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結」(中)

就如此年紀的老人來說，岳母的身體還算硬朗，但她帶給子女的困擾，不是這方面。無論曾經多麼人丁興旺，在子、孫輩漸次成長、搬離後，由早年即守寡而住家裡的大姊照料二老生活起居的狀態，已持續超過10年，而自4年多前岳父仙去後，更只剩兩個老女人「相依為命」，不幸的是，這對年齡加起來超過150歲的母女，如今卻幾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們之間的緊張與摩擦，或許自來即明明暗暗的存在著，只是如今因中間再無別人，不斷直面撞擊的結果，遂日益尖銳與激烈了。分別來看，一個是稱職的好母親，一個是孝順的好女兒，而且兩人都極具教養，為什麼會走到這樣的田地？我可以試著探討，但絕不做任何評判。

｢蓋高尚！」知母莫若女，妻與姊姊們常用這句話形容岳母，實在傳神的表達了她的性格！都聽說過板橋林家、霧峰林家吧，那聽過下橋林家嗎？嗄！？没有……！好！没關係，總之，岳母當年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大小姐，後來雖因身為女性未能繼承任何遺產，且又演出類如｢西廂記」的戲碼，下嫁給窮教員的岳父，含辛茹苦的撐持著一個食指日漸浩繁的家庭，但血管裡終究流著高貴的血液，看她年紀這麼大了，人前絕對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可知；我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妻近年三不五時的找各種藉口塞紅包給她，若是只有妻回去，她或許推辭一陣也就收下了，但只要我在場，即使看不到，她也堅持不收，而她明知妻並未就業，無論給的方式為何，錢總是來自女婿。

｢蓋高尚」對生活較深遠的影響在於阻碍岳母打開心靈去審視｢眾生疾苦」、使她交不到真正的朋友，因為潛意識裡自認高人一等，｢不屑於」和｢普通的」左鄰右舍密切來往，儘管，表面上客氣得不得了！妻曾目覩一次較極端的例證，那天她回家陪岳母，恰有位鄰近的老太太來串門子，岳母熱切招呼她吃水果，對方也自在的受用了，不料客人才告辭出門，岳母就嘀咕道：「已經哈肥丫，勾哈愛呷！」聽得妻當場傻眼。

不交朋友，也罕出門見世面的岳母，以家庭為惟一重心，當家漸漸成為空巢，連老伴也先走一步後，便陷入了很深的失落與孤獨中，她不知如何自處，遂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姐身上，用一雙挑剔的眼睛，窺伺著她的一舉一動，只要不合脾性，就開始嘮叨，為的全都是些芝麻小事，像抹布該怎麼洗、菜要怎麼做、東西應怎麼擺….等等等等，總之，她是什麼家事都不太能做了，卻偏偏不肯「放手」，如此照三餐唸，日復一日，無盡無窮；我們可以想像，修養再好，面對此種情境，也難忍耐，何況大姐的脾氣也硬得很，她因一片孝心而守著老母，卻不是能彩衣娛親的人，那麼，暫時走開總行吧？偏偏岳母膽小，不敢一個人待在任何地方，就算大姐上樓留她在樓下也不行。｢妳不驚我跌死冇人哉？」她慣常｢歹嘴」的這麼說。母女間的口舌之戰、意氣之爭，因此無日無之，每衝撞一次，兩人身上就長出一根刺，末了就像兩隻好鬥而又非得同籠的刺猬般，隨時劍拔弩張、怒目相向，出口也越來越惡毒。

陷在相互折磨的泥沼中的母女，當然都感到無比痛苦，但沒人願委屈｢認輸」。其他的女兒們得知這樣的情況，都想方設法紓解，比如儘量安排時間替換大姐，假日邀她們一起出去走走，還不時慫恿岳母到台北小舅家住幾天，讓兩個老姊弟去講古憶往，希望大姊能稍稍獲得喘息，後者因為岳母離家較久，是大姐最企盼的，可是，岳母偏又「顧厝」，一旦離開，就開始掛慮她那些老祖母的舊首飾遭賊偷（儘管根本不值幾個錢），更擔心大姐燒水忘記關瓦斯燒了房子……因此常住不到預定天數就吵著回家。像3月下旬，她再次被勸動北上住個把禮拜，但3天後我與妻帶女兒上台北參加推甄第二階段考試並探望阿珍，她便纏著要一起回台中，當大姐乍然得知，情緒幾乎崩潰，當我們抵達家門時，她躲在廚房飲泣，對進去打招呼的妻說：「妳為什麼要帶她回來……？」至今想起那情景，內心仍感到十分悽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