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櫻花夢

2023/05/11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昏昏髒髒的雲,像極了被踐踏過的棉絮,無力地在天際散開,雲梢的細毛拖泥帶水地飄擺著,不乾不脆到令人不知所措。巷弄中的風起得有些慵懶,除了偶爾把葉君所剩不多的銀灰髮線撩撥幾絲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氣力動搖甫長上新綠的枝枒,更無力驅逐凝滯在巷弄裡令人喘不過氣的悶熱。從傍晚開始飄落的雨,游絲般地呻吟了好幾個小時,除非細細端詳泊在路旁的車頂,還真瞧不見雨的痕跡。才四月天,葉君算是提早穿起短衫短褲,今晚這種蒸籠般的濕熱,硬是把熱氣從短衫的袖口領口逼向了葉君的胸口,黯灰的棉上衣很快就滲出了黑黑的小汗滴,像是病毒般地快速增生擴散成一整片,濕漉漉地黏上了後背,讓熱到窒息的壓迫感全然取代了春夜應有的涼意。葉君吃力地抬起手臂,用袖口抹去盤據額頭的汗珠,慣性地拖著腳步,拎著塑膠袋從超市走回住處。對門的吉野櫻從高牆上斜斜伸展的枝幹,為深夜的巷弄漂染出難得的清新。葉君凝視了一會兒,發現地上有幾朵殘落的花瓣,把塑膠袋挪到同一隻手上,蹲下身去拾起幾朵比較完整的花兒,緊緊地握在掌心,唸唸有詞地不知在嘟噥些什麼。
其實,葉君今晚有些懊惱,有些自責,他意外地起了貪念,除了超市打烊前的特價食品外,還忍不住多拿了一袋泡麵,讓他這週的開銷超出了預算。但他也有股喜悅,眼角稍稍地上揚了些,甚至因激動而微微抖動著。這款泡麵的氣味有種魔法,能把好久不見的翎兒從他的記憶深處順著濛上眼鏡的水霧,帶回自己身旁。在超市等候開始打折前的閒晃,讓這無意間撇見的泡麵像鬼魅般攫住了他的心,越是想扭頭走開,越是想偎靠過去。他守著預算仔細地挑撿夠撐過接下來這個星期的折扣食物後,癡癡地佇在收銀台的隊伍和泡麵的貨架間。終究他還是繞了回去,拿起了泡麵,縱容自己成為嗅覺、味覺與回憶的俘虜,用多花的幾十元來填補還沒實現的父女聚餐的缺憾。
算來他已有幾年沒能好好地和翎兒吃上一頓飯。翎兒剛上初中那年,正意氣風發的葉君把寶貝女兒像花朵般地捧在掌心,灑在她身上的錢從來沒有半點手軟;進口的衣服、名牌的鞋子、貴族的才藝活動、昂貴的雙語學校、高學歷高顏值的家教。翎兒一年所享用的資源,應該夠一所偏鄉學校的孩子們一起用上好幾年。看他這樣子寵溺前世情人,玉枝不免吃起自己女兒的醋,調侃葉君是十足的女兒奴,有了女兒就把妻子打入冷宮。可是誰在乎呢,翎兒是他的寶貝明珠加福星。白手起家的葉君在生了翎兒之後事業便逐漸發跡,他認定這都是翎兒帶來的福氣,因為名字起得好,翎兒,就如箭上的翎毛,咻的一聲,讓箭精準地飛了老遠,正中紅心。
玉枝看他對女兒花錢如流水,在床笫間嬌嗔地說袁師母有間房子想脫手,聽她說先擺個幾年,就會有個幾百萬的賺頭。師母是葉君和玉枝讀專科時一位教授的續絃。袁教授發明了幾項專利,技術移轉出去之後獲利不斐;膝下無子的袁師母在教授的寵溺下,享受著優渥的貴婦生活。不知為何,開朗的袁教授在婚後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時而落寞望著窗外長噓短嘆;反倒是常來學校噓寒問暖的袁師母,婚後沒多久就從秀麗的白茉莉轉變成艷麗的紅玫瑰。後來袁教授以憂鬱症為由提前退休,沒多久就過世了。寡居的袁師母開始進出股市和房市,聽說幾年下來,資產翻了好幾倍。一群年輕的太太們見著風就跟上了她,希望能在袁師母的調教與庇蔭下分得一些小紅小利。玉枝就是其中一個小跟班,她認為如果能搶先買下袁師母釋出的房子,就能拿到這個貴婦團的入場卷。
