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家門口,看見陽臺上貼了「租」的紅條,紙條飄呀飄,魂牽夢繫了那么久,恍如昨天才離開,那陽臺上的舊風鈴迎著早春的太陽閃閃發光。
按了電鈴,林從陽臺探頭往下望,這個房子夠老了,連個對講機都沒有! 他站在門前好一會,林才下樓開門,原來她換了件衣服,唇上淡淡的紅,喘噓噓地問他;你有什麼事?
「租房子」他回答說。林搖搖頭說:抱歉!這個房子租給單身女性。對不起!我趕時間,不能招呼你,附近還有很多空房子,你再多看看吧。
他識趣的點點頭,讓開身子。林穿著件墨綠色底的花旗袍,顏色洗的有點退色,可是仍燙得十分平整,身材單薄纖細,背也微微的駝了,急忙的往車站方向走,手在皮包裡摸著,車停得很猛,林衝上公車,身手還很矯健!
他曾經回家看過,那時候還在實習,不能現身。他曾經橫在小貝和林之間,阻止他們母子爭吵,但是他們看不到也聽不到,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直到林吼:到你爸爸的靈前跪著!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死了。
他是個天使。
隨著林上山,繞了幾個彎,林不時拿著手帕擦著脖子的汗水,60多了,真經不起這樣折騰。林在他的墓前坐下,順手把碑上的照片擦了擦,拿出了老花眼鏡、除草鏟子、香燭水果,還有自己的三明治午餐。唸唸道:再過兩年,我恐怕就爬不上來了。碑上刻著他陽世的名字-余國彰,生於民國xx年,卒於民國xx年,飛機失事墜海,今天是他20週年的忌日。
林很驚訝的問著他:「你怎麼還在這兒?」他聳聳肩回答說:「我實在很喜歡這附近的環境。」林拿出鑰匙開了門,滴咕:「你真有耐心,可是我只想租給女孩子啊!」
男孩女孩都是寶~那是林以前懷孕時他最愛說的話。
林回頭看看他,笑著說:「那你上來看看吧,30多年的老房子,你不會喜歡的」。他說:我一定會喜歡的。
林引他進了屋,陳設一如往日,小貝全家福的照片,大大的放在電視機上。
「那是我先生以前的書房,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動過,現在孩子離開了,手頭比較拮拘。所以我放了張床,想租出去。房間不大,但是光線視野都很好。以前我先生最喜歡蹲在那屋裡,弄他的模型。七摸八摸可以在那窩一整天。另外一間原來孩子的房間,我還想保留著….」林指著一間一間屋子介紹著。
他順手摸摸案頭的燈,一塵不染,林愛乾淨。不過這房子想要租掉實在很難,因為太舊了。聽到林在身後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背著身回答:「張瑜」。
林喃喃的道:「你的名字和我先生的好像」。他調整好情緒和柔和臉上的線條,回頭對林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兒,不過我也住不久,如果你有中意的人要租這個房間,我隨時可以搬走,你可以先租給我嗎?」林上下打量著他,門鈴響起,未置可否轉身去開門。
「林,家裡有客人?」老蘇穿著一身運動服進來,他還住對面,腰桿直挺挺的他,已經退役很久了吧!
林遞了雙拖鞋給老蘇,解釋著說:「這位張先生想租這間房子」。
老蘇好意的說:「這房子很舊了,住的都是我們這些老人,你們年輕人進進出出會不會不方便呢?」
他伸手向前,緊緊的握住老蘇的手說:「我叫張瑜,剛從南部上來,你幫我跟伯母說說,讓他把房子租給我。」 他耳裡迴響著老蘇的吼叫聲;「章魚,章魚,拉起來!」「章魚,快跳快跳!」 他的飛機在五邊時失速,他和老蘇編隊出佛曉任務,他拉了保險傘彈跳出去,卻被座艙罩打爛了頭下海餵魚。
老蘇抓著他的手,彷彿被催眠似的,望著他說:「張‧‧張瑜呀,哎呀!怎麼連手勁兒都這麼像? 你做什麼工作?身分證看看啊,租房子總要看看這些資料,對不對! 」
他拿出證件,順水推舟就把房子租下來,林在旁邊未發一言,只是失神地望了屋子:「你別把屋裡的東西弄壞了,那些模型都很破爛,一不小心就會垮的。」老蘇在旁幫腔說:「那些破爛可是于媽媽的寶貝唷,弄壞了你可賠不起。」
房子租定了,他佯裝去朋友取行李,拿了副鑰匙,聽到老蘇問:「過來吃餃子嗎?你最愛吃的黃魚餡。林搖搖頭:「今天忙了一上午,才到家還沒喘氣呢。「
他順手帶上門,對面老蘇的門還是開的,一眼望去客廳的勳章獎牌十分醒目,飽含著這20年他不在人世的寓意。 他只是個使者,隨著神的指令去傳達訊息。
現身到人間都是在人已既定的命運裡去幫助他們,按規定,是不許回到親人的附近的更不許原貌現身的。這20年林和3個孩子的一切訊息都在他心裡。他們這些走的不甘的人,都不許再見自己的親人。這次老闆卻讓他回來,就是了解他知道分寸!
