妻子,他是秦湛的……」
「夠了!」
女人的話說了一半,被秦湛的吼聲打斷。
驀地。
腰上一暖,是秦湛趕過來將我護在懷中,「別聽她的,我帶你上樓休息一下。」
秦湛聲音微顫,向來冷靜自持的他,此刻有些慌了。
慌什麼呢?
慌的是,一切都是真的啊。
胸口悶的厲害,女人剛剛的話在我腦中不斷迴旋。
頭痛欲裂。
電光火石間,我似乎想起了什麼。
秦湛的手機,幼兒園家長羣,秦澤然媽媽的朋友圈……
秦湛與那女人似乎還在說話。
我能聽見秦湛的吼聲,能感受到他幾近崩潰的情緒,可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個人都沒聽清。
驀地。
我推開了秦湛。
在他擔憂的目光中,我緩緩抬頭。
話還沒說,眼淚便倏地掉了下來。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的臉也一同看不清晰,我死死咬着脣,半晌,在秦湛的注視下向後退了一步。
「秦湛,我都想起來了。」
10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
包括傅徵。
原本坐在桌邊,氣定神閒喝茶的傅徵,聞言起身,也走了過來。
只是,一時間沒有說話。
最後,打破沉寂的,是那個年約三歲的小男孩。
他鬆開媽媽的手,走過來抱住了秦湛的腿,聲音尚未褪去奶氣。
「爸爸,我餓,我想喫漢堡包!」
「就是爸爸媽媽帶我去的那一家……」
秦湛看了我一眼。
而我偏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幾秒後,秦湛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頭,「乖,先讓媽媽帶你去。」
男孩撇着嘴點點頭,模樣乖巧。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門口的女人,「雖然這三年我毫不知情,但是,還是要跟你說聲對不起,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我甚至連秦湛的名字都不想再提起,轉用「他」字代替。
女人面容溫婉,性子似乎有些懦弱。
聽我這樣說,她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意外。
可到最後,她也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轉身上樓,反倒是秦湛上前一步,攥住了我的手。
「裴顏……」
「啪!」
巴掌聲響起,清脆響亮。
是我打的。
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秦湛偏着頭,保持着剛剛被打的姿勢沒有動。
而他臉上,一道清晰的巴掌印漸漸顯現。
我仰着臉看他,其實本想再補一巴掌的,可是,手實在顫的厲害。
三年多的感情,我是真的全心全意的在愛他。
我爸媽去世早,沒什麼親人。
這三年間,我把他看作自己的全部,我無數次設想過與他的未來。
我也從未懷疑過他的忠誠。
可現實給了我重重一擊。
「秦湛。」
我啞着嗓子開口,「你騙我一次還不夠嗎?我失憶後,你找到我,打着公平競爭的旗號接近我,因爲你知道我會再一次愛上你。如果今天她們沒有過來,如果我沒有恢復記憶,你打算再像過去那樣,瞞我一輩子是嗎?」
秦湛看着我。
他蹙着眉,眼底滿是心疼。
「我想要處理好一切,再慢慢告訴你一切的。」
「處理好?」
我冷笑。
「怎麼處理好?你所謂的處理好,那些過去就能真的不存在嗎?我就不算插足過你的婚姻嗎?」
秦湛始終是冷靜的,成熟的,我們在一起時,他永遠都是照顧人的那一方。
可是,時隔三年,我才發現,他在感情上竟如此幼稚。
又或者說,他太過自信。
他以爲自己可以瞞天過海一輩子,可以一面傳宗接代,一邊金屋藏嬌。
我看着他,只覺從未有過的失望。
11
我甩開他的手,轉身上樓。
頭依舊疼的厲害。
秦湛還想再上前,卻被小男孩攔住。
身後,男孩攥住他的手,哭着喊着要讓秦湛陪他去喫漢堡。
而我,在轉身的那一刻,便被抽空了力氣。
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棉花上,無處着力。
……
上樓,關門。
將一切喧囂都隔絕在門外。
直到,房門被敲響。
我不想理會,門外卻傳來了傅徵的聲音。
沉默半晌,我走去開門。
傅徵拎着酒,倚在門口,」我讓他們回去了。」
這個「他們」,自然是指秦湛的妻兒,和秦湛。
我看了他一會,側身讓開位置。
傅徵便拎着酒走了進來,坐在了椅上。
「喝點?」
我沒拒絕。
接過酒,傅徵問我,「需要安慰一下嗎?」
我喝了一口酒,搖搖頭。
「她們是你找來的吧。」
「是。」
他應的痛快,隨即又轉頭看向我。
「恨我嗎?」
我搖搖頭,「算是謝謝你。」
不然,我只會再一次的愛上秦湛,再一次陷入深淵。
不管傅徵的目的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傅徵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現在心情很亂,所以不發一言,只默默地陪着我喝酒。
酒喝完,傅徵收了空瓶,起身離開。
臨走時,還不忘替我關好門。
「傅徵。」
門閡上的那一刻,我出聲叫他。
房門隨即又被打開,傅徵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借我五千塊錢。」
「好。」
他連原因都沒問,直接從口袋裏掏出錢夾,扔給我一張卡。
「沒密碼,有需要隨便用。」
我收下卡,「我只用五千,晚兩個月會還你的。」
「明天,我會找個房子搬出去。」
傅徵握在門把上的手僵了一刻。
「好。」
他再度應聲,關了門。
12
那天晚上,秦湛給我打過無數通電話,我都沒有接。
他也來找過我。
可門鎖的密碼被傅徵修改了,他進不來。
我也不肯出去見他。
見他又能做什麼呢?
