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2章 封鎖的日子

第2章 封鎖的日子
這個南太平的島國,國土主要是南北兩個大島。人口500萬左右,差不多是上海人口的五分之一,但面積是上海的四十多倍。
去年,2021年,八月中旬,冬天將近結尾時,位於北島、有160萬人口的第一大城市,確診了1個新冠病例,是近期首個隔離點之外的新病例。
於是,第二天,8月17日,週二,這個國家的總理又帶著衛生部官員開新聞發佈會,對民眾告知這個病例的情況。此人跟邊境沒有明顯聯繫,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信號,昭示病毒可能通過不明傳播鏈條,已經進入社區。總理宣佈從當天晚11:59開始,全國進入四級警戒狀態,第一大城市及病例去過的北島另一個區域7天,其他地區3天。
某個記者提問,Lockdown有多大可能被延長?總理說,我們不想提供任何虛假的希望,說這會是一次短暫的Lockdown。在這個階段,我們還不知道。
那場新聞發佈會直播,在傍晚六七點。他當時跟公司的七八個同事,在一家粵菜餐廳吃飯。有個同事生日,大家下館子,AA,但壽星請大家吃蛋糕。粵菜餐廳也做北京烤鴨,這是在國外才有的奇景。正宗不正宗,他也不知道,他跟北京烤鴨不熟。
大家吃飯聊天,也沒怎麼刷手機,根本不知道這個壞消息。飯吃到後半程,七點多,各人的手機齊齊彈出一條COVID-19 ALERT。密密麻麻幾百字,差不多把整個手機螢幕都鋪滿。通知本來只是一句話,但是又要講原因,又要講後續打算,又要講四五條注意事項,戴口罩、2米、勤洗手之類的,又要再次強調超市、藥房、診所、加油站會繼續開門,還附上了健康熱線和官方的新冠防疫網址。囉裡囉唆,簡直跟老奶奶一樣。
大家討論說,通知裡寫a community case identified. 怎麼只有1個病例,就全國四級警戒了?就算是社區傳播病例,也太著急了?前所未有,突然就從一級警戒跳到四級。
他在Twitter上翻到了原因。雖然明天才能完成測序,但那個病例很可能是Delta毒株,因為最近本國隔離酒店發現的病例,測序後全是Delta。總理講,It's better to start high and go down rather than start too low. 這肯定是個看了直播的人發的。
大家歎氣。Delta他媽的可是印度養蠱養出來的毒王,傳播力翻倍,致病性還更強,今年四五月在印度搞死了無數人,一天死幾十萬,都露天焚屍了,接著橫掃全球。這裡是島國,倖免了好幾個月,現在要破功嗎。
這下子好心情都沒了,老闆尤其沮喪。大家匆匆收拾,有人直接回家,他感覺食物和廁紙庫存不足,決定去超市。
不過,去年大家都經歷過Lockdown,有經驗,倒也沒有特別慌張。
這次Lockdown,果然延長了。
南島從最初宣佈的3天,續成了7天、10天、14天,最後在8月31日,和北島的南部區域一起結束Lockdown。而位於北島的第一大城市,從最初宣佈的7天,一直續,續到了9月21日,整整Lockdown 5周,35天。
對於中國來說,2019年才是新冠元年——他永遠也不會忘記,2020年一月中旬,十五六號,在微博上看到應該比自己年長一些的博主,女生,上海人,講起剛過去的十二月,武漢海鮮市場發生多起不明原因的肺炎,武漢醫生們流傳出來的SARS檢測報告,官方對所謂“謠言傳播者”的訓誡;2003年春天,北京為了躲WHO的視察,救護車拖著SARS病人,離開醫院滿街轉;現在資訊不透明,有丈夫傳妻子的病例,但官方不肯確認它會人傳人;泰國和日本境內都發現了病例;擔憂這會不會變成第二個SARS。而幾天之後,1月19日,距離武漢海鮮市場僅幾公里的百步亭社區,不改計畫,四萬多家庭參加的百家宴,照舊辦了。一切歷歷在目。
你知道,親眼看到一個恐怖預言,一步步超額兌現了,是什麼感覺嗎。