玉枝為了讓葉君掏錢購屋,先是甜蜜蜜地撒了好幾天的嬌。葉君自然是不樂意花這筆錢的,但又不忍心直接拒絕,只好敷衍著,找各種理由拖一天算一天。玉枝看葉君不為所動,便轉而怪他偏心女兒,害她無法得到袁師母的寵愛,還害她被其他的勢利眼跟班看扁,用各種小動作和帶刺藏刀的話語羞辱她、排擠她。玉枝會讓葉君撞見她像個遊魂般地晃蕩,自言自語地哭訴著不幸的遭遇,做牛做馬的伺候一家子,卻因為偏心女兒的老公,而任人糟蹋。玉枝的情緒成功迫使葉君在莫名的罪惡感驅使下搖起白旗,把公司剛進帳的三千萬元轉給她,買到袁師母那間房子,讓貴婦俱樂部的門票入手。買房子剩下的錢,就憑任她跟著袁師母投資房地產。原本以為這樣就沒事了,豈知玉枝又想參加貴婦的歐洲旅遊購物團而開口討錢。葉君當然還是拒絕。玉枝再次早晚哭訴葉君的自私與偏心,給自己買名車、送女兒讀名校,就是不讓老婆買名牌。玉枝這次還加碼指控葉君把高顏值家教請到家來,擺明了就是覬覦人家年輕貌美,嫌棄她年老色衰,她不如一頭撞死算了。結果,玉枝哭鬧了幾天,人還活得好好的,葉君反而再次因自責而讓步,只能認輸買單。
人生好像股市一樣,衝到了高點,就一定會滑落,有時候滑得太多太快,還會崩盤。但跌落到谷底的,又不保證什麼時候一定能止跌回升。對葉君而言,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個秋天開始出現轉折,先是高學歷高顏值家教說懷上了他的孩子,堅持要分他一半的家產,否則就要告他利用顧主的權勢性侵。玉枝當然不從,不但要求離婚,還揚言如果沒有拿到葉君80%的資產,就提告通姦。兩個相互仇視的女人,竟能在毫無協議的情況下連手把夾在中間的葉君整得遍體鱗傷,裡外不是人。老天爺可能覺得這樣還不夠,就在談判離婚的過程,全球金融海嘯彷彿針對著他毫不留情地撲殺而來。前一陣子事業扶搖直上時,鈔票就像石門水庫洩洪般地倒進葉君的口袋。口袋一飽,人就心高氣傲地膨脹起來,沒有審慎評估便投入大筆資金來博取更大的利益。婚還沒離完,他打拼數年的事業瞬間被金融海嘯吞噬到連骨頭都吐不出來。為了調度資金,只好先出售玉枝跟袁師母買的房子。結果哪來的幾百萬利潤,玉枝根本是在沒有看過房地契的情況下就購入了那間房子,直到拋售時才發現室內實際坪數比袁師母說的整整短少了十餘坪。怎麼辦呢?欠錢的火已經燒上了屁股,只能硬咬著牙、淌著血賠了幾百萬脫手。更不用說玉枝聽袁師母的建議,用買空賣空的方式購買的幾棟預售屋,因為繳不出後續接踵而來的工程款而成為斷頭戶;原先投入多少,結果就虧損多少,一毛錢都拿不回來。就在那一個月,他含著淚把豪宅、幾輛名車等能出清的都脫手了,一切結清之後,還背負了將近三千萬的債務。也在同一個月,他簽下了離婚協議書,因為監護權、贍養費和債務責任的問題,和玉枝徹底翻臉。
這波風暴中,唯一保住的是早幾年就先過戶給玉枝的20多坪起家厝,讓玉枝母女還有個遮風避雨的所在。當年賺的錢就像夏天的暴雨,來的快,去得也快,被雨後的驕陽烤曬後,連個小水窪都沒能留下來。窮途末路的葉君自然無法滿足玉枝對高額贍養費的要求,只能承諾會按月支付基本的生活費。玉枝自此愁眉不展,雖不至於終日以淚洗面,卻也不停地自怨自艾,四處抱怨葉君的不忠與理財失當對她造成的傷害。袁師母應邀去探視玉枝,看到她們母女從大宅大院擠身在小屋小房的寒傖和抑鬱,不捨地叨唸了一番。她提醒玉枝,單身的女人如果欠缺穩定的經濟來源,就別想活得有尊嚴;所以一定要緊緊抓住葉君的弱點,讓他乖乖的照約定按月付生活費,免得他又被別的女人淘空。葉君弱點就是他對翎兒的情感,所以千萬不能輕易讓步,一定要好好釣著他。
