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說是九日自創的文體,是不具下文的小說。如果你願意,也歡迎在留言分享你想像中的結局,謝謝。
「唉,可真是的,沒能再看一眼呢。」那個男人身著奢華的西裝革履,卻隱然散出頹靡的紈絝態度,碎念著輕浮敷衍的話,五分鐘前才散漫的到達火化場。我絲毫感受不到他有惋惜之情,雙手還在擺弄頭髮呢。
「您好,我是方旭。很感謝您撥空前來悼念慈母,母親若能知曉您來哀悼,必深感欣慰。」事先預備好的台詞再次複誦,我對眼前這位輕佻的傢伙毫無印象,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誰。
我並不清楚火化場的建築設計,也許是水泥吧。總之,在整面素灰色的水泥牆間,有片模糊的白色窗口,能隱隱約約看見火場。道士站在最前端,身為長子的我次之,背後則全是母親的舊友。
從白色霧面中,彷彿能用弱視的雙眼感受到火勢擺晃,光線一乍一乍的刺進瞳孔,我能感受到它在包裹些什麼。身後有細碎的啜泣聲,但吞嚥唾液、撥弄頭髮的聲音更多,我猜那位遲到的傢伙已經滑起手機了吧。腳站麻了一段時間,也許是二十分鐘,或是更久,我只能呆木的站立,以免不小心的回頭讓大家發現我其實毫無眼淚的蹤跡。
道士終於停下經文,穿透霧面的光線似乎不再有動靜。我揉了揉雙眼,作勢抹去眼淚,回頭說道:「真的非常感謝大家能來送母親的最後一程,母親十分安詳的離去了,相信她沒有遺憾和牽掛。母親的仁慈心腸,也必不希望大家為她傷懷,能繼續安穩的生活下去。」我心裡只想著,好渴,好累,等會買杯咖啡吧。
端起超商中廉價咖啡,燙手的痛覺才使我捉回意識,方才重蹈覆轍的感謝詞說到嘴角有著刺痛的疲憊。取了糖包後快步離開超商,跨上機車往屋子的方向前進。路上的騎士似乎比昨日更多,紅綠燈也比以往遲緩,甚至有砂石撞擊劃過我的側頰,原來是忘了戴安全帽。我毫無思考,紅綠色光迷離在瞳孔中,前進與暫停是習慣使然,停下時便灌進咖啡,燙口的感受不再竄入腦中。對於停放機車的位置和該繳的停車費都像置身事外。
才正躺平,呼吸尚未吐盡,急促的電話鈴響又打斷靜寂。我沉重地緩緩臥起走下床邊,怒視著電話紋絲不動卻喧囂不已,還是拎起了話筒。
「喂喂,方旭嗎,我是陳岳穎。」另一端急切的情緒傳來。
「嗯。」
「我最近剛回來喔,啊,你肯定是知道的,我在你家附近的全家等你,快點來。」我想脫口而出說:「我不想去,想睡覺。」但想到的確數年沒見到陳岳穎了。
機車的引擎根本未冷卻,又被我奴役到附近超商,全身的重量陀在座椅上,我只感覺身心俱疲。
「嗨。」我又端了一杯咖啡,陳岳穎主動靠近。
「嗯,好久不見。」我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裡全是疲累。
「不好意思啊,最近很忙吧,上午我爸也有去火化場,辛苦了,面對這麼多毫無表情的大人。」
「習慣了就還好。」
「那你媽走了之後,你還好嗎?生活還過得去嗎?雖然很客套,但還是節哀吧,生活總要過下去的。」
「還好。」真的還好,還能活著,反正一直都過得平乏。
那晚夜裡我思緒紛亂、輾轉反側。漸強的北風衝撞著窗門,身旁的枕頭已遺忘睡過的痕跡,床單的褶皺也痛失餘溫,我卻能明晰看見曾背對我的駝背的身影,帶著香皂隱晦的香氣,偶爾翻動姿勢,偶爾半夜如廁。彷彿她還在那。
心底逐漸失溫,指尖碰見臂膀,涼意忽然滲入。我蜷縮得更緊,想環抱自己,宛如妳以往那般,好冷,但終於沉沉落進夜中。
今天沒有如常的咖啡,卻清醒無比。沒想過骨灰罈會這樣重,總能像我抱著妳,雖然妳更輕更加消瘦,但沉甸的罈罐讓我猛然憶起,我多久沒能將妳擁入懷中、仔細正視妳黯淡而任斑點肆虐的臉龐。北風依舊猛暴的吹,襲擊每一個毛孔,穿透了我的感情。
只是淚珠忘了打破眼眶,心底早已積成汪洋。厭煩那些刻意做作的嘴臉,母親的去世使他們回想起,啊,還有這麼一個人。真正的悲痛是無聲無息的顫痛,是眼淚沸騰而逸散成蒼穹的嚎叫,最終端起這份沉重的愛,緩緩置入塔位,將思念塵封。
「好了嗎?」陳岳穎一早擅自跟來,遞出了薄荷糖。
「嗯。」
「是說,我很好奇耶,你怎麼感覺很冷靜啊?你不傷心嗎?」我們往停車場走去,步伐漸無知覺,心緒飄回剛才從靈骨塔望向家的布景。我說:「在這裡,北風也以和煦相稱,能看見家。能看見我。」
「傷心啊,失去了唯一的親人。」聲音平靜的像湖泊,薄荷糖的涼意卻在口中翻浪波濤洶湧的怵痛,每一次吞下唾液都宛如灼傷脾腎。我不敢吞嚥這份悲傷,我不敢接受已成定局的現實。
陳岳穎坐在前座,為我擋禦拂面迎來的冷風。她提起我的手腕依傍在她的腰際,我卻只捻著她的衣角,將身邊的一切誤想成過往。
「你媽重病時,你還工作嗎?」陳岳穎一乾而盡,面頰微暈,帶著酒氣的雙唇隨意開口。
「還是得工作啊,花銷很大。只能晚上沒加班時去陪她。」
「早講嘛,我可以提早回國幫你照顧的。」
「你知道,都來不及了。」
我也請假幾天專心照顧她,卻只是坐在病床旁,倚著欄杆呆望著她。感受到她伏落的呼吸和體溫,夾雜著規律的心電圖聲響,逼迫我意識到,這是醫院。刺鼻的藥水令我始終無法安睡,我偶爾握住她的掌心,溫熱厚實而粗糙的形象再度幻化而出。潛意識堅稱她只是在醫院躺個數天,下週還能再上菜市場採購,煮一頓色香味俱全的饗宴。我以為點滴終會流向終點,針管的傷疤終會癒合,那時她依舊帶著閩南腔握著鍋鏟,對著正踏進家門的我嚷:「啊,你回來啦!」
可惜一句參雜感性的話語都未能傳遞。假使她濛濛醒來,和我撞上視線,我卻只問餓了嗎、要喝水嗎……心思裡的半句深情不曾傾瀉。可是她乾癟的雙唇會若有似無的開闔,發送著「謝謝」的形狀倒映在我的眼底。而我裝作從未聽見。
我不敢嘗試去承受,最初該是我說出口的那句話,卻是她親口交還給我。
微記錄一下。我是九日。
最初這篇小說名為《顛倒的貓》不過還沒寫到貓的部分就停筆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