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宋代.唐婉——《釵頭鳳.世情薄》
一、
「阿爹,雨是什麼呀?」
「雨是從雲霄落下的銀針。」
「銀針?」
「就是細如銀針的水。」
「這樣呀......但雪也會變成水,也是從雲霄落下的,所以雪也是水嗎?」
「不錯。」
「那怎不都叫水就好了?為啥還分雨和雪呀?」
「這個嘛……阿爹以為應是雨聲和雪聲差多了。」
「啊?」
「雨雪雖同為水,然雪落時萬籟無聲,而雨落時呢……」
「雨落時如何?」
「我想……應是驚天動地吧。」
二、
由碧落族所居住的碧落村,位在煦國最北端的「琼芳城」中,長年冰封、不曾落雨,不論晝夜,天空都永遠都是淡紫色的,族人常笑稱,他們只活在清晨與黃昏中。
然而,萬暉十六年,冬夜,碧落族人第一次見到雨。
萬根銀針猖狂落舞,風刀蕭蕭肆虐,轟雷奔馳雲霄之中,萬籟淅瀝哀鳴,螻蟻無處可遁。
「阿爹!阿爹!」瓊日的兩隻小手像是一雙翅膀,他飛不起來,也抓不住任何東西,困在暴漲的冰河中。
「族長!您不要再靠近了!」
「你們快放開瓊雪!會被他一起拖下去的!」
「不行!雪哥是咱們碧落族的族長!他要是去送死,那咱們怎辦?!」
瓊雪被一群同族的壯漢牽制步伐,縱使救兒心切使他多了三倍氣力,但還是無法救下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的勇氣不足,而是族人們認為,他需救的不只有最重要的那一人。
「日……日兒!!!」瓊雪的血淚被落雨洗去,嘶吼被雨聲覆蓋,驚不了天,憾不了地。
眼前的冰河,再無孩子的回應,再無瓊日的身影。
三、
碧落村全村就只有五十人,從兩年前開始,融冰不斷、海水漸升,而就在昨天,竟然降下有史以來第一場雨,且還是暴雨,洪水沖毀了家舍、殺了二十個生命。
現在,剩下的三十人,全擠在一樁僅剩的破屋裡避難,凍死是早晚的問題。
大家心中只有一種想法:「不管誰都好,快來讓我們暖和點吧!」
一個年約三十來歲的青年瓊吱,看似只是靜默地坐在地上,但其實正盯著躺在角落的瓊雪,颼颼寒風使他心中更感焦急,忍不住轉頭向其他人抱怨道:「喂!我說啊……村長現在這副樣子,咱們要怎辦呀?」
「不知道呀……」蜷縮在阿爹懷中的小女孩瓊花語帶啜泣回道,身子冷地直打哆嗦。
「雪哥失去了唯一的親骨肉,現在肯定沒心思處理村事。」瓊花的父親瓊洛為村長辯解道,他的聲音幾乎被自己上下齒間的敲擊聲蓋過。
瓊吱一聽便憤然站起怒吼:「但他可是村長呀!他若不去向官兵求救,大家都會死的!」
「就先隨便派個人去最近的鎮上找官兵吧!」中年婦人瓊婷婷拉大嗓門喊道,她似乎想停止這場爭辯。
剛滿笈冠之年的瓊患,原本埋首抱膝,一聞此言卻驚恐地抬頭反問:「等等!要是走到一半又下暴雨怎辦?」
瓊吱極度不耐地搔著頭,轉身面壁了半晌後,又再度坐下:「成天怕事就解決不了任何事!叫副村長去吧!」
眾人對這提議沒半句異義,自然地變得有默契起來,十幾隻雪膚厲鬼以天生的血光之目,同時瞪向守在瓊雪旁的少女——瓊桑。
少女一直都撐著頭凝望門口,現在也懶得理他們,她的外觀與所有碧落族人一樣,有著一頭如冰山般淡藍的頭髮,及一對血色雙眼,但會在冰天雪地中留著極短髮的怪人只有她一個。
「別看我了,官兵們不會聽我的話的。」瓊桑不驚不慌地回道。
瓊吱緩緩站起並走到瓊桑面前,果斷拎起她的衣領:「妳說這啥鬼話?現在村長不願出面,就該由妳來面對,不然我們選妳這副村長幹啥?」
瓊桑依然故我地望著門口,輕唉了聲嘆息後才語道:「我是雪哥選的副手。」她嘴角微揚,轉頭仰視瓊吱:「不是你們這群豬選的。」
瓊桑的衣領被抓得更緊,雙腳還慢慢離地,整個身體被瓊吱舉起,她眼前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更加清晰。
「妳小子有種再說一次。」瓊吱咬牙切齒,恨不得撕爛瓊桑的嘴臉。
卻忽見瓊桑的雙手怒然一抬,狠抓瓊吱的手腕不放:「我說......你們是群豬。」
「呃……!妳……!」瓊吱的手腕瞬間驚感壓迫,骨頭似要被捏碎進血肉裡。
瓊桑低下頭俯視瓊吱,她那瞪大的雙目中,血絲像是從眼珠子流出,露齒的詭笑活似一張狂龍的血盆大口:「哈!你們知道雪哥在背後,都是怎麼跟官兵說我的嗎?不然你們以為官兵為啥都只信他的話?」
瓊桑覺得自己終於鼓起勇氣豁了出去,竟瘋也似的發出怪笑。
瓊吱明明已展現出足以致瓊桑於死的力量,但他卻覺得被譏笑的反而是自己,他想扳回顏面,想讓眾人對他產生一點敬畏和恐懼,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一怒之下竟抓著瓊桑朝她背後的牆直直衝去。
瓊桑瞬間就察覺到瓊吱的意圖,也很清楚自己的背部承受不住猛力撞擊,她活像是隻被抓住脖子的小狼般,縱使全身掙扎抵抗,還是擺脫不了比她強數倍的力量,自己的生命竟是握在他人手中。
其他村民們的眼神漸漸轉為驚愕,他們該去阻止瓊吱傷害可憐少女的啊!可這種蠢事誰要幹?而且現在誰又不可憐呢?既然大家都一樣可憐,那總要有個人幫大家減輕痛苦才是!管他本人同不同意,反正快想辦法讓我們暖和些就是了!要凍死了!