玉枝好面子,不肯讓翎兒轉學到國民中學,玉枝要葉君負責。葉君咬著牙、低著頭東借西求地湊足了一個學期的學費。後來還是負荷不起學校巧立名目的各種學習活動費用,更無法繼續供翎兒和出手闊綽的同學同進同出、逛街購物;在老師與同學的冷落下,翎兒沒唸完一學期便轉學了。為這件事情翎兒自卑了許久,加上只要和葉君見面,接連幾天都免不了要承受玉枝的情緒騷擾;漸漸地,在玉枝的感染下,翎兒把怨憤全指向了葉君,不願再和葉君見面。不知是受到袁師母的影響,還是出於報復之心,玉枝強行限制葉君探視翎兒,說是以免影響翎兒的情緒與課業。葉君心中雖然有千萬個不捨,在兵敗如山倒後,早已沒有幾個月前的那股氣燄;在為了女兒好的大帽子下,只能碎著心地向玉枝低下了頭。
沒了事業、沒了家庭,總還有高顏值的家教和她懷上孩子吧。葉君一向自認是顧家愛家的好男人,怎麼會和家教發生這種事呢?要探究這個原因,最容易的答案就是他的雄性荷爾蒙在他事業順利、目空一切時開始見色起意、蠢動作祟,理所當然地犯下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但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真的可以只用一個簡單的答案解釋嗎?關於這點,葉君在夜深人靜時,也不知曾問過自己多少次。
那一天,玉枝正和貴婦團在巴黎購物,葉君送翎兒去參加全英語夏令營後回到家,顧不得五臟廟的七嘴八舌,先從冰箱裡拿了罐冰透的啤酒,恣意地順著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讓冰鎮的涼意通透全身。葉君懶懶地癱在新購買的義大利進口牛皮沙發上頻頻按著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轉換電視頻道。對講機響了起來,是家教來了。難道忘記通知要停課嗎?葉君納悶地要社區管理員請家教上樓,好當面跟她說明與致歉。家教得知後,不住向葉君道歉,堆著盈盈的笑眼,直說應該是自己犯迷糊。葉君留意到家教粉白如凝脂般肌膚上滲出的汗珠,心想天這麼熱,怎麼好意思讓她白跑一趟,堅持開車送她。於是一切就從這個決定開始。才剛坐進新入手的雪白BMW 640,葉君的肚子就不爭氣的叫了幾聲;家教貼心地說葉君的工作一定非常操勞,要為家人顧好身體,葉君只是若有所思地苦笑一聲來回應。也許是為了化解車上的塵莫與尷尬,家教用翎兒告訴她的事情稱許葉君,直說很羨慕翎兒,希望也能有像葉君一樣的好爸爸。才沒多久,兩人間就已從「葉先生」與「陳老師」變成了「Simon」和「Rose」;話題也從翎兒的學習,延伸到彼此的私事。Rose從小就期待父愛,母親離婚後,從不讓她見父親,還經常把她打扮得像洋娃娃去四處炫耀。只要她稍不配合,或是成績、才藝表現不如預期,母親就會流著淚,把父親拋棄她們母女跑去美國的事情,全數怪罪給Rose。後來,母親對於她交男朋友、計畫出國念書,更是哭哭啼啼、以死相逼,要她打消念頭,好把她留在身邊......。