對中國來說,2021年,已經是新冠三年了。
但對這個國家來說,2020年2月28日,本國境內才發現了第一個新冠病例,2021年才是它的新冠二年。
發現第一個病例之後,3月14日,這個國家宣佈,入境者都必須自我隔離14天。
3月19日,關閉邊境,僅本國公民、居民及其同行的伴侶子女可以入境。
3月21日,政府推出四級警戒系統,以防控新冠。
Level 1,輸入風險升高或出現零星輸入病例時:採取入境管制措施;取消500人以上群眾集會;要求出現類似流感症狀的人留在家中,並上報;對COVID-19做密集測試;疾控部門追蹤接觸者;鼓勵民眾保持社交距離和洗手習慣。
Level 2,輸入風險已高,輸入病例增加或者出現單個病例集群時:最大限度加大入境管控;限制國內的非必要旅行;進一步限制集會,取消100人以上的室內集會;建議高危人群留在家中;鼓勵企業遠端工作、輪班工作、錯峰用餐,開始給企業發扶持資金;要求大家在公車上盡可能間隔而坐。
Level 3,發生病毒社區傳播,或者多個病例集群爆發時:限制前往出現社區傳播的地區;關閉受影響的教育機構;取消群眾集會;關閉圖書館、影劇院、健身房、游泳池等公共設施;讓一些行業遠端工作,關閉一些非必要行業,餐廳、咖啡館、酒吧、理髮店都關門;初級醫療問診採用非面對面形式,推遲非緊急醫療服務。
Level 4,發生廣泛病例爆發時:讓民眾留在家中;嚴格限制旅行;關閉教育機構;政府明確列出的essential services——如食品、醫藥、醫療、汽油的供應(也就是官方老拿來舉例的超市、藥房、診所、加油站),初級產品生產加工,快速消費品供應分銷,垃圾處理、水電煤、通訊網路、物流快遞,殯葬服務,金融證券,新聞媒體,司法系統,與疫情相關的政府部門、邊境部門、國家和公共安全部門,一些社會服務機構,一些科研機構等等——需要繼續運行,其他行業關門;大幅調整醫療服務的優先排序。
為什麼完全沒提口罩呢?因為2020年三月,這裡的普通人根本就買不到口罩。
一個多月後的更新版本,放寬了一些限制。比如說Level 3,民眾可以因婚禮、葬禮等事集會,上限10人;餐廳也可以營業,只是必須無接觸取餐送餐;學校不必全關。再後來,口罩充足了,補充了戴口罩要求。
3月21日當天晚上11點59分,全國進入二級警戒狀態。
3月23日下午1點半,全國進入三級警戒狀態。
3月25日晚上11點59分,全國進入四級警戒狀態,如此一個多月。
4月9日晚上11點59分開始,所有入境者強制集中隔離14天以上。
4月27日晚上11點59分,全國轉為三級警戒狀態。
除了2020年的三月到四月之間,這個國家沒有更多的Lockdown,直到最近。
Lockdown時,不上班、不上學的人,還是可以出去買菜、買藥、看病。沒有這些緣故,也可以走出家門,畢竟人要散步,要運動,還有人要遛狗。官方說,Lockdown時限制旅行,但是說我要去照顧家人,又可以申請豁免。所以,Lockdown翻譯成中文“封城”“封鎖”,多少有點不合適,然而也沒有更合適的翻譯了。
而一旦降到三級,大家就又可以叫外賣,開車去買炸雞,送10年級或者更小的小孩去學校跟朋友玩耍,極簡的婚禮和葬禮也能辦了。這些條條框框,勉強算是一些可以忍受的禁錮。
從2020年三月到2021年八月,一年半的時間裡,這個國家靠著對外封鎖國境、入境強制隔離,對內追蹤感染群、分級警戒等政策,把病毒控制住了。間斷地實現過病例清零,並且維持了……好幾個月吧?雖然中間又出了病例,第一大城市,有過幾次三級警戒狀態,但很快又清零了。
很多時候,大家似乎並沒有感覺到,病毒就在身邊。雖然邊境封鎖,阻斷了本來如流水一般的遊客和留學生;本國公民、居民可以帶家屬入境,但難搶的隔離酒店床位,也成了大麻煩。除此之外,好像新冠病毒不存在似的。
然後,進化後的病毒又來了。大家大眼瞪小眼。明明入境者都要隔離,這次病毒又是怎麼、從哪裡洩露,開始社區傳播的?
