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怒的阿茲海默 Rage Alzheimer（6/10）

我知道弟弟像我。我想起，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見她在家裡的時候，問她「妳怎麼還沒去補習」。怯生生的她站得直挺挺地，幾乎要發抖地告訴我，「我，我不要去補習，我也不會罰跪！」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妳好樣的。

我承認，在這個家裡我是個暴君。就算我只打弟弟她媽而不打弟弟，她見到我也得畢恭畢敬地全身發抖。不，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壞……只是，當我要什麼的時候，我就直直上去對撞罷了。而弟弟跟我很像，卻又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當她不要的時候，就會直直撞上來，「很好，」我心裡其實有點高興，但又不能表現出來。正好，補習費很貴的。

「講啥洨？！妳他媽最好不要去補習！不補習，妳考得上好學校嗎妳！」

我用力把她媽那套費心呵護的那套Wedgewood甩到地板上去。我後來才知道那價值不菲。
我操，為什麼妳就不能放一套便宜碗盤在桌上，又為什麼妳要剛好在今天把它們拿出來放到桌面上勒？

弟弟他媽在嫁給我之前，就是在這附近教書。她是教文科的，那時我住在中山北路旁，巷弄中一棟老舊的日式平房。在那時候，這樣碩果僅存的平房，可是相當有價值的。我還記得我家的對面新開了一家刺青店，但不同於一般人們對刺青的印象，出入那家店的顧客，看起來就跟我們一樣，只是穿著上更加考究—那時的中山北路巷弄中，有電影院、咖啡廳、服飾店，甚至在隔鄰的舊平房改裝成的舞蹈工作坊，那是一些有閒有品味帶書巻氣質的學生的聚居之處，那不合我的氣質，太娘娘腔了。我的氣質是屬於ＡＢＣ那類的。所以跟這區格格不入。而當我每日出入家門前，看見對面的刺青店，我想著「這間刺青店真他媽格格不入，不過我喜歡。」當然，後來這家店只開了半年就停業了，原因也不知道，不過那時我媽倒是鬆了一口氣。她很怕個性衝動的我跑去對面刺青，說實在我他媽還真想……一邊走著，我感覺我不能專心，總是想起以前的事。等到我察覺到外部的世界時，在正午的暈眩下，我已經一屁股在總統府前的寬闊大道正中央坐下了。旁邊一名年紀跟我差不多，穿黑衣的中年男子立刻走過來，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坐下。

「我跟人有約，等一下就會走了。」我說。

「你知道，這裡不能隨意坐下。」他說。

「我沒有坐下。」（我有坐下嗎？）

「你現在坐著。」他的語氣，好像我不能在這裡坐下似的。可是，我很久以前，有在這坐著過，我記得的！

「你可以去旁邊坐。坐在馬路上是不行的。」他的語氣讓我想打他，但這不行，我有任務在身。而且，我認識他嗎，為什麼他可以他媽敢這樣跟我說話？我不太確定他的意思，我有點困惑了。我不是正站著嗎，我說。

「你現在坐著。站起來！」他用這種語氣，使我有點心虛，幹，我好像真的不太確定，而我害怕知道答案。我感覺我是中間被抽走一塊的積木，所以我怕我一動，幹，好不容易堆起來的積木就倒了。我懷著小學生面對考卷一道題目都不會的恐懼，慢慢地從正午的太陽下的柏油路上起身，當我站起來之後才猛然驚覺「幹，原來我剛剛真是坐著的！」在心虛感侵襲之下，我默默地離開了總統府前的廣場，繼續向前走去。

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
大溪地的保羅.高更下了一個好標題。

幹恁娘，我真他媽的恨我自己又忘記了，不管我怎麼想，怎麼奮力的記住我行動的每一個步驟，破洞總會在一個我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我他媽真寧願死，也不願像現在一樣活著。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中默念七字真言大明咒「幹˙破˙恁˙娘˙老˙雞˙掰」。「我已經快習慣了」，我想，忿恨的情緒從開始到現在，好像也隨同我的記憶，一起從他媽屋角老鼠放行的孔隙流了出去。操，我到底還能再咒罵幾次？721次？193次，還是只剩下19次？

我想起與朋友有一次閒聊起，我們的性能力到底可以維持到幾時。

「一個人男人一生中應該只能打兩桶特大號寶特瓶吧。」朋友說。

「那太少了吧。汽油桶還差不多。」我說。

「就算這樣，那還是少啊。一想到這種東西還有配額，就只能存著攢著，跟喜歡的女人上床還要計算會不會用太多，這不是量入為出的悲慘上班族嘛。我發誓，絕不過這種生活。」朋友說著這話的表情，混合了悲憤與哀戚。

我記得我那時哼了一聲。「我他媽這如果是配額制，我乾脆先拼命把兩桶打完。多的算賺到！以免在那邊像小媳婦算來算去難看死了，老子偏不信，幹！」

那時候我這麼說，但現在我還希望真有配額。因為邏輯上來說，套用在粗口上，我只要不幹譙就可以保住我的記憶。我在性方面倒是從不節制，因為依我現在的狀態，就算再過十年，這兩桶子彈也他媽不會打完。可是，幹，那也絕望地表示，我的七字真言也跟我的荷爾蒙砲彈一樣不可能是配額制。不管我再罵多少髒話，都不會影響我最後將失去我的智能。我想像自己說這話時的語氣一定跟我朋友那時一樣無限落寞。聽說我那朋友，後來當和尚去了，是因為這樣就不會把兩桶打完嘛？但是不用的話，你存起來存個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