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巡-3
從玉山主峰下來,到集集火車站附近,柳蘊倪按著先前的規劃,找到了口袋名單的店家,先開開心心地享受一頓早午餐。
柳蘊倪挑剔,喜歡的店肯定在水準之上,這次她帶紀雲晏來的店家,雖然不同於台北市那些貴得要命的層級,但歐洲小鎮型咖啡店的氣氛營造得妥貼恰當,大概是業主認真研究過,所以視覺上沒半點中西硬湊的元素,甚至有些擺設,是道地義大利鄉間的木匠雕刻,或老奶奶針織作品。
紀雲晏看見當年那滿腔真摯的情感,如今還在這些物件當中微微發亮,製作者逝去之後成品仍然感動著後代的人,這簡直是一種比血親子孫更純粹的生命延續。
因為提早訂位,她們被安排在窗邊景觀好的位置;柳蘊倪事先交代過,所以三人入座不久,湯品和餐前小點心便送上桌了。
麵包、生菜沙拉、洋蔥湯,紀雲晏不客氣,三兩下就把她的那一份吃光光。小織只捧著杯子喝水,紀雲晏省下詢問,直接端過小織的那一盤,繼續清空食物。
服務人員送來加點的薯條、培根、麵包加炒蛋,紀雲晏照樣吃得屑都不剩,湯喝了三碗,終於等來了主菜。
焗烤義大利麵配鬆餅在面前放妥後,她看見了吃飯時間不太想見到的老朋友……沒想到這麼快。
對方可能只是路過,進來買杯咖啡,當意外看見紀雲晏時,那先是一臉錯愕,下一秒轉為嫌棄的模樣,可真是逗樂了紀雲晏。
對方朝她走來,她也擺了手簡單打了招呼。
「嗨!方小隊,臉色這麼臭,一定有案子。」
「臉這麼臭是因為看到妳!遇到妳的案子都……嘖嘖!」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中年男子朝她走來,三分頭理得整齊,身材不高卻壯實,很明顯經常在外奔波,沒有辦公桌容得他清閒。
「什麼案子?」紀雲晏腦內閃過昨夜瞥見的爆炸,心裡有些底。
「妳和柳老闆不是從玉山路下來嗎?沒看到吊車?大概三、四點的時候,接到報案……。」方小隊突然停住,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和小孩。
「那你怎麼還在這邊晃?」一般來說,這不只完全違反警方接獲報案後的規定,按方小隊長的良知,就算不是第一個衝到現場,也不會這麼慢悠悠的來買咖啡,還跟熟人扯淡上了的拖拖拉拉。
不過紀雲晏知道對方的顧慮,稍微和柳蘊倪示意後,就跟方小隊長到外面去談。
「其實有兩件。」方小隊長表情凝重:「遊客報案說看到路段山坡下好像有一輛火燒車,那時候值班的兩個學弟去看,夭壽!整輛車都燒成廢鐵了,只看到四個圈圈的logo,趕快叫消防的和吊車支援,消防的前輩真的不怕死,人一到就直接下去翻,開車的來不及跑被燒成炭了。」
紀雲晏已經可以完全不動聲色,即使腦袋裡都是那個黑影上竄下跳。
方小隊繼續說:「看起來只有駕駛人一個,好像沒有別的乘客,但是也可能沒繫安全帶,掉到山下去了。」
「應該不只這樣。」紀雲晏知道刑案遇見她的慣例。
「前輩眼睛利,車子還沒吊起來,就看到車下面泥土裡面,露出一截人手,爛一半了。」
「喔,難怪我被牽拖。」
「拜託喔!妳以為我想?」方小隊忍住沒翻白眼:「分屍的、打包的、看到內臟的、剩下肉片的,哪一次妳沒有剛好在附近?」
「其實我也算是殯葬業的其中一部份,你有沒有想過這就是我剛好在附近的原因?」
「法師也有分刑事法的喔?」
「……可能你對。」
「對個頭啦!阿晏師拜託妳乾脆不要出門了,日本那個死神小學生知道嗎?所到之處必有兇案,妳就一樣,妳不出門,全台灣兇殺案至少減一半!」
「那可真、」
話還沒說完,方小隊的手機鈴響,打斷了兩人的挖苦抬槓。
「蛤?肚子空了?」方小隊眉頭一皺:「都不要挖了,先記錄、保持現場,你們先把車子吊上去再說。」
方小隊還沒掛斷電話,紀雲晏就整個都萎了……,看樣子對方說得還頗有道理呢!