2021年八月中旬,他才搬到南島不久。Lockdown開始,他不用上班。他們公司是做兒童線下培訓的,說白了就是創造點項目,讓小孩子一起玩,打發時間,算不上essential services. 沒法搞遠端服務,老闆決定停業,大家可以在家睡大覺。
超市、藥店、加油站、診所、醫院這些,會繼續開著。大家戴著口罩就能進去,只是進門要用COVID Tracer這個app掃一下門口的二維碼,記錄自己到過這裡。萬一感染了,疾控部門好標記一下感染者足跡,公佈出來,提醒密接者去做檢測。
他住的小房子,臨近一條東西向的馬路。路兩旁,排開無數的Motel。3公里的路上只有兩個大的購物中心,還有一些零散的小餐廳、小商店,其他全是Motel。
這裡是南島第一大城。來南島滑雪遊玩的旅人,第一站理應是這個城市,租車,在本市遊玩一兩天,然後前往滑雪勝地,或者環島而行,看沿途風景。所以,這裡有這麼多motel,順理成章。據說以前,六月到九月,滑雪的季節,這條路上,一眼看去,燈牌都是No Vacancy,不像現在,燈牌只亮後面那個單詞,全是Vacancy。
這條馬路的東端,是一個很大的公園。從他住處,走十分鐘就到。一條路,斜斜從公園中穿過,把它分成南北兩塊。北部更大一些,是個很不規則的形狀,有湖有河。南部,西面、南面兩條方正的路,與東面兩條斜斜的路,拼出一個四邊形。他常去公園南部那塊,它周長三四公里,散步跑步,都很合適。
公園的東面就是市中心,大概兩公里見方的一塊地,比公園大一點點,分佈著商業寫字樓、酒店、商店、餐廳、酒吧、購物中心,市議會辦公室、法院、警察局,醫院、教堂、圖書館、博物館,哦,還有一個賭場。
市中心的道路,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出了這一小塊區域,道路恢復了自然形成的本來面目。他剛來這個城市時,曾經去市中心逛了逛。方正筆直的路,難免讓他想起北京。而離開市中心,各種東偏西斜、拐彎轉角的路,就讓他想起上海。
2021年8月17日晚上,他11點上床,比平常早一點。那天,他很久沒睡著。那段時間一直這樣。他對聲音很敏感,環境不夠安靜,就不太容易入睡。
外面有直升飛機發出巨大雜訊。這附近有一個醫院,就在切開公園的那條道路的最東端。散步時,能看到直升飛機降落在醫院的樓頂,不知它在運送什麼,是病人還是藥品。Lockdown那段時間,直升飛機往來,似乎特別頻繁。還有附近的鐵軌,深夜會轟隆隆,開過去一列火車。過一段時間,轟隆隆,又是一列。
除了窗外的這些聲音,他旁邊房間,3號房,那位棕色頭髮的室友,小胖子,沉迷于網路。他經常淩晨一兩點,還聽到隔壁傳來使勁連擊鍵盤同一個按鍵的聲音。這只能是在打遊戲,不可能是在打字。人戴著耳機時,根本聽不見自己發出了多大的聲響。
8月18日,週三,Lockdown實際意義上的第一天,他睡到上午10點醒來,反正不用上班。一杯麥片、兩個雞蛋當早飯。
吃完早飯,天氣還好,只有點若有若無的雨,他就在口袋裡揣了把傘,戴上口罩出門,去公園。官方說明,Lockdown期間可以外出散步和鍛煉,但是請在家附近。他去公園,完全合乎規定。
街上小商店,關了。餐館,關了。健身房,也關了。路上車很少。十分鐘的路途,未免過於安靜。
很快,就到公園南部那塊了。國內的公園總是有圍牆。這裡的,沒有。公園裡,有跟外面馬路平行的林蔭道,公園的邊界就是林蔭道外側的草坪。他沿著公園西面筆直的林蔭道,向南走。
公園西側,有一座清真寺。和公園就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清真寺在圍牆之後,一片白色的矮房子,頂著一個淡金色的圓尖頂,最高處跟旁邊三層樓的民居,差不多高。路人如果不留心,其實不見得會注意到它。
七月,他第二次去這個公園,才注意到這座清真寺。其實,他早就在新聞上看過它的照片。照片,比實物更鮮豔,色彩飽和度更高。
當此時他走在清真寺對面,公園的林蔭道上。他看到散步和遛狗的人,有一些戴了口罩,沒人打傘。雨絲輕若無物,無人在意。還有跑步的,沒一個戴口罩——雖然官方要求,大家出門就戴上口罩。但是運動還要戴口罩,無疑過於反人類,並沒有人這麼做。