回家後,葉君腦海中不斷盤旋著Rose訴說母親的事情時,靈秀水漾的雙眼不住滑落淚水的神情;一股想保護她的衝動,讓葉君亢奮地陷入救世主的情懷中。第二天,葉君不知在心中演練了多少次,才拿起話筒,吞吞吐吐地邀請Rose共進晚餐;Rose用銀鈴般的笑聲酥軟葉君緊繃了一整天的心情,也把葉君帶到了另一種激動與興奮。就這樣,話語就像梅雨在倆人間綿綿不絕的延續,一餐吃完又約了一天。翎兒夏令營結束的前一晚,葉君看到玉枝刷爆的信用卡帳單,直覺地撥了電話給Rose,潰堤般地抒發起玉枝強討了幾千萬的積怨。Rose笑笑地回應說今晚有多煮了一些,如果他不嫌棄,歡迎一起晚餐。掛下電話後,葉君用豐厚的雙唇吹著口哨,直接衝進浴室梳洗,並盤算要帶哪幾支酒去助興。只是褲子才脫到一半,他就開始猶豫。從學生時代就和玉枝在一起,婚後兩人攜手為家庭打拼,轉眼已年過四十,儘管玉枝身材早已走樣,性格也大不如前,葉君卻不曾做過對不起玉枝的事。今晚要和Rose這樣迷人的年輕女性共處一室,葉君不免天人交戰。他相信他們之間單純是因同受家人情緒騷擾之苦,而有了相互關照的革命情感;儘管如此,他有些好奇與期待,幻想著Rose是否會因為愛慕他而主動投懷送抱;但他也有一種自信與驕傲,堅信能本著對於玉枝的愛,斷然抗拒誘惑,光榮地全身而退。另一方面,葉君對於玉枝揮霍無度的不滿,在收到帳單時被激到了臨界點,在潛意識中縱容自己像賭氣的孩子,蒙生報復玉枝的傻念頭;想著既然妳誣賴我想佔家教便宜,那我就做給妳看。也許,一切想法都曾經存在,一切也不過是縱容生物本能的藉口。總之,葉君還是帶了幾瓶酒,只是壯膽的成分多於助興。當晚他喝了不少,醒來時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Rose則坐在小沙發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他帶去的洋菸,宛如置身煙霧中。
就在葉君宣告破產的那一個月,Rose飛去了美國,只留了一句話,孩子流掉了。葉君除了篤定曾因醉酒在她的套房躺了一晚之外,她所有的指控與說法,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連他這個當事人也只能跟旁人一樣的霧裡看花,毫無頭緒。
早幾年葉君老父過世分家產時,原本就相當疏遠的親戚各懷鬼胎,終究因談不攏幾筆土地的分配而撕破了臉。大家不甘不願地拿走了各自分到的部分後,就像河水分叉後的支流,完全走出了彼此的生命,除了偶爾抱怨咒罵時才會提到對方外,再也沒有任何交集。葉君自豪的那群一起狂飲高歌的死黨情誼,也在他還沒宣告破產前就已然崩盤。他曾低聲下氣登門造訪尋求協助,回應他的只有一扇扇重重扣上的冰冷大門,連人都見不上一面。好一點的還接了他的電話,然後匆匆一句:「我正在忙,晚一點再聯絡......。」就用嘟嘟嘟的單調回聲把他阻隔在安全的距離之外。葉君雖然身處相同的喧囂繁華中,卻像失足墜谷的登山客,任憑他呼天喊地,僅得山風樹語相伴,殘枝孤影相隨。
當一切的關係都告終之後,從那一個大家興高采烈領取消費券的冬日起,葉君的人生就只剩一身債務和外遇的惡名,日以繼夜地沾黏著他,把他從原本的白皙渾圓,榨到像泡麵一樣枯黃乾扁。葉君著實低迷了好一陣子,直到他認清自己的處境後,反而踏實認分起來。自此,拼命借錢週轉和賺錢還債,便成為他唯一的生活寫照。