他去看了小貝、小英和小寶,3個孩子都成家立業,過得不錯。林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從屋裡出來問:「怎麼沒有拿行李?還沒有洗澡吧,我們這個熱水器很老了,我必須教你怎麼用才行。」點點頭順從地跟著林到後陽臺去,夜幕降臨在屋外的小公園裡,林的臉龐隨著火苗起舞。他靠在牆邊問:「余媽媽您的孩子常回來看你嗎?」林抓攏衣領望著漆黑的公園,搖頭說很少,「女兒嫁到美國、兒子在大陸,老大在臺灣,但是有妻有子,工作又忙,都很少回來。」
他繼續問:「余先生故去了很多年了嗎?」「今天正好滿20年!」林順手收下陽臺掛了幾件衣服,邊走邊說:「他是個飛行員,一天清晨,帶著學弟飛出去,就沒有再回來。對面的蘇先生就是他的學弟。」
蘇先生人蠻好,他隨口說著。林笑笑說:「是啊!照顧我們30幾年,孩子們也都離開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人了。你呢,還不知道你做什麼工作?」
「飛行」他說。
林睜大了眼睛問道:「你也是飛行員? 」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飛來飛去,替人當信差,世界到處跑,就像天使一樣。
哦~綠衣天使,林看起來有一點倦容,一股皂香蔓延在她的周圍。以前他出任務,無論早晚,她一定會送他下樓,喜歡那淡淡的香氣跟在他後面。四季輪迴和飛耀,漩捲20年前的清晨,他的眼裡盡是日光放大燃燒的林,草草盤起的長髮的背影,現在他尾隨在她身後,已是天人永隔。
「早點休息吧,飛來飛去也是很累人的」,熟悉的語氣一如往昔。
夜裡他的心思在屋裡漫遊,他只能在這裡2個月,他要做什麼? 他可以看到時間迅速在這個屋子裡翻頁,3個孩子蘿蔔頭大小,林的腰肢已微微發福。小寶專科畢業後去當兵,小英出國前和母親的相擁而泣。小貝和媽媽吵得最多,最後他去放棄國外的工作,選擇留在母親的身邊。
他走的時候,小貝已經念高中,每晚坐在書桌前苦讀。瘦高的身材、滿臉的青春痘,回身對他笑笑說:「爸早點回來」。
他的意外喪生,讓小貝沒有考上第一志願,大學半工半讀扛起家庭的擔子。他對家庭照顧最多,也影響林最深;包括老蘇和林的交往,他看林接過兩次小貝的電話,語氣並不太好。顯然他對母親把房子租給陌生男子,很不以為然。
他對林說「要不要我和你的孩子解釋一下?」
林說:「這個孩子的脾氣和他老子一樣死硬。老蘇有的時候也被他氣得要命。」
晚上老蘇過來和他喝酒,老書自然會喜歡他。聞順了他的氣息卻摸不透他的底。酒過三巡就拍著他的手說:你這小子,那投胎來的?和那個八腳那麼像! 他看看林,他曉得林不喜歡別人叫他八角章魚。果然林動氣了,癟著嘴說:「和孩子說這些做什麼!」 20年前這場景是多麼的熟悉,老蘇離婚後。就把那濕轆轆的悲情留在這屋子裡,化成一灘灘的積水。如今他擁有年輕的面容,心思卻和過去一般全聚攏在一塊了,他又站在這歷史的畫面。
第2個禮拜,他看林精神蠻好。「今天我休息,和朋友借了部車。于媽媽,我們去郊遊好不好?」
林有些驚訝地說:「你們年輕人出去就好了,我老太婆哪裡走得動?」
「開車嘛,又不用走路。你看我午餐都已經買好了!」他舉起手上的麵包說。
車行下了高速公路,往石門水庫的方向駛去。林四下看看:「我已經20幾年沒來這了。」
「余媽媽以前常來 ? 」他故意問道。