大家都神色平靜地經過,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看對面的清真寺,特意回想起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人類需要遺忘。
他走了半圈,在草坪上一個木頭長椅上坐下。把口罩摘了,長久地發呆。然後拿出手機,看一看微博和Twitter。
他其實並不會在社交媒體上發什麼,那些只是他觀察環境的視窗,尤其是微博,他關注了3000多各色各樣的人。靠著刷微博,他比身在國內的親友更早懷疑事情不對勁,所以在2020年的1月19日,在淘寶上,下單了一些口罩和含酒精的手部消毒液,寄給了兩個人。
微博,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種靈敏度很高的安全測試器。
這裡Lockdown,國內好像沒什麼事。近期最大的紛擾,不過是一個男演員——叫張哲瀚,演了一部耽美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山河令》,在幾個月前播出,大紅大紫,火遍全國,代言廣告接到手軟——最近突然在微博上被人捅出來,曾經參拜過日本靖國神社,在靖國神社櫻花樹下拍了照片,更與一些反華的日本人交往密切,有照片為證。眾人譁然。
張哲瀚本人火速出來道歉,也沒有什麼卵用,反而因為道歉聲明中講自己“無知”“歷史知識欠缺”,避重就輕,直接被人民日報和央視新聞發微博點名批評。不過幾天,張哲瀚微博帳號,先被禁言、後被註銷不說,各商家紛紛與之解約代言,中國演出行業協會還專門發了個紅頭文,要求其會員單位抵制張哲瀚從業。這可真是高規格的封殺。優酷還沒有下架《山河令》,但依照國內的慣例,怕是拖不了幾天。那部讓張哲瀚大火的電視劇,以後恐怕只能在牆外看了。
據說是張哲瀚後臺的一位資深女演員,趙薇,多年前她某些捅了馬蜂窩的類似之事,什麼穿日本旭日旗圖案的旗袍拍照,也被翻出來議論。在微博上,愛國網友把趙薇罵得狗血淋頭。趙薇的微博帳號,倒是沒有被禁言,也沒有炸號。最後一條,是8月15日,日本投降紀念日,她轉了中央電視臺帳號發的“銘記歷史”。
這種事件,成了微博上的熱點新聞,說明國內現在,是很安全呢,還是不安全呢?
至少微博上沒什麼人,在擔心病毒。
國內的強力防控,非常有效。當初武漢封城76天,一個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除夕前一天,2020年1月23日,上午10點正式封城之前,跑掉了500萬人,剩下大概900萬人。靠著全國的醫療和物資援助,武漢5萬多的病例,都清零了。900萬人,困在一座城裡兩個多月,在一種全新的瘟疫爆發中,保持了秩序。這在其他國家,肯定不可能。
除了封城這種強硬手段,疫苗也全面鋪開。滅活疫苗,2020年底就可以打了,據說那時還是體制內動員部分人先去打,有點讓人勇當先鋒的意思。他同學在上海郊區當公務員,就在2020年冬天打了第一針。到了2021年春夏,各地接種站都鋪開了,各級政府軟的硬的一起上,讓人去打疫苗。上海疫苗供應充足,據說有錢的街道還發雞蛋、髮油,誘導老年人去接種。江蘇人,在當地想打疫苗要等太久,就有人拿大巴一車一車拉人到上海來打。在一線大城市,普通人如果不是對疫苗極度不信任,兩針早都打完了。
國內旅遊業都復蘇了。七八月,學生暑假,出國旅遊國家不准,不少人就帶著孩子國內旅遊。三亞海邊,水藍沙白。成都街頭,好吃好玩。到處都是人流不息。
他在網上搜了一下,在中國政府網上看到最新的新冠疫情資料:2021年8月17日新增確診病例28例,其中境外輸入病例22例(雲南8例,上海5例,天津3例,北京2例,福建2例,湖北1例,廣東1例),本土病例6例(均在江蘇);無新增死亡病例;新增疑似病例1例,為境外輸入病例(在上海)。截至2021年8月17日,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累計報告接種新冠病毒疫苗188727.3萬劑次。
14億人口,只有6個本土病例,很厲害的防疫成績。
還不許大家開心一下?