為了在還債之餘多攢一些錢給翎兒花用,他把自己的開銷降到最低,在快倒閉的私立大學附近的老社區租了一間有網路和洗手台的廉價雅房,靠著打折食物和出清商品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日子。葉君把翎兒的照片放在手機的封面,不時拿出來端詳。在低落時支持他的,也是手機裡女兒的幾段影片 - 高級餐廳的慶生會、穿扮得像小公主般的才藝發表、自己抱著一身和服的翎兒在東京上野公園盛開的染井吉野櫻下開懷地起舞......。今晚無意間看到這款泡麵,一股突然的嗅覺把他的記憶帶回更早之前。那時候他的事業還沒起步,只要每逢颱風天,玉枝就會煮這款泡麵,打幾顆蛋,放一些青菜。翎兒總會不顧玉枝的白眼,撒嬌地坐上他的大腿任他餵食;一家三口無視窗外的風風雨雨,擠在小小的餐桌上享受簡單的幸福。怎麼以前都是五包裝的,現在不但漲價,還縮水成四包裝。葉君心裡碎唸著,一邊把熱水沖到鐵碗裡,乾黃的泡麵吸飽湯汁後慢慢盈潤飽滿起來,仿如當年的葉君一般地圓白油亮。蒸氣很快就濛上了葉君的眼鏡,泡麵的氣味毫不客氣地順著他的鼻孔直直衝進腦門,翻箱倒櫃地攤開了童稚的翎兒與他共享的點點滴滴。葉君摘下蒙霧的眼鏡,但泌出雙眼的水珠並沒有讓他看得清楚一些,只能憑著感覺用兩枝細瘦的竹筷打撈起麵條,配著不停抽吸的鼻水慢慢送入嘴中。桌上小相框中稚氣的翎兒睜大了雙眼,正開懷地笑著。他像學校裡永遠吃不完營養午餐的孩子般,直到麵湯都涼了還在咀嚼著;倒不是葉君怕燙,而是深恐吃得太急,在心頭翻騰的翎兒影相會像快轉的影片般,在意猶未盡時嘎然停止。
吃過金融風暴的大虧後,葉君已經不敢再碰高風險的投資。他本本份份地兼了三份工作,白天、夜間和週末三班輪替,按照計劃清償債務,再從每天少得可憐的生活費東扣西省地留下個十元二十元,慢慢存成給翎兒的零花錢。原本,今年過年前葉君就打算約翎兒出來吃飯,同時送給她個大驚喜,把過去幾年硬省下來的三萬元給她去重溫櫻花夢。他想到翎兒拿到錢的那一刻可能會興奮地對他又抱又親,每日重覆吃著乾澀走味的過期食物時,心頭竟能湧上一股櫻花謝落時的淒美豪情。偏偏老天爺在葉君開心得飄飄然時,又冷不防地在年關結束前賞給了他一記悶棍。出事後從來不曾聯繫過他的袁師母突然來信,信中描述她如何心疼玉枝和翎兒在被葉君拋棄後過的苦日子。又責怪葉君當年破產後,竟然還因為自己的面子硬是讓翎兒繼續讀了一學期的貴族學校,害得玉枝經常必須為翎兒籌措各種活動費用。最後還是袁師母她心軟,出手借了三萬元讓玉枝渡過了難關。她又說,葉君過去雖然不爭氣且花心,但總該負起責任清償這筆積欠多年的債務吧。最後還強調,她並沒有要貪這筆錢喔,只要葉君肯還,她會立即把錢捐全數給生活艱苦的玉枝,以助她一臂之力......。
葉君已經好幾年不曾有過這種心頭被人重重一擊後,沉重抑鬱到有苦難言的糾結。讓他沮喪的並不是袁師母這封信中帶鈎帶刺的嘲諷,而是一旦清償這筆款子後要面對的失落感。人在志得意滿時難免會忘了自己的渺小,自我膨脹地做出了讓人搖頭嘆息的傻事。葉君在如枯葉被秋風掃落於塵土,經歷任人踩踏的卑賤與苦楚後,反而能像小芽抬起頭來看到天地之大,硬咬著牙在淒風苦雨中掙扎著,一點一點地挺立起來。葉君當然知道以袁師母的財力,真要拿個幾十萬來資助她宣稱的艱苦的玉枝,根本不是問題。他雖然對於袁師母的信頗不以為然,倒也無心用向她購屋短少了十餘坪的陳年舊事去揶揄她的偽善,或要求她直接把那筆短少的款子還給玉枝去支助她的生活。說實話,葉君當真不知道玉枝有這筆三萬元欠款的事情,他從讀信之後便躊蹴著是否要拿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去還這筆天外飛來的債務。那一晚,葉君像是在盛夏午後承受著傾盆大雨時,被浸濕的葉片重壓而彎曲下垂的櫻花枝條般弓著背、垂著頭,無力地坐在床邊。葉君單薄的身軀猶似枝葉在殘餘的晚風中隱隱抖晃著,袁師母的信箋無助地在他手中被搓揉出微弱的窸窣哀嚎。他不是不想還這筆錢,只是如果還了,給翎兒的驚喜該怎麼辦?