倏然間,驚見角落忽有一人影雙腳一併,躍起身子。
瓊桑先是聽見後方一聲低沉撞擊倏響,緊接著屋簷上團團積雪震落,她不知為何背部的疼痛感竟比想像中小很多,又感覺有人從背後緊緊抱住她的腹部,頭頂還有被鬍渣摩擦的刺痛感,她鼓起勇氣睜開雙眼,卻見瓊吱大驚失色,踉蹌地退回原本的位置,就像躲回了自己的畫地,而其他村民們也都滿面冷汗,不敢看向瓊桑,努力裝作沒自己的事。
「沒事吧?」傳入瓊桑耳邊的,是溫暖的氣息,是沉穩的低語。
「......嗯。」瓊桑遲遲才回復道,她對瓊雪的相救,既感謝又不甘。
瓊雪將瓊桑緩緩放下,抬起粗糙的左手掌放在她頭頂,又很快地拿開,走向前方的村民們。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瓊桑感覺被一股和暖的溫度安下心神。
瓊雪來到瓊吱前方停下,雖俯視盯著他,卻沒露出半點怒意。
村民們似乎被套牢在莫名的顫慄中,他們的身子顫抖更甚,但已並非只因凍寒所致。
「讓大伙兒受凍太久,是我這村長該死,有何不滿衝我來便是,要揍要剮都自便,小心別受傷就好。」瓊雪語畢,立刻轉回身看向瓊桑:「桑,我要去找城主幫忙,妳在這顧著大伙兒。」
「嗯。」瓊桑雖頷首輕語回應,卻始終低著頭。
瓊雪早已習慣副手的性子,聽到她的回答後,便毫不猶豫地朝右邊的門筆直走去。
「先祖有云,北境有雨,共工降災,乃北海龍王神力衰滅之象,是為大凶之兆,東、西、南三海龍王野心翻湧,北境大劫將至。」
毫無頓挫的語音突然傳出,那是個老婦的聲音,瓊雪在門前急停了腳步,村民們全都向後轉,萬般驚詫地直盯坐在牆角的姒婆婆,先不說這老人家已年近九十了,體型甚至矮小如五歲的孩童般,根本沒人認為她能逃過一劫,但她那頭凌亂的赤紅長髮,像火焰般包圍全身,看上去溫暖極了。
「姒婆婆......?!妳還活著?!這怎麼可能?!」瓊吱嚇地驚語道。
瓊雪表面雖毫無反應,卻是立刻看向了瓊桑,發現那孩子眉頭深鎖、雙眼大睜,全身明顯地在顫抖。
「桑,妳隨我去城裡吧,快過來。」瓊雪對瓊桑命令道。
「欸......?!喔......」瓊桑聽見瓊雪的聲音才回了神,立刻跑到他身旁。
村民們見狀,忍不住在心中哀怨道:「喂......等等!你們倆都離開了,那咱們怎辦?這裡還有個老人家呢!」
瓊雪稍微轉了身瞪著姒婆婆,慍怒從眼裡散發而出:「姒婆......妳能活下來,還真不簡單啊。」
「日夜拜祭,老天有眼,汝命尚在,亦屬天意。」姒婆婆抬頭望向瓊雪,那金色的眼珠子似是從冥海中浮出的妖眼,眉心的焱梅印記清晰可見。
「老天已死,無眼無淚,吾命由我,吾意即天!」瓊雪震聲一語,旋即轉身推開門,踏入漫天霏雨。
瓊桑緊跟了上去,兩人被淡紫的天色緊抱,背影沒入旭日與夕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