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魏晉——曹操:《短歌行》
在煦國西南方的「花下城」中,矗立著一座高聳入雲的樓閣,共有三百層之高,以最名貴的金絲楠木及琉璃瓦建成,且外觀沒塗上任何彩漆美化,而是保留了最純粹的原木色。
閣頂還插著一把月白色的琉璃劍「莫相猜」,在幽幽夜色中,看起來如由月光打造而成。
不過,這怪樓的起源甚是荒誕,據說是因花下凌家的第一任家主想要登上天庭,便決定建一座能穿入雲霄的高樓,在動工前就將此樓命名為「凌霄閣」,並以之為名義,開始經營刺殺事業,將掙來的錢都花在建閣上,而這一建就花了百多年,動用了上萬名工匠,這期間凌家也換過了上百任家主,還各個像是要延續家業一樣,皆以「建閣而登天」為己任。
可樓閣雖越蓋越高,但就是怎麼也看不到天庭所在,於是只好蓋得更高更高,而樓要蓋得越高,錢也要花得越多,凌霄閣的刺殺事業也就日漸壯大,他們原本只殺江湖之人,後來連涉及朝廷內鬥的委託也敢接下,直到現任的年輕家主凌蒼松掌權,才終於停止了凌家百年來荒唐的建閣工程,而這時的凌霄閣,已是令煦國上下聞風喪膽的刺客組織了。
萬暉二十年,六月,夜,風微涼颯,月冷天清。
凌霄閣被縷縷雲煙環抱,紙門內透出血紅赤光,不論近看或遠望,都活像一尾赤虯直入雲霄。
然而,唯第一百五十層毫無燈火,只見在幽藍月光下,有一白髮男子倚廊獨坐,舉杯暢酌,他一襲水綠羅裳,長髮有如點點繁星編織而成,皓皓明麗,任性地隨輕風醉舞。
而觀男子坐姿顯有幾分嬌柔媚態,可往他正臉一瞧,卻是俊雅飄逸、目如朗星,那祖母綠的雙眼,似寶石般瑰麗。
此人乃現任凌家家主——凌蒼松,自號「冰魂倦客」。
凌蒼松腳前的茶几上,擺著一繪有松葉的白瓷酒壺,及一盞酒杯,他似乎在等著誰來作客。
突然,一名婦人悄悄拉開紙門,語帶沉穩:「凌家主還真失禮啊,客人還沒到,自己竟就先喝了起來。」
凌蒼松一聲冷笑,輕輕放下酒杯:「何止失禮,這壺『浪劍醨』已被小人喝到只剩一口了。」他斜眼回望婦人,微露狂傲:「可惜啦林尚書!下次可要早點來呀!」
婦人對此沒什麼反應,默默地與凌蒼松對坐,可她那雙凌厲的丹鳳眼,卻藏不住慍怒,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名無禮小輩,她年有五十,頭戴烏砂,一身朱色官袍,其貌雖不揚,卻面帶厲色;她正是煦國的尚書令——林心蕙。
凌蒼松拿起酒壺,意思意思為尚書令酌酒。
「真小人自稱小人,高人從未有聞。」林心蕙不疾不徐地拿起酒杯。
凌蒼松拱手作揖:「偽君子自詡高人,吾亦佩服。」
林心蕙不屑地冷笑一聲,舉杯小啜一口,開口問道:「凌家主認為……寒光軍有勝算嗎?」
凌蒼松嘴角微揚:「為何這麼問?」
林心蕙杯中物未盡,且將酒杯放下:「沒為什麼,就只是因為知道瓊雪是個面善卻心狠之人,我擔心李焰這種老實人,會害我大煦失去半片江山。」
凌蒼松的酒杯還未離桌面,只見他不斷轉著杯,凝望自己左眼的酒中倒影:「哈,結果林尚書想表達的,不過是不信任李將軍罷了。」
「難道你信任他?」林心蕙鄙夷地反問道。
凌蒼松眼珠上抬:「要看是哪方面。」
「噢?你信任他哪方面?」林心蕙語畢後,便將杯中剩餘的酒一口飲盡。
凌蒼松停下轉動酒杯的手指,眼神回到酒面上:「嗯……小人想想……」他思考半晌又看向林心蕙,笑著說道:「腦子吧,李將軍很好騙又很不會說謊、對國家和聖上忠誠到不行、善待下屬、對兄弟也很講義氣,這種人的腦子太笨,所以值得信任。」
林心蕙一聽,立刻將酒杯重重放回桌面,一聲巨響怒然震閣:「哈,你信任他的原因,與聖上一樣。」
「林尚書此話是稱讚?還是……?」凌蒼松雙眼微瞇,露出一副想看好戲的臉,舉酒小啜,期待林心蕙將說出什麼答案。
林心蕙瞪大雙眼,盛怒語道:「是嫉妒!我嫉妒李焰!嫉妒他這種人能受到聖上賞識!」
凌蒼松聽到這荒謬的答案後,卻是面無表情,他看似不以為然,盯著眼前這位比他年長二十來歲的老江湖,但嘴角還是藏不住顫動。