讓他離婚和我在一起?簡直可笑。
手機被我扔在沙發上,一直嗡嗡作響,直到電量徹底耗盡,關機。
今晚月色很好。
我躺在牀上,卻被窗外明月擾的睡不着,起身去拉窗簾,卻意外看見了院子裏的秦湛。
他一直沒有走。
空落落的院子裏,秦湛倚牆而立,指尖夾了根菸,神色落寞。
我出現的毫無聲息,可是,像有心靈感應般,秦湛忽然抬頭看了過來——
我在二樓,他在院裏,視線隔空對上。
秦湛一怔,瞬間扔了煙,朝我這邊走了兩步。
可下一秒,我倏地拉上了窗簾。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痛意勉強讓我清醒。
秦湛這種,真的是溫柔刀,刀刀致命。
但凡他過去對我壞一點,我都能在發現不對勁時痛快抽離,瀟灑轉身。
可是,三年多的相處,他沒有一處不用心仔細,所有人都認爲他愛慘了我。
可沒人知道,我不過是他婚姻外圈養的金絲雀。
我甚至一時間都分不清,我和他的妻子,究竟誰更可憐一些。
……
一夜未眠。
房間內拉着厚重窗簾,而我只能窺得窗簾縫隙,來分辨外面的天色。
天亮了。
我出了別墅。
秦湛不知去了哪,院內空落落。
傅徵的別墅位置很好,我出門攔了輛出租車。
接下來的兩天,我從傅徵卡里取了五千塊錢,換了手機卡,租了房,簡單置辦了一些生活用品。
秦湛找不到我,而我也不想見他。
有些人,再見面是不應該,也只會讓人越陷越深。
而餘下的時間,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埋頭設計。
我是一名珠寶設計師,即便被秦湛養着的這三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工作。
許是情場失意,職場便得意吧,經歷了這一系列變故後,我將自己鎖在房間,逼自己忘記過去,沉下心去設計——
反倒靈感爆棚。
一天一夜未眠,我的底稿完成。
我想,這應該是我前半生最滿意的作品。
說來也巧,最近本市剛好有一個珠寶設計比賽在召開。
看着面前放着的底稿,我只猶豫了幾秒便參加了報名。
愛情死了,生活總要繼續吧。
13
歷時一週,我終於完成了自己最滿意的作品。
這幾天,我逼着自己忘記那些紛雜往事,一心投入到工作中。
每晚都到快撐不住時才上牀,倒頭便睡,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別的。
設計結束,我鬆了一口氣,卻又忽然惆悵。
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的,是當初。
當初,我每次設計出一款自己滿意的作品,都會讓秦湛帶我去喫火鍋。
他不能喫辣,卻從不點鴛鴦鍋,每次都默默地陪我喫着。
喫到臉色泛紅,喫到額間沁汗。
……
一想起這些,便莫名的煩躁。
還好,珠寶設計比賽要開始了。
比賽當日,我帶着設計稿件攔車前往,聽說,這次比賽的一等獎,有十萬塊。
這是從未有過的高獎勵。
因此,參賽的人很多,每個人都胸有成竹,誓要拿下第一。
我也是。
直到——
我在現場看見了秦湛。
他西裝革履,目光如炬,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卻又宛若千斤。
隔着人羣,我怔怔地看着他。
多日不見,他滄桑了許多。
與我一樣,他眼瞼下一圈烏黑,向來注重形象的他,下頜處卻長了一圈胡茬。
回過神,我移開目光。
而秦湛也沒有過來找我。
他知道的,我絕不會和他回去。
14
比賽很順利。
我順利的拿到了一等獎,順利的,有些不對勁。
在周圍人紛紛私語說有內幕時,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拽住一旁的工作人員詢問了一下本次比賽的投資商。
果然。
是秦湛的公司。
而這場興師動衆的珠寶設計比賽,也不過是秦湛爲了見我一面的手段。
怪不得,過去最高獎項上萬的小比賽,怎麼獎金忽然提到了十萬塊。
可能是最近接連熬夜,腦袋有些不夠用,纔會反應這般慢。
在主持人讓我上臺領獎時,我緩步走了上去。
臺下,秦湛在看着我。
甚至他看我的目光都和過去一般無二,溫柔,繾綣。
我曾經最留戀他的眼。
外人眼中手段狠厲,不可高攀的男人,看向我時永遠纏綿。
哪個女生遭得住呢。
反正我是不能。
可是此刻,我只是接過話筒,靜靜地望着臺下的秦湛。
「大家猜測的沒錯,這場比賽的確是有內幕。我這個第一名來的不光彩,不要也罷。」
說完,將話筒扔給主持人,我帶着參賽作品轉身下臺。
我想。
