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街上一棵棵路樹被公車甩在後頭,戴筱蓉頭倚著車窗玻璃,隨著車身每震動一次,就會在額上輕敲出一聲悶響。會痛,但她就是故意要痛,痛了才會清醒。
發現同職場的男友劈腿後,她單方面提出分手又自請調職,而分公司的方向正好與魏子馨上班的路線相同。就這麼巧,往公車站牌走的路上,戴筱蓉遠遠就看見鄰居老是穿著黑襯衫的纖細身影,在明媚的晨間陽光下就像不知道屬於誰的模糊陰影。
她腳步緩了下來,越走越遲疑,甚至有了想轉身逃走、就算遲到也無所謂的衝動,可為時已晚,魏子馨已經看見她,而她也看見她在看她。想起那天早上她後來悄悄擦掉的眼淚,裝做沒事的笑著吃掉鄰居為她做的蛋餅,戴筱蓉不知道她到底是比較不想看見前男友,還是鄰居。
就像是魔咒,一旦開始看見了,就無法再假裝看不見、不認識,或只是路過。戴筱蓉確實也不擅長路過,所以無法理解魏子馨為什麼要築起隱形的牆,拒絕想與她並肩一起走的人。
明明是個溫柔的人,卻無法接近。
就算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安,也只是不斷拉出鴻溝般的距離,又或者那都是戴筱蓉會錯意,因為有了接近的期待,所以在沒有進展的現況裡有了疏遠的錯覺?
話說越多句,就越詞不達意,越口是心非。
就像戴筱蓉想知道她是不是讓魏子馨困擾了,話說出口卻是麻煩她幫忙聽未完成的歌,也像魏子馨將拒絕說成了心不在焉的「沒問題」。
真傻。早知道就像以往同搭一台電梯時那樣,一前一後,當魏子馨向前走的時候,她就靜靜在後面看她的背影。
公車晃了晃,戴筱蓉的頭也就跟著左右搖擺,視野因此模糊了起來,幾滴淚水跟著被甩了出去。她拿起手機又放下,又拿起來解鎖螢幕,滑開通訊軟體想著該怎麼跟魏子馨道謝才不會像告別,看到前男友的暱稱還沒改就又放下。
她發現自己竟在固定的公車路線上迷路。
整個城市變得陌生,而她就要錯過下車的時刻,把自己忘在魏子馨停留在她肩膀上的擁抱。耳邊響起一首流行樂將她喚醒,不知道是誰忘了取消晨間的鬧鐘,簡單的吉他旋律重複彈奏著,慵懶的女聲用英文唱著模糊的歌詞,韻腳是光和夜晚,後者的尾音拉得很長很長,和寂寞相連。
好似有人看穿她的恐懼與自私。
戴筱蓉怕老,更怕一個人老。
仍然不知道是誰按掉了鬧鈴,可那首歌卻還在戴筱蓉的耳邊唱著,就連她下車後佇足在分公司大樓前發呆時,都還在那裡。
她看著零星的人們往窄小的玻璃門擠進去,像被吞進怪獸的肚子裡,日落時再被吐出來。她就跟那裡的任何一個人一樣,會寂寞是因為青春都被活成了機械式的週期,漸漸消磨出晚年行將就木時才有的皺褶,心早在真正愛過誰,或真正因為愛而留在誰身邊之前,就老了。
沒有時間、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去尋找真正喜愛的人。
戴筱蓉恍然大悟,她每一次心痛大哭,都不是因為深愛過才傷心,而是為自己失去一個去處、又得在人生路上流浪而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誰,只是在離開一段關係之後,急著想與另一個人建立關係,前男友還在通訊錄裡就是鐵證──誰的身邊都好,只要有地方可以停留、可以存在,都好。
只有魏子馨是特別的。
她在自己身上塗滿弔唁的顏色,好似整個城市裡只有她還會為死去的年歲傷心,只有她越是一個人走,就越是停留在過去曾經年輕的某一刻。
那是戴筱蓉花一輩子也不可能追上的。
頭頂上的蔚藍天空萬里無雲,她決定將腦海裡還沒寫完的俗濫情歌丟掉。
她輕輕一笑,像一切都雲淡風輕,更像輕蔑自嘲。
總是在路過的是誰?駐足不前總是停留某處的又是誰?
戴筱蓉走向張著血盆大口的商業大樓,讓自己淹沒在每一天都遲一點的時間裡。於是就跟以往一樣,當魏子馨向前走的時候,她就靜靜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
她們,一前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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