「噗……!哇哈哈哈哈哈!!!」凌蒼松最後身體不禁倒下,尖聲狂笑,奇聲震天,他努力伸手抓住一邊桌角,露出臉繼續笑道:「我說林尚書呀……哈哈哈……!您可真老實啊!」
「......小子,你笑得太誇張了。」林心蕙強忍心中怒火。
凌蒼松擦去眼角眼淚,含笑問道:「林尚書,您這般嫉妒心可有在聖上面前藏好?」
林心蕙深吸了一口氣,回復理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寒光軍與碧落族的一戰,可有勝算?」
凌蒼松聳了聳肩:「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林心蕙眼神盡是質疑。
「怎麼?小人看上去像懂軍事的嗎?」凌蒼松像是在嘲笑林心蕙。
林心蕙沈默了半餉,她知道凌蒼松是在裝傻,但現在不便追問下去:「凌家主謙虛了。」
凌蒼松屌兒啷噹地用纖細手指把玩頭髮:「小人從來不懂謙虛為何物。」他已漸失耐心了:「林尚書就別再繞圈子了,直說此番來意吧。」
林心蕙暗暗心想:「哼!若非聖上中意你這小人,今日的密談,高人豈會讓你牽著鼻子走!」可她此時也只能吞下這份怨氣,乖乖拿出一份卷軸放於茶几上:「聖上要委託你們凌霄閣執行一項任務,詳細內容皆御筆寫在此卷軸上。」
凌蒼松霎時停止手指動作,終於有了暗殺組織頭目的凜態,他兢兢拿起卷軸詳閱,一字也不敢漏看。
凌蒼松閱畢後將卷軸收起,還予林心蕙,眼神竟似是怒狼般冷冽:「林尚書也知道任務內容了嗎?」
林心蕙點頭冷回:「知道。」
凌蒼松諷刺地輕笑:「呵!趙家世世代代為煦國開疆闢土、平定內亂,結果卻還是招來聖上的忌憚?我說林尚書呀!妳認為凌霄閣該趁這時積極表現忠誠?還是堅持點自我,拒絕這委託?」
「高人不干涉你的選擇。」
「妳當然不願干涉,否則就要和凌霄閣一起背鍋了。」
林心蕙決定無視凌蒼松的質疑。
「聖上有言,凌家主若有疑慮,可給你點時間考慮是否要接下委託。」
凌蒼松對林心蕙這迴避的回答,露出一副事如己料的微笑,他靜默了一會兒,慢慢抬頭遙望明月。
「不用,凌霄閣接下了,我的上一輩涉入太多朝廷內鬥,導致現在凌家有太多把柄落入九曜皇族手中。」凌蒼松從容語道。
林心蕙嘲諷地發出一聲冷笑,收回卷軸:「寒光軍預計三日後便會在蘭陽大地遇上碧落軍了,你快派人出發吧。」
凌蒼松站起伸了個大懶腰:「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林心蕙也跟著站起:「等等。」她嚴正語道:「那個焱梅族的孩子,一定要活捉到聖上面前。」
可凌蒼松卻上前靠於欄杆上,散漫地抬起左手撐著臉。
凌蒼松看著眼前的縷縷浮雲,像是一時興起,又像是膽大心細地問道:「小人敢問林尚書可曾諫勸過聖上,國衰之際,切勿胡信怪力亂神?」
「不曾,但凌家主的提醒,高人記下了。」林心蕙回答的很乾脆。
「林尚書願意記下自然最好,小人唯怕......」就在凌蒼松回視林心蕙之瞬,竟驚見一道月白疾影衝入二人間!眨眼剎那,莫相猜的劍尖已抵在林心蕙脖頸!
凌蒼松手握劍柄,嘴上露著淺笑,警告似地繼續說道:「權傾朝野的尚書令大人,就是聖上耳邊的讒臣。」
林心蕙看著貼在自己脖上的劍,她雖不感驚恐,卻也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林心蕙瞪向眼前的執劍者:「凌家主這是在羞辱高人?」
「哈!小人不過擔心林高人犯愚,何來羞辱之說?」劍尖緩緩遠離林心蕙,凌蒼松從容地收起劍。
林心蕙又深吸了一口氣,將內心一股快爆發的氣憤壓下。
但凌蒼松卻無視林心蕙的感受:「那麼我走啦!祝小人武運昌隆!」他說完便輕悠悠地跳入雲煙中,霎時人影不復。
「這目中無人的小鬼究竟怎麼活到現在的?」林心蕙不爽地喃喃語道。
「浪劍!醉語!戲江湖!」凌蒼松的吶喊聲從雲中傳來,這七個字從他嘴裡道出,聽起來就像自傲的譁笑。
林心蕙全身憤而顫抖,她原本已走到門前欲離,最後還是吞不下這份盛怒,回頭踹飛了茶几,留下一地碎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