他在公園待到12點多,回住處。
拆一盒雞胸肉,切片,煮熟,撈出來,灑一點生抽和辣椒粉,完成。之前,他常吃的蔬菜是Cabbage, Red Cabbage, Chinese Cabbage, 還得切一下。他近來嫌麻煩,Lockdown宣佈的那天晚上,在超市,PAK'nSAVE,買了大包的冷凍豌豆和玉米粒——除了豌豆、玉米粒、土豆,其他冷凍蔬菜,什麼胡蘿蔔、花菜、西蘭花,都沒法吃,吃著像瓦楞紙——在電鍋上放一個蒸格、一個碗,一蒸了事。主食是意面,或者米飯,也很簡單。
一天做一次飯,中午和晚上都吃這些。
那天晚上買的食物,加上庫存,大概能吃10天。不知道那時Lockdown結束沒有?他不太相信只封3天。
他端著食物回到房間,這時候聽到水聲。是隔壁3號房間的小胖子,起床洗漱。
水聲不久就會消失。外面的廚房,可能會有人接著做飯。
他吃完飯,躺在床上,手機又叫了。是群裡的消息。
他之前認識的人,大多還留在北島,第一大城市。當時一起讀語言班的人,有些比較投緣,後來又約著一起出去玩,混熟了,算是朋友,用Telegram,並不是微信,建了個群,只有12個人。很小的一個群。
這兩日,群裡抱怨連天。
第一大城市人口密度更高,公寓比較多。如果真的很害怕新冠病毒,按照中國的封控標準,要求自己足不出戶,就待在公寓小小的房間裡,那是挺難受。要是像他現在這樣,住的是house,帶個小院子,不出去,就在院子裡晃晃,也稍微好一點。
更讓人難受的是,誰也不知道Lockdown要持續多久,自己就職的公司會不會就要倒閉。
相對而言,他沒有那麼怕病毒,雖然他還沒打上疫苗。這個國家總人口只有500萬,疫苗得向大國買,似乎是向輝瑞訂貨了。之前到貨的疫苗還不多,優先讓高風險人群接種,比如說邊境工作人員、老年人、有嚴重疾病的人。像他這種三十多歲、身體健康的人,還沒輪上打。與其說,他絕對相信自己身體好,就算感染了也只會是小病一場,不如說,悶在家裡不出門、畫地為牢,在他看來跟死一樣可怕。不能為了未知的危險,先把自己整出抑鬱症。
他在經濟方面也沒有太大顧慮。房租每週210刀,買日用品大概也是每週200刀,一年大概也就花2萬多本地貨幣。他有足夠的現金,還有很容易變現的資產,沒有負債。就算失業很久,也不擔心沒錢生活。所以他很鎮定。
但他還有別的事情,要憂慮。比如說,他媽的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拿到這個國家永久居民簽證。
下午,他躺在床上,試圖讀書。
廚房有聲音,像是有人在切東西。這個房子,有7個房間,現在住著6個大活人,合租室友,非親非故。他除了公園,無處可去,其他人似乎還沒有他那麼喜歡公園。沒法點外賣,沒法出去吃,所有人都得在家煮飯。而Lockdown期間,房東請的清潔阿姨並不能上門,降到二級警戒之後才可以。鬼知道會發生什麼,會不會有人失手或者發瘋,把廚房燒了。
他盡力忽視廚房傳來的雜訊,盯著書頁。
他離開中國,來這個國家時,只帶了一個行李箱、一個背包。自然也沒有什麼空間給紙質書,只有一本劉勃寫的《戰國歧途》,體積很小,出發之前,他從室友的書架上拿的,準備在飛機上看。這就成了現在他身邊唯一一本紙質書。
翻到開頭。
「西元前221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秦統一中國。到了三十四年,一次朝會上,一個齊國來的儒生叫淳于越,引用老規矩,批評新政策,說話讓秦始皇不愛聽了。於是,丞相李斯趁機提了一個建議: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
翻到結尾。
「接受秦制,就得忍受腐敗,腐敗到忍無可忍,於是天下分崩。企圖回到周制,必然導致戰亂,屍山血海之中,人心渴望統一。這也就是《三國演義》開頭說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種境況下,不能像酷吏們那麼剛健決絕的人,選擇時就艱難得多:
楊朱哭衢塗,曰:“此夫過舉蹞(同跬)步,而覺跌千里者夫!”