秦湛也許是病急亂投醫,但是,他真是越來越不懂我了。
這種第一,只會讓我覺着是在侮辱我嘔心瀝血的作品。
我是缺錢,卻也不會利用黑幕收下秦湛的這十萬元。
如我所料,秦湛沒有來追我。
他仍舊坐在評委席,靜靜地看着我離開。
15
託秦湛的福,那次比賽過後,我的簡歷信息不知被誰公佈了出去。
不止一家公司主動聯繫我,向我拋出了橄欖枝,且待遇頗優。
我斟酌再三,最後選擇了一家資質潛力都不錯的公司。
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我取出六千元存入傅徵給我的銀行卡,然後,將卡寄去了傅徵的別墅。
當天下午,我便收到了傅徵的信息:
「需要用錢,隨時聯繫我。」
我辦這銀行卡後沒和任何人聯繫過,傅徵卻還是能聯繫到我。
也不算意外。
以傅徵的能力,想在本市撈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而秦湛,也是。
在我生活逐漸趨於平靜時,某天晚上,我獨自下班回家。
卻在樓下遇見了秦湛。
準確來講,是他將我堵在樓下。
他比上次見面更加滄桑了些,似乎很久沒睡過安穩覺。
老實來講,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
放下兩字說來容易,可真正做到,卻難如登天。
幸好,理智還是佔據了上風。
我繞開他,再度上樓。
手腕卻被他攥住。
秦湛力道大的驚人,任我如何掙扎,都掙脫不了半分。
他紅着眼看我,「裴顏,我離婚了。」
我僵住。
良久,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彼時正是下班高峯期,樓下人來人往,秦湛攥着我手腕進了樓道。
「進去說。」
我租的房子在一樓,他走到我家門口,熟稔地破解了我的密碼。
密碼是我的生日。
而我一直到被他拽進房間,都沒回過神來。
開了燈。
秦湛蹙着眉打量房間裏的陳設,「你就住在這裏?」
與過去我和秦湛的「家」相比,這裏的確沒得看。
一居室,一樓,昏暗,蚊蟲多,隱私性差。
可是。
倒也住的安心。
我甩開他的手,站在門邊,冷着眼看他。
「你剛剛說——」
「我離婚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
秦湛走到我面前,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顏顏,我已經和過去的一切都做了了斷,現在我清清白白站在你面前,我只是秦湛。」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想握住我的手,卻被我躲開。
我曾設想過。
如果秦湛再來找我,我會怎麼樣。
那時我想,也許會繃不住掉眼淚吧。
可是,此刻我眼眶乾澀,半點想哭的意思都沒有。
我反倒在冷笑着。
「秦湛,你現在真讓我覺着噁心。」
秦湛怔住。
那雙眼仍舊和過去一般,瞳孔深邃,眼尾微微下垂。
可是,此刻滿是震驚。
他或許是真的不懂,他與過去徹底了斷,孓然一身來找我,我爲什麼還會罵他。
「我看過她的朋友圈,她應該很愛你,也不擅長爭取,應該,愛的很卑微吧。」
「甚至,我當初粗略一翻,便看見了她在朋友圈發的生產小日記。她生孩子時難產,你不在,直到孩子出生兩天後,你才姍姍而歸。」
我雙手垂在身側,手指微微攥緊。
我回想過那個時間點。
那時候,我在發燒。
其實也不是什麼高燒不退,最高溫度也才38度8而已。
猶記那兩天秦湛手機總是響個不停,而他一邊親力親爲照顧我,一邊時不時地看一眼手機,略顯煩躁。
那時我與秦湛在一起沒多久,而我也只當他是生意繁忙,還曾勸過他回公司,卻被他拒絕了。
之所以能把時間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爲,發燒那兩天剛巧是我和秦湛戀愛一月的紀念日。
如今回想,時間剛好能對得上。
16
我靜靜地看着他。
明明我們曾那麼瞭解彼此,明白彼此的每一個神色變化,熟悉彼此的每一寸肌膚。
可是。
我忽然覺着,他又是如此陌生。
「秦湛。」
當我開口叫他的名字,才發現聲音顫的這麼厲害。
「當你因爲我發燒陪着我的時候,另一個女人在爲鬼門關爲你生孩子!」
「原來,那個愛我入骨的男朋友,是用別人不負責任的渣男老公換來的。」
秦湛沒有說話,眉心緊蹙着。
我深吸一口氣,仰頭看他,問出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