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波鋒面來襲,季節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冬日。
十二月初,香霍製造錫器的企業「TinCity 錫市」和首倫大學合作,邀請現象學系和企管系共同參加該企業的活動實習。協會的象徵就是錫葉藤,那是一種葉片早期用來打磨錫器的植物,解詩協會創辦人就是販賣錫器起家,在「錫市」中也投資了六成的股份。這個實習活動本來只與現象學系配合。由於半詩人觀察保護計畫,今年便和企管系合併舉辦。
鞠之晴為此辭掉了餐廳的打工,特地排出時間參加。
「能修學分又能賺錢,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錯過呢?」
最近和她在一起時,總覺得她特別有精神。不只更常找我說話,也常說要去散步或運動。
我有時覺得她是特地表現給我看的。大概是為了鼓勵我打起精神。這樣的溫柔稍嫌笨拙,卻相當真摯溫暖,讓我漸漸不再那麼消沉。
說到這個,帶領這次實習活動的,是協會派來取代姚凱唯的新助教,也是個很有精神的人。
「大家好,我叫湯冕華,從今天遞補姚小姐擔任助教職位,有不懂的地方請各位多多指教!」
小湯個子高,身板瘦薄,有張娃娃臉。在熱忱的態度下,看起來更像個少年。
自從班策爾上次在會議上闖入,系上教授們就對協會很感冒。
小湯的身分連帶令他在系上不受待見,連多里德也不怎麼跟他說話。我看不慣教授們對小湯的作法。
再說我跟著鞠之晴行動,和他之後會常在實習活動碰到面,想著多認識也好,便主動找小湯搭話。
而那第一次的談話令我印象深刻。
當時我走過去找個話題表示關心,問:「你在實習活動的組別都安排好了嗎?」
他轉頭板著臉說:「關你屁事。」
我當下愣住。他隨即表情一變拍拍我的肩膀笑說:「開玩笑的啦!我還沒有想法耶。你就是藍克荀吧?我聽過姚小姐提起你,沒想到能見到最高視詩等級的本人耶,哈哈哈!」
……看來,是個抓不準距離感的人。
我向姚凱唯打聽過小湯的事。
她出院後回到了協會。雖然不能向我和多里德提起工作內容,但似乎很忙碌。
一次她總算有時間來到咖啡庵和我們聚聚,我問她小湯是什麼樣的人。
她喝了口拿鐵,不知是因為太燙還是手上的傷口在痛,微微皺眉。
「很會講話的人。能力一般,卻能吹得很強,做事我行我素。」
「哈,那不就,跟這人一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多里德用大拇指指指我。
姚凱唯隱隱竊笑。
我不打算否認這點。但換個話題問她:「現在我必須向他匯報鞠之晴虹線的觀察狀況,但他每次開會都很想趕快結束似的,似乎根本沒放什麼心。協會現在到底是怎麼對待這件事情?這讓我覺得這人不太可靠。」
多里德雙手撐在腦後,轉頭詫異的說:「你現在才覺得?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姚凱唯拿起司康餅沾了沾蔓越莓果醬,不置可否的說:「我懂。但他就是每件事都面面俱到,又好像有點心不在焉,讓你不知道該怎麼說。就算出了什麼事情,他也能靠那張嘴擺平,別看他那樣,他在熟女圈還蠻吃得開的。」
「可不是嗎?小牛肉?你們,是這樣說的嗎?」多里德問。
我沒有打算糾正多里德,因為想看他往後繼續出醜。於是轉頭轉移話題說道:「這樣說起來,教授們好像蠻快就接受姚凱唯的,只是態度有點微妙?」
多里德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唉,那是,對有才能的人感到威脅。還有,老女人對年輕美女的忌妒。大家認可她。但有些,不願意承認。哪像我,通通ok。」
「是喔?那對我的印象是怎樣?」
這麼一說,多里德仰身側著臉,像是看到什麼怪東西,緩緩的說:「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姚凱唯沒理會我們越扯越遠的話題,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光了餐點,從包包拿出一個大牛皮紙袋和餐錢放到桌上,背起肩包站起來。
「我得先走了,這是『海之刺』的資料,我能收集到的只有這些,再幫我轉交給張教授。」
我和多里德彎身湊近紙袋瞧,我們看向姚凱唯,她只是聳了聳肩,雲淡風輕的:「你們想看也沒關係,不要流到局外人手上就好,先走了。」
姚凱唯腳還沒踏出門口,多里德就猛的把資料抽出來讀,但他看沒幾行字就敗給中文,悻悻然的把資料傳給我說:「你讀完,跟我說。」
就這樣,喝完咖啡後,多里德回去上課,我又點了杯熱咖啡繼續留在店裡,等待待會和小湯碰面。