那一夜,他夢到自己穿得破破爛爛地四處籌錢,好不容易籌足了錢,死命衝到碼頭擠進人群去搶購航向新大陸的船票。終於擠到最前面時,售票員冷冷地把窗口一關,擺上「售完」的斑駁小木板。在他還來不急反應的那一刻,氣笛一鳴,一船歡樂駛向大海,剩他一個孤零零的小黑點,突兀地立在灰濛濛的碼頭邊,任由冷冽的海風夾帶著雨水刷刷地嘲弄褻玩著他。突然之間,一片片粉白的櫻花從海上飄向了他,他試著伸手去抓,想著要送去給翎兒;只是不管他怎麼撈,到手的櫻花都像肥皂泡球般瞬間從掌心消失。就這樣來來回回,任憑他怎麼努力,卻連一片花瓣都留不住。他心越急,動作也就越大,一個踉蹌失了重心,從碼頭邊直直墜落。突然間他的雙腳被玉枝銬上了一條粗鐵鍊,在渴望地將人吞噬的洶湧海面上,像個單擺般地頭下腳上、左右擺盪......。葉君驚坐起來,發覺自己在厚實的棉被裡濕了一身的汗。他很想哭,很想抽根菸,但香菸對葉君而言,早已是奢侈品。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看著窗外枯枝在寒流的灌襲下,被路燈蠻橫地打在佈滿壁癌的斑駁牆面上的掙扎抖動而發呆;白日裡還勉強撐得起的堅強,終於在暗夜裡潰堤了。那哭泣,就像死命扳開銹蝕多年的水龍頭,一陣虛張聲勢的空咳轟隆轟隆地做響後,才緩緩流出髒黃濃稠的水滴,間雜著抽搐的回聲撞擊,深沉到幾乎要將腸胃給翻吐出來;直到經歷一陣猛烈喘息與不能自主停止的抖動之後,深鎖地底不見天日的汙水,才山洪爆發似地傾洩出來,毫無保留地。
過年期間葉君沒有一晚得以安眠,行屍走肉般的軀體活像是消了氣的球,就算是使勁踢下去也難得回彈。轉帳還錢那天,直到他意識身後的喧囂是排在後面的人們不耐煩地對他叫罵時,才用顫抖的手指在ATM按下了「確定」鍵。他低著頭匆匆離去,隊伍中躁動著的怒氣瞬間被他臉上不爭氣的淚痕平息,原本瞪著他的凶光也裝做沒事般地轉向他處。剩下的只是背地裡說人閒話時才有的聲調與耳語,在他佝僂的身軀拖著無力的腳步逐漸遠離中竊竊地擴散著。
離婚後的前三年,玉枝一直擋在他和翎兒之間,幾乎不讓他們接觸。葉君在翎兒上高中後送了只手機給她,才有辦法主動聯繫。他不知道是不是翎兒被玉枝洗腦,對他有了成見,或是出自青春期的彆扭,才會用被動與消極的方法回應他在網路世界的噓寒問暖,甚至只要看到是他的電話號碼就直接關機。後來他找到了她的臉書,像個賊在窺視獵物般地偷偷關注著她的每一篇發文,一次又一次地來回地讀,變態般地用被磨出老繭的指尖在翎兒噘著小嘴、鼓著雙頰裝可愛的臉龐來回撫摸著。葉君在臉書上得知翎兒羨慕同學可以去日本賞櫻,便默默立下了幫翎兒實現櫻花夢的心願。翎兒上大學後,在一家手搖飲店打工,葉君總是千方百計騰出時間去看她,算是這幾年最常見到她的時候。他為了省錢,不敢常進店裡買飲料,多半只是在店外注視著店內的身影。翎兒見到他上門,總是一張臭臉伺候;然而,當他買下女兒親手作的飲料時,儘管滋味乏善可陳,卻是珍饌佳餚般吸吮品嚐,畢竟那是他少數可以實際握在手中的甜蜜。葉君捨不得丟棄喝完的杯子,他仔細地洗淨每一個杯子,寫上日期編上號碼,一個一個疊在房裡,成為他唯一的收藏品。