在四通八達的路口,楊朱慟哭道:“在這裡錯走半步,就陷入了千裡外的歧途。” 」
他把書合上了。
有敲門聲。他起來開門。是一個室友,說了幾句話,遞給他兩大塊巧克力。他推辭不成,收了。關上門,把巧克力丟進冰箱,躺回床上。
太陽落山之前,他去公園,繞著南部跑三圈,回家。手機說他跑了11.4公里。
八月中旬,6點左右,天就黑了。
他從公園回來,經過一個丁字路口,看到路邊那個大鐵箱——應該是變電箱吧,微微放慢了腳步。
他是前不久才發現,這個箱子上,給人畫上了菩薩。中間三個白皮膚的菩薩,兩側,一邊是棕皮膚的菩薩,一邊是黑皮膚的菩薩。鑒於馬路對面,就是一個佛教的Art gallery,這個肯定是他們找人畫的。
他從來沒有進過那個Art gallery,不知道它到底算是廟,還是藝術館。只是在網上搜了一下,發現他們有個網站,網站上寫著:開山大師是1927年出生的江蘇人,1938年出家,1949年去了臺灣,在全球創建了三百多所寺院,在美國、澳洲、非洲、巴西等國都有其創建的寺院。著作等身,幾千萬字,全球信眾數百萬,創立的協會是全球華人最大的社團,獲世界各大學頒贈榮譽博士學位,又得過無數的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晤過國家主席楊尚昆、政協主席李先念云云。
他每次路過,看到那個變電箱,都會感到其中充滿了一種微妙的幽默。這次也不例外。
晚上他看一集Friends。然後在地上,鋪上墊子,做一些可以鍛煉核心肌群的運動。洗澡,吹幹頭髮,躺在床上刷手機,11點上床準備睡覺。
看似平靜的一天,又過去了。預計未來一段時間,都會如此無聊。平靜中蘊含發瘋的可能。
今天,官方確認,昨天那首個病例,完成測序,就是Delta毒株。目前又發現了好幾個社區病例,還沒有完全確定,總數已經逼近10。這些人中有教師和護士,行跡除了工作場所,還包含超市、教堂、市中心的餐廳、賭場、夜店。
真是臥了個大槽。
上一次Lockdown時,他還在160萬人口的第一大城市。Lockdown提前2天通知,所以大家瘋狂囤貨。超市,廁紙區空蕩蕩,生鮮區空蕩蕩。新聞說,北島某城市,有兩夥不同幫派的成員在PAK'nSAVE,為了搶最後一袋雞肉,打起來了。
他那時候住在公寓,附近沒有公園。Lockdown那一個多月,他想散步只能在附近街區逛逛,下樓時經常注意到,塞不進垃圾桶的酒瓶,越來越多。人類不適合被圈養起來。有些本地人依然到處跑,公然在社交媒體上曬自己騎行或者長跑了幾十公里的運動軌跡,那可不叫“附近”。而還想著拿長期身份的外國人,只能更規矩一點。
上次還是新冠的原始毒株,這次是Delta。上次Lockdown一個多月,這次要多久?
想到這些,就令人應激。
週四,Lockdown實際意義上的第二天,上午11點多,他在公園,手機叮的一聲,是微信收到了一條資訊:“你那裡還好嗎?”
八月中旬還是這裡的冬令時,比中國時間早4個小時。上海應該是7點多,太陽早就出來了,窗外會吹來溫熱的晨風。
他回道:“還行。超市開著。住處有吃的。我現在坐在公園長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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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虛白
葉虛白
旅居南半球的小說作者,寫奇幻小說和現實主義小說。寫長篇,也寫短篇,寫現代都市年輕人成長的煩惱、愛情的痛苦,也寫古時候妖怪混跡人間的故事,會同時寫BL、BG、GL,把沉默的暗戀、炙熱的情欲,時事、政治、心理學,上古的風情、亂世的殺戮、非人的冷酷和深情,統統燉成一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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