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她的父母希望她被當作珍寶般珍惜,才會將她取名「阿寶」。
姓氏不清楚,大人們只叫我們喚她「阿寶姨」。
*
小時候我以為阿寶姨就是「伯母」——畢竟所謂的去阿伯家,就是去阿寶姨家。
跟阿伯睡同個房間的女人,不是伯母,那麼是誰?
「那個阿寶肯定很厲害⋯⋯」
奶奶談起他倆睡同床的事,總是面露訕笑,講到「阿寶」二字更是輕蔑不已。
過了許久,我才知道真正的「伯母」另有其人。
阿寶姨僅是阿伯的外遇對象。
但說「僅是」又好像太輕估她的地位。
從阿伯為阿寶姨買了棟位於市區的透天厝,而伯母只能住在山上的小平房,就可以知道她的地位不凡。
過年時我們家都會去那棟透天厝拜訪阿伯。
說好聽是拜訪,其實是叨擾——因為要同時安置一個難搞的老人、一個酗酒的青壯年和三個沒教育的小孩。
現在想來,奶奶、爸爸和哥哥們加我,肯定是所有媳婦們的惡夢。
但那時我沒有自知之明。
因為阿寶姨和伯母都會使出全力來招待我們。
半個圓在市區、半個圓在郊區。
兩個傳統圓桌上盡是拿手好菜。
阿寶姨講求料理調味,伯母則是力求食材多樣。
最終是阿寶姨贏了,因為她的菜更香、更辣,也更新鮮。
還有「環境」使然、天時地利人和,不贏也難。
縱然伯母電話從早打到晚請阿伯跟我們回小平房,阿伯也只會「再晚一點。」從早說到晚。
山上的那間小平房太遙遠了。
阿寶姨不悅的眼神像是可以凍結住阿伯,讓他不敢離開。
於是,伯母精心準備的佳餚涼了。
蒼蠅繞著圓桌,或許牠們早就享用熱騰騰的佳餚也說不定。
不只阿伯拖延回小平房,漸漸地我們也不愛過去。
廳堂外,是阿寶姨獲得壓倒性勝利沒錯。
祠堂上卻難分高下。
比較只生個女兒的阿寶姨,生個一男一女、湊個「好」的伯母,照理來說勝算十拿九穩。
可惜的是評審不是哪個叔伯,而是我的那個阿伯。
聽奶奶說,阿伯連想為堂哥準備聘禮的權力都沒有。
被阿寶姨凍住的不只是阿伯,並且還有他的積蓄。
不能為兒子準備婚禮,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沒人知道答案。
或許,他也在自問自答不一定。
堂哥婚禮後,阿伯連喝好幾個夜晚。
一直喝、一直喝,不斷地喝。
不是要獲得快樂,而是要忘卻事實。
阿伯應該也是個搞不清楚自己在幹嘛的人。
一直喝。
「忘了吧。」
一直喝。
「忘了吧。」
一直喝⋯⋯
*
也多虧我們家傳承的陋習,輸了年節和婚禮比拚的伯母,迎來了勝利。
能簽同意書的只有伯母,能進加護病房握著阿伯手的——也只有伯母。
阿伯的喪禮,伯母親手為他摺蓮花、堂哥和堂姊則披麻戴孝。
那棟位於市區的透天厝,阿寶姨一個人孤伶伶地待著,哪裡都不能去。
阿寶姨沒了往日風光。
她兩眼直愣愣地看著門外,也不吃飯,光喝咖啡。
「不餓嗎?」我問她。
「感覺不到餓。」她答道。
那時我以為這只是一時半刻,不會有多大變化。
阿伯過世後,爸爸依然住在他那、跟阿寶姨一起上工地。
一個月、兩個月,過了幾個月。
爸爸抱怨阿寶姨的菜變難吃,常常熱好幾天前的飯菜充數。
「怎麼可能?」我不以為意,記憶仍停留在年節時,那香氣四溢的紅燒吳郭魚。
過了許久,我去探訪爸爸,才發現他這次沒有騙我。
魚是腥的,辣椒也不再豔紅。
什麼都變了。
爸爸搬離那棟透天厝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叨擾阿寶姨。
而那間小平房,阿伯還在時就少去了,阿伯過世更是不去了。
於是,與她們的「關係」,都隨著他的過世逝去了。
我本以為如此。
七年後,換爸爸住進了加護病房,伯母來看望爸爸。
「你們家男人都很英俊,像你阿伯年輕時有很多女生喜歡。唉,都是愛喝酒,住院變成這樣⋯⋯」伯母紅了眼眶。
她按著爸爸的腿、手和肩。
「那時我也是這樣幫你阿伯按摩。」伯母紅著鼻子。
「你阿伯明明還會跟我說『謝謝』,但怎麼會就這樣就走了?」伯母淚流滿面。
將跟阿伯的種種回憶當作寶藏,她仍然愛著阿伯。
她哭得像是愛人再一次死去般,使我突然明白為何阿寶姨的佳餚變得難吃。
她應該也仍然愛著他吧?
那時的我為此感到恐懼。
比起永恆的寶藏,我覺得這更像永無止盡的詛咒。
要怎麼解?
「忘了吧。」
也只能再喝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