今晚泡麵的氣味幫他喚起回憶的滿足後,葉君翻開存摺,確定這幾個月又快有一千元的結餘;在美好回憶激發的衝動下傳了個訊息給翎兒,問她什麼時候有空可以一起吃飯。翎兒一如往常是已讀不回。上一次和翎兒一起吃飯,是她高二生日的前一個週末,葉君特別挑了翎兒以前最愛的日本料理餐館,點得都是她喜歡吃的菜色。葉君坐立難安地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他一直告訴自己,是自己早到了,不能怪翎兒;女孩子有重要場合當然要打扮打扮,沒事的,沒事的。翎兒終究是來了,哈欠不斷的她幾乎沒有和他對上眼過,惺忪的睡眼直直盯著手機打電玩。葉君試著和她聊天,問了一些問題,不是聳聳肩沒反應,就是哼哼啊啊地敷衍著。上菜後她飛快地清空了她最喜歡生魚片、炸蝦和手捲後,一聲飽了說還有事,連張合照都沒拍上就閃人了。這當然不是葉君期待的溫馨場景,失落的神情在他意識到嘴巴還張得正大時,才收斂了起來。但他還是努力自我安慰,至少翎兒這麼忙還特別過來,至少她還喜歡自己為她點的菜色,總是好的,這樣就很好了。
葉君怎麼會不明白女兒早已像帶著翎毛的箭,射向一個他無從掌握的方向。但東京四月的櫻花,至少是他曾經熟悉的去處,那裡有他和女兒共同的回憶,就算是自我欺騙也好,他情願相信如果讓翎兒再去玩一次,她就會回想起那一段美好的曾經,再度接納這個落魄的老父親。幫女兒一圓櫻花夢,也成了幫自己重溫父女親情的機會。只是葉君自以為是地為女兒計劃的櫻花行,會不會到頭來也只不過是葉君自己的櫻花夢?深夜裡,矜持了大半天的春雨終究落了下來,原本令人窒息的懊熱也轉成沁人的涼爽。汗盜得濕透的葉君被雨聲吵醒,習慣性摸黑起身鎖緊了陳年的水龍頭,確定沒有繼續滴漏,走回床上時踢到了地上陳疊的手搖飲杯,他只好開燈來收拾。當他悉心照著編號逐一排列時,突然想到了要查看手機--翎兒依然沒有回訊。他聳了聳肩膀,用鼻息噴出了輕輕的嘆息,告訴自己翎兒一定是學校功課太忙,沒時間回信,沒事的,沒事的。明天打起精神好好去賺錢,一定要趕在翎兒大學畢業前存到足夠的錢,送她當畢業禮物去日本看櫻花。不急,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轉的......。不多時,灰髒髒的短棉衣包裹的乾瘦身軀再度傳出沉沉的鼾聲,就像他慣有的步伐一般,無力地拖拉著。窗外嫩葉滿佈的新枝,逕自在雨水滴落之間,上下舞動著;一些禁不起雨打的櫻花成了落英,墜落地上染上了泥汙,也還有一些花苞,為了來日的綻放,繼續在雨中挺立著。
二三子
二三子
喜歡透過文字觀察與描繪人心的幽微,喜歡閱讀他人的文字後用自己文字留下共鳴。人生不算太順,也不算不太順,大約總是要跌倒二三次之後,才能漸漸爬梳出自己的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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