趁著這個空檔,我拿起「海之刺」的資料開始研讀。
我這才知道,原來海之刺的管理單位除了解詩協會,還有與氣象局和中研院合作。
近年有報告指出,虹線朝海之刺的形成的曲線與洋流呈正影響,氣象局在海中有架設纜線和觀測球,中研院則和協會共同開發出能夠機械送讀的無人艇定期控制海之刺,但從數據看來收效甚微。因此有時還是得派解詩人送讀。
不過由於海象多變,效果也不穩定。從這些方面看起來,海之刺的消長比「雲之絲」更難控制。
另外一個影響因素,目前推論指向詩人的分布。
世界上一切物質皆具有吸引力。虹線的折射、反射,取決於此,生成則根據波光的能量來源而定。
這些能量來自五種屬性,也就是一般所說的五行──金、木、水、火、土。
虹線碰到生物會消融也是與其屬性能量相剋的結果,而遇火消融則是因為該屬是能量放出性最高的破壞結果所致。
詩人的體質屬性比一般人容易吸引虹線,因此大量詩人聚集或同住一地區會影響海之刺生成,同理也可套用在雲之絲,然而雲之絲卻觀察不到此影響,目前尚不清楚原因。
至於半詩人,該體質具中高度不穩定性,數量浮動性高,難以統計確切人數,相關影響的研究還在進行。
讀到這裡時,我見到小湯進店裡,我將資料收起來,準備和他一起討論明天實習活動的細節。
香霍盛產錫,從以前就有當地特有的錫詩,稱作「錫患」。
錫患容易引起人的攻擊本能,有時也使人心智混亂。
從前錫礦坑就容易發生流血事件。錫製品專賣店的搶劫頻率,在香霍比銀行還高,鬧事機率也堪比酒館。
從上個世紀開始,錫礦坑駐有警察巡守,錫製品店則開始配有保全。在議員提案通過後,即日起開設的錫器專賣店必須距離解詩所五百公尺內,而像「錫市」這種附近沒有解詩所的老店,協會就要派人巡視或駐店。
在我整理手上實習活動的資料時,順帶看了一下先前整理的李吉姆的畫作。
表演事件過後,我繼續整理李吉姆的遺作,一邊尋找黑虹線的資料。
我發現在李吉姆標明「二月份」的素描中,有許多人的鬼覺彷彿風乾的印記,少說有80張停在這個狀態,身體呈現如拳擊手的僵硬姿勢或不自然的扭曲。
也就是死狀。
同一時間帶有這麼多人的死亡,可以撇除是單一意外。這表示,未來某個時間發生了大範圍的災難,而且可能跟火有關。
自從發現這些畫,我晚上都睡不太好,必須要喝點酒助眠。
這令我又想起教會槍擊案中受害者上的蛙點,也想起姚凱唯不久前的傷痕。
明知有糟糕的狀況要發生,我卻沒有具體方法能夠阻止。這股無助感令我深深惱怒和煩躁。
這天晚餐後,我久違的聯絡了目前保管家庭教會檔案的長老丹。
丹一接起視訊電話,螢幕顯現和記憶中一樣的和藹笑容。
「哈囉,克荀,你真是很常打電話來啊。」
丹的挖苦不知為何就是能讓人感到溫暖,一點都沒有反感。
「抱歉,最近太忙了。你最近還好嗎?」
丹缺了顆牙的長子一發現丹正在開視訊,衝來了螢幕面前。
「克荀耶!你什麼時候回來?」
「克荀你有長高嗎?」
次女也拿著一個像是果凍的食物走過來問,老么也蹦蹦跳跳過來興奮尖叫。太太從螢幕外叫孩子們降低音量。
我向大家一一問候。在閒聊沒完沒了之前,丹帶著手機到露台抽菸。
天空繁星點點,晚風吹得他周圍樹林沙沙作響。
丹撥了一下差點被菸頭燒到大捲鬍,吐了口菸,說:「所以,是什麼貴事?」
我就開門見山問了:「你知道黑色虹線嗎?」
「黑色虹線?」
我先解釋李吉姆的畫,再提到鞠之晴的素描與黑線、班策爾和觀察保護計畫,以及大量的死狀鬼覺。
丹在聆聽時一直適時的給我回應,直到最後陷入完全沉默。
他又吐了一口菸,才緩緩開口說:「……很不巧,手稿沒有記載你說的黑線。我也從沒看過相關的紀錄。只是照你所說,這或許是有某種關聯。」
「就是很像有,但又沒有。班策爾的視虹線能力只比我差一點,不能保證他看不見黑線。鞠之晴的虹線複雜多端,每每牽扯怪事卻又化險為夷。她的畫雖然沾黏黑線,鬼覺罹難者的卻沒有,每條線索就像是才剛開始就斷了。」
「嗯……這會不會像是頭髮一樣?」
「……什麼東西?你旁邊是不是有酒?」
「沒有。我確實很想喝。我的意思是,那個黑虹線會不會就像是變異?你想,就算是整頭黑髮的人,仔細去翻,總會看到一兩根白髮,甚至紅髮或金髮。這種虹線會不會是某種虹線的突變?」
我發出驚奇和恍然大悟的聲音。
丹繼續說:「首倫大學看管連接雲的眾多虹線,避免形成『雲之絲』,解詩協會則是監視海岸,以防『海之刺』。這兩種詩說到底也是一種虹線。這麼多虹線,有幾條變異也不無可能,也許只是至今沒產生影響,或沒被觀察到。協會至今一直都有和中研院合作,如果照你所說,協會在那位同學表演前架設儀器觀察,協會和中研院或許早就開發出我們不曉得的先進技術,早就知道黑線的存在。」
「中研院的東西是機密,鐵定不會回應。看來只能問協會啊……」
「沒問題吧?你也曾經在協會待過,就算沒有人際關係,看在你以前的功績,也許會願意幫助你調查。」
「哈哈……但願如此囉。」
我想起了那段短暫的歲月,忍不住閉上眼睛。