「我先生以前最喜歡來這,飛行員愛騎快車,喜歡那種速度感,結果摔了飛機。喜歡釣魚吃魚,結果自己餵了魚。」林的眼睛盯著前方,表情平靜地說。他帶著林在石管局前面停車場坐下來,因為不是假日,附近的餐館也沒什麼生意。林迷惘的看著四周對他說:「變了好多。你怎麼…麼會想到到這邊來?」
他聞到草香無風而來、他看到那氣味穿透他的身體,他看見他們19年的婚姻和緣分,像流星般飛逝而去。他想起自己的翅膀頑皮的說:「蘇伯伯說你最喜歡這裡。」
林努力壓抑心思平靜地說:「老蘇是個好人,先夫也喜歡他。可是不知為什麼小貝總是排斥他?」
他編造一些自己的故事和家庭背景,引起林侃侃談起多年前和他結識交往的經過、當飛行員妻子的心情,浪漫的精神生活。寡居20年帶著孩子的成長。還有老蘇這些年不問收穫的付出。林把他當成知心的晚輩,傾心聊著一段段過去的時光,像風中落葉吹來卷去,在時間的長流裡飄著。
回到家,老蘇隨後來叫他們倆去吃飯。小貝也來了電話,掛上話筒,林口氣淡淡地說:「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
他知道林喜歡去郊外。所以每隔幾天就開車帶她出去。回來路上買3人份的晚餐到對面去吃。他知道時間不多。以後不會再回來。他是這個家裡的特殊客人,要好好把握。
小貝又和母親吵了一架。他明知道怎麼回事,躲在屋裡,把脫落的模型重新接好,書籤夾進他最愛的書頁文句中。聽見老蘇在勸:「不要和孩子計較」。 不久,小貝就來按電鈴,老蘇開了門回自己的家,留下母子倆面對面,小貝的聲音帶著氣憤說:我今天到爸的墳上去了。林沒吭氣遞杯茶過去。
「你和一個年輕又陌生的男人進進出出,就不管別人怎麼指指點點?不管爸的靈魂安不安,也不管蘇伯伯心裡怎麼想嗎? 」
小貝喝了口茶潤了潤喉,接著說:「 蘇伯伯照顧我們這麼多年。你這樣對的起他嗎。」
林冷冷地說:「你把你媽想成什麼樣?這會兒你有想到蘇伯伯對我們怎麼樣?以前不是老說休想兄終弟及嗎?」
「媽:我當然喜歡蘇伯伯,當然感激他。以前年紀小,是氣他和爸一塊出去,沒把爸爸帶回來。他對我們家好,是他心中有愧疚。現在我知道你們老了,彼此有個伴好,這是爸爸今天告訴我的。」
30多歲的大孩子,聲音逐漸平息下來。又說:「爸爸的忌日,每一年蘇伯伯都會去,他都等媽走了以後才去,媽大概不知道吧?」
「我怎麼會不知道?老蘇每年都給爸爸送黃魚餃子,他知道你爸愛吃。」林的口氣也慢慢有些溫度。「這個章魚到底是什麼來路?為什麼連蘇伯伯都這麼喜歡他?」兒子鍥而不捨地追問者。
電鈴聲適時響起,老蘇扯著嗓門嚷著:「小貝!你好久沒有陪蘇伯伯喝1杯了,趁著你們娘倆拌嘴,我準備了一些小菜,過來我家邊吃邊鬥。」「蘇伯伯你要好好勸勸我媽,現在動不動就不和我說話。」小貝求饒。
「你媽有我看著,這點你可以放120個心!倒是你這見風轉舵的脾氣,和你老頭兒一個德性。」老蘇抓到機會趁機教訓。
他把書房整理好,把那架F5E的模型機放在窗前。星星點點的暢然和不捨,他覺得身體有些涼意,陽臺上的花朵被風吹過,搖晃的有如人形。
該走了,他看著身體漸漸成輝煌的清焰,晃晃悠悠的離開地面。聞到一股萬金油的味道,聽到老蘇過來叫吃飯。敲開了門看了看,唸道:「這小子來去沒影兒了。」
他聽到林問兒子:「去你爸那兒做什麼?」小貝沒答腔,倒是老蘇接了一句:「我覺得他始終就在我們附近! 你倒應該見見那小章魚,賊起眉來,活脫就像你老子投胎轉世….。」
林站在書桌前,他迴蕩起一陣清風,掃過她的髮髻,空氣清新而透明的包攏住她,她心底溫暖的,捧起模型飛機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