「我就說!」方小隊整張臉都皺著:「等一下我跟他們說,我帶師公去唸經,妳就進去看看遺體。」
「我早餐還沒吃飽。」紀雲晏放棄反抗。
「我剛才不是在點餐嗎?給妳一個三明治。」
第二章 信與否-1
路旁山坡邊已經是一大片焦黑,爆炸波及二、三十公尺的範圍,有些焦土甚至還在冒煙。
「車裡的死者身分查到了嗎?」紀雲晏隨口問了旁邊路過的員警。
「喔,小隊介紹的師父對吧?車子登記的名字是溫衍超,不過還沒確定是不是死者本人。」警員朝路旁救護車裡蓋著白布的物體瞄了一眼暗示:「就麻煩師父了。」
事實上紀雲晏根本不是道士,不過老方說這樣比較方便,本質差不多,而且不用解釋半天,她就可以跟著老方出入刑案現場,不少有資歷的員警、刑事,甚至法醫都已經混熟了。
無可厚非,警察歷練再深,終究只是人,人心肉做,目睹所謂慘案時心底若沒有某種信仰作為依靠,是能背脊不涼、面不改色多久?
原本紀雲晏還會裝一裝的,現在連假念經都省了;老鳥知道她純服務、菜鳥看到遺體忙著吐,沒空理她。
她沒去理那一具幾乎無懸念的車主遺體,而是熟練地手腳並用,下山坡去看那具「肚子空了」、三十幾分鐘還沒完全整理出來的陌生遺體。
從慘不忍睹的皮骨輪廓,目測是一名成年女性,沒有外加包覆或掩蓋、以不可思議的直立式姿態被直接埋入土裡。目前只開挖到骨盆部分,下肢狀態還無法得知。
氣味已經非常濃厚,蛆蟲油亮肥滿、萬頭竄動,到了菜鳥完全無法招架的地步;軀體上半部分已經有不同程度的腐壞,可能是一、兩個月前埋的吧!臉部應在生前便遭鈍器捶打至碎爛,已難以分辨特徵;胸部是掩埋後的自然腐敗,但特徵還能夠判斷;腹部於生前被直線劃開,皮肉外翻,裡面黑褐一片空空如也,這,就絕不可能是棄屍後遭野生動物搜刮了。
不管死者是站姿還是坐姿,棄屍者都不惜在難以站立的山坡邊,耗時費力地挖出一個直洞,甚至還擺出左手上伸、右手下垂的姿勢,上伸手的手指還能分辨出是掌心向外、無名指下折的樣式。這光是手部型態,就怎麼看都不是普通變態幹得出來的案子。
方小隊吊掛著安全索爬下山坡邊,他從另一端朝紀雲晏喊:「仙仔,是不是宗教案件?」
「最近你們和附近轄區有沒有宗教騙錢或者騙色的報案?」紀雲晏喊了回去。
但方小隊先抬頭,扯開嗓子,更大聲地向上面人員喊:「仙仔說不是變態!完畢。」
「收到。完畢。」上面的學弟回應。
不愧是配合多年的警民合作默契,紀雲晏也深深為自己的教育成功感到欣慰。老方其實從下山買早餐之前─可能消防前輩第一時間告知了手部狀況─就已經猜到這是宗教相關刑案了吧!甚至他下山這趟,就是老鳥的直覺驅使他來尋找有力助手來的。
一個行業待久了,可不只熟能生巧這一項優點。
「鑑識科的來了沒?」紀雲晏又喊,手也沒閒著,掌心往地面一按,將自身力量往屍身周圍發散,匯聚到泥土下,一絲絲的微弱光芒在泥土中流竄,繞行在屍身外圍,探測得知下肢採盤坐相,「生門」遭針線縫合,十分詭異。
「還沒。我們這裡找吊車找山貓仔很快,鑑識科的搞不好明天才會到。」老方這當然不是怨懟,鑑識人員本來就沒有派駐在派出所的啊!
那還行。紀雲晏繼續將力量往女屍腹部外圍蜿蜒而上,能量的光源線更加貼近女屍皮肉,一絲絲的扣進空洞濕爛的腹內……。
倏然,兩束精光轟然而出,炸碎所有光源線,紀雲晏瞬間抽回手,卻還不免被電麻了一下!
「幹嘛?手抽筋啊?」老方被嚇了一跳。
「對啦!工作過勞傷害不小!」確實剛才動作有點大,要不是早習慣山路,她恐怕要滑到山底了。
「等一下請妳喝咖啡啦,有沒有發現什麼?」
「有。」紀雲晏面色凝重,搓搓手指:「先把人挖出來再說,重新